第二百一十五章 勝負明際喜怨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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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間多雨。
    從陷坑中自拔而出的高延霸,因覺氣悶,兼以被動挨打的憋屈悶火,拽掉了兜鍪,露出麵孔在外。細碎的雨滴沾染到他的臉上,冰冷的山風撲麵而來,他精神愈漲,力氣愈漲。
    卻未再向前,折身回到木牆上,與被阻住的他的親兵們前後夾擊,將那三二十寨中死士盡皆打殺了,隨後,他乃領著他的親兵,跳下木牆,冒著兩邊峭壁上的箭雨,再度向山上進衝。
    吃過一次虧了,這時他已有備。
    三道壕溝,被他接連逾過,再往前時,不提防腳下一鬆,又往下墜。
    身形轟然墜下了近丈高,屁股坐地,跌地生疼,響起一片“哢嚓哢嚓”的聲響。卻是又掉進了木牆後的最後一道壕溝,——即那道上邊遮掩著浮土、下邊豎著尖銳的竹簽的坑中。
    要非是兩層厚甲,腳底幫著鐵鞋底,這一跌落,不要他的性命,也得被刺個重傷!
    以往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早已習慣,何曾有過眼前這種連著掉進坑中、衝鋒的勢頭一再被打斷的經曆?高延霸簡直怒無可怒,騰騰怒火滿積胸口,大罵叫道:“狗日的!虧得你這狗賊也有些名頭,卻淨搞些奸詐勾當。”坐著在地,鐵鞭橫掃了一圈,把坑底林立的竹簽打倒,他才重新起身,抖落掉甲上的泥土,鐵鞭插進坑壁,攀到了這最後一道壕溝後的對麵。
    隨手鐵鞭揮舞,擋飛兩邊峭壁上射來的箭矢,他抬臉上望,兩麵的懸崖山壁之中,蜿蜒的山路崎嶇向上,山頂已經在望,張士貴那建在山頂平地上的寨子已經可以看到!
    “入你娘,老子看你,還怎能再擋你家老公!”
    高延霸雙腳剛一踏實,便拔腿狂奔,那山路如蛇般盤旋,他卻不覺其曲折,隻想著複仇之火。兩邊峭壁上的箭雨很快被甩在了他的身後,山風呼嘯,碎雨點點,石壘砌就的寨子越來越近!
    寨牆上的張士貴,看著高延霸狂奔殺來的這一幕,忍不住叫了聲:“好一條大漢!”然而,雖是三關都已被高延霸突破,他卻並無慌張之狀,舉弓令道,“滾石、滾木!”
    石頭、橫木,被寨卒從寨牆上,衝著正對著寨門的山路推下。
    轟隆隆的大響中,石頭與橫木沿著山路滾落,蕩起塵土蔽眼,山崩地裂般砸向高延霸!
    好個高延霸,見狀毫不退縮,——山路狹窄,他其實也是避無可避,至若藤蘿織成的網兜,他衝得太快,持網兜的兵士跟不上他,現亦無法再用,他遂兩條鐵鞭插回腰下,雙腿紮個馬步,如鐵鑄般站穩,渾身筋肉緊繃,兩條胳臂憑借兩層重甲的防護,交叉胸前,悶喝接連數聲,硬生生地將滾到的幾塊石頭、兩根橫木給擋在了他的身前!
    寨牆上的張士貴大吃一驚,說道:“好大的氣力!豈不力足可挽奔牛耶?”
    操起手中強弓,他覷準高延霸,一箭射出。
    卻這張士貴膂力過人,其所用之此弓一百五十斤之強,左右射從無空發。
    高延霸適才摘掉了兜鍪,這一箭射向的,正是高延霸的麵門!
    箭如流星,倏忽即至。
    ……
    奉李密將令,在王伯當、裴仁基兩翼所部向隋軍發起反擊之後,跟著離開李密大纛,也馳奔殺向隋軍的秦瓊、程知節等所率引的八千驃騎親衛等部如離弦箭矢。
    相比王世充帳下諸將的魂喪色沮、張皇失措,李密左近諸人盡是鼓舞歡欣,喜不自勝。
    “恭喜明公,賀喜明公!今日此戰,我軍已大勝矣!”望過殺向隋軍的秦瓊、程知節等所率的鐵騎精卒,祖君彥首先向李密賀喜。
    不但在“秦”、“程”等將旗的率引下,李密親統的其驃騎親衛等部如洪流般地殺向隋兵。
    從兩邊殺出的王伯當、裴仁基兩部,也已將追擊翟陣敗兵的數萬隋兵從中橫斷。
    隋兵,現已是被魏軍三麵包圍,——而隋兵唯一的退路,南邊,則又是被著石子河滾滾為阻。
    的確,這場仗,打到當下,李密已經是取得了勝利,且是大勝。
    但李密撫摸著胡須,仍保持著冷靜。
    他把視線從勝局已定的激戰中的戰場上移開,充塞滿耳的敵我殺聲裏,投望向石子河的對岸。
    王世充的大纛,就在剛剛不久前,移到了石子河的西岸。
    李密覺得臉上微涼,伸開手,手心上也感到了有涼意落下,他仰臉望了下天空。
    這雨,原來不僅是張士貴寨子所在的山中在下,東到洛陽,東到這片戰場,也都在下。
    陰雲何時密布的天空?時當下午,本該明亮的天光,是何時陰下來的?
    勝局已定之前,李密全身心地隻在關注戰場上的局勢,完全未有察覺到。
    “下雨了。”李密輕聲地說道。
    鄭頲等行軍元帥府的一幹大吏,隨著祖君彥的賀喜,齊聲亦道:“恭喜明公,再大敗王世充!”
    李密的視線再次投望到了遠處如帶的石子河的對岸,定落在王世充的大纛上邊,沒有祖君彥、鄭頲等這麽的歡喜,反是惋惜地搖了搖頭,歎道:“可惜,可惜了!”
    鄭頲猜出了他的心意,說道:“明公,可是為王世充已遁至對岸,而覺惋惜?”
    “今天這場仗,贏,確實是贏了。但王世充未徹底潰敗,我等適才都望到了,頗有不少隋兵,在伯當、裴公兩軍將其橫斷之前,已渡水而去。若能全殲隋軍,此戰方為完勝。如今雖勝,卻隋軍未被全殲。王世充狡猾有謀,連番兩戰,我軍均未能一舉將其覆滅,實為可惜。”
    祖君彥笑道:“明公不必過於惋惜,兩戰下來,隋軍已受重創,士氣大挫。王世充雖逃,但今日此戰打下來,我軍少說也能斬獲隋軍數萬,且其輜重盡失,短期內必是難以恢複元氣。以明公之神武天縱,稍候時機,再圖王世充,不過囊中取物耳,早晚必能將之徹底殲滅。”
    鄭頲也笑道:“是呀,明公!經黑石與今日兩戰,隋軍已元氣大傷。今日此戰雖未盡全功,然我軍士氣已盛,待時機成熟,再猛攻王世充,定能將其盡殲。順勢而取,洛陽亦指日可下!”
    風雜雨滴,拂到李密等人的麵孔上。
    李密高舉雙目,越過戰場、越過對岸王世充的大纛,望向了東南數十裏外的洛陽方向。
    王世充,當然是早晚能將之盡殲,可兩戰都未能把他殲滅,不免攻下洛陽的時間又將遲延。
    李淵已進關中,洛陽,委實是不能再拖著打不下了!
    ……
    勁風襲麵。
    高延霸瞧見張士貴射出的箭矢,奔其臉而來!
    他的雙臂在支著石頭、橫木,身體移動不得。
    千鈞一發之際,他氣沉丹田,暴喝一聲,張開嘴來,猛地將這一箭咬在了口中!
    鮮血順其滿嘴流下,仗著過人的力量,他將這一箭給咬住了。
    可強大的衝擊力,也衝掉了他的兩顆門牙,箭鏃傷到了他的口腔。
    幾個親兵趕到了他的身後,幫他撐住了滾石、橫木。高延霸吐掉箭矢,又吐了兩口血水,兩顆門牙和幾塊碎牙隨著血水被他一道吐出,饒以他之勇悍,一身的冷汗這個時候也是已出!
    “狗日的!果是陰損,暗算老子!”
    一個親兵問道:“將軍,你說甚麽?”
    卻是兩個門牙掉了,口腔受傷,高延霸說話含糊不清,他們聽不明白。
    高延霸出了一身冷汗,寨牆上的張士貴麵色大變,從來不曾見有人能叼住射出的箭矢的!更何況,他用的是一百五十斤的強弓,這箭射出去,勁道有多足,他比誰都清楚。他“嗬”的叫了聲,發自肺腑讚道:“當真一條好大漢!”讚歸讚,射歸射,搭箭在弓,便要再射。
    就在此時,驀地裏,寨後一片亂聲傳來。
    張士貴止下射箭,回顧而望,問道:“怎麽回事?”
    震天價的殺聲響起在了後寨。他望見,後寨的百十個寨卒和住在後寨的寨中老弱婦孺,驚恐潰奔,從後寨奔向前邊,一麵逃,一麵叫喊:“賊官兵後來殺進來了!後邊殺進來了!”
    一個披甲士的帶頭下,數十個非是本寨寨卒的大漢手持利刃,迅猛如虎,緊追在後。
    張士貴見狀,立時大駭。他的寨子是依山勢而建,寨前迎著前山上山的山路,寨後是後山的崖壁,崖壁陡峭,本無通路,卻居然有人能攀附上來,從後殺入?
    他再顧不得寨前的高延霸等,急忙轉身,射向那十餘個敵人,疾呼:“快,迎敵!”
    張士貴不知,那披甲士正是薛萬均!
    薛萬均身先士卒,橫刀如雪,奔逃的後寨寨卒哪個是他的對手?刀光閃處,血花飛濺。
    張士貴接連兩箭,射到了薛萬均的胸前,卻未能透其甲胄,忙改射餘下敵人。
    跟著薛萬均攀上來的這些戰士,體力不及薛萬均,薛萬均能夠負甲攀援,他們不能,故皆未著甲。張士貴箭無虛發,連著射中了三四個戰士。但他的寨子不大,薛萬均已衝到了前寨!
    後寨的混亂,波及到了前寨。
    寨中數百寨卒驚亂一團,守在前寨寨牆的上的寨卒們紛紛回頭張望,各是已無心再守寨牆。
    前後受敵,寨內大亂,張士貴急令心腹分散,嚇督寨卒拚死抵抗,卻早無力回天。
    薛萬均勢如破竹,奔到了寨門,砍翻了守門寨卒,奮力將寨門打開。寨前山路上,滾石、橫木後的高延霸等見寨門洞開,悉皆大振,留下數人支撐滾石、橫木,餘者隨高延霸跳過石、木急奔,呼吸間,越過了滾石、橫木與寨門間百餘步的距離,衝過寨門,殺進了寨中!
    “狗日的!哪裏逃?吃你高老公一鞭!”高延霸三兩步衝上寨牆,正撞見張士貴。
    張士貴聽不懂他嗚嗚囔囔的在叫些什麽,然見識過他的勇力,趕緊棄了弓,抽刀招架。
    刀擋不住鐵鞭的重砸,張士貴虎口震裂,刀脫手飛出。他急退數步,眼見高延霸鐵鞭再揮,心中一橫,猛然撲上,竟以肉身相搏。兩人糾纏一處,滾落寨牆。奈何張士貴雖勇,難敵高延霸力大。高延霸掙開他的臂膀,按住他的胸口,鐵鞭高舉,向下砸落。
    張士貴心膽俱裂,暗叫一聲“吾命休矣”!耳邊風過,眼前一黑,頭上劇痛,沒了知覺。
    在他失去知覺之前,他聽見,從前後寨中殺入的敵人們的歡呼聲,淹沒了他的整個寨子。
    ……
    李密左近的眾人,固然無不是今日大勝了隋軍的喜悅。
    卻至於那戰場上,前被張鎮周等隋軍各部追殺,現又被從兩邊、前邊殺向隋軍的王、裴、秦、程等諸部步騎衝擊的翟讓等部的敗兵,則是另一番景象。
    後是隋兵,前邊和兩側是急於殺敵,顧不上躲開他們,乃至衝撞踐踏的李密的驃騎等部,他們數萬人潰不成軍,狼狽逃竄,跌跌撞撞,哭號聲此起彼伏。陰雲遮日,寒風細雨,更添幾分淒涼。他們所逃過的地方,屍橫遍野,傷者倒地痛呼,血跡與泥水混雜,顯得格外慘烈。
    王伯當、裴仁基和秦瓊、程知節等率領的三四萬多的魏軍精銳,盡管已發起了對隋軍的反衝鋒和抄夾包圍,所謂“兵敗如山倒”,數萬敗潰中的翟陣的兵士,翟讓卻再三約束,也還是約束不住。他不得不隨著敗兵,倉皇地與最先與他靠攏的翟寬、翟摩侯等,狼狽地拍馬北走。
    一支數百人的小部隊,從東邊奔來,匯合到了翟讓的將旗下。
    領頭的是王儒信。
    “明公,日他狗日的娘!”一見到翟讓,王儒信就破口大罵。
    不用問他,他要日的是誰個“狗日的”的娘,翟讓等盡是了知。翟摩侯一雙篾片似的細眼中,充滿了憤怒和狠厲,應聲罵道:“狗日的屙囊!阿耶,今日此戰,分明是在拿咱們當誘餌!”
    馬蹄聲急促傳來,諸人扭臉去看,從西邊來了支數百人的部隊,皆是騎兵,打著的“單”字旗,是單雄信也尋到翟讓這裏來了。東邊亦又一支部隊來到,這支部隊人數稍多,有千餘人,步騎混雜,是徐世績帶來的。旋而,郝孝德等幾個頭領,也各帶些部曲趕至,與翟讓會合。
    包括郝孝德等在內,眾人泰半餘悸未消。
    四望遠近殺入隋軍隊中,如砍瓜切菜也似,所向披靡,痛快地收獲著勝利果實的王伯當、裴仁基、秦瓊、程知節等諸部,眾人的眼中又都無不透出複雜的神色!
    因了郝孝德等不是瓦崗係的嫡係,王儒信、翟摩侯等且止住了罵聲,不再痛罵。
    但每個人的心底,隨著王伯當等部的越是擋者披靡,所向無前,隨著越是看到本部部曲被隋兵殺傷、被己軍踐踏的慘狀,恚怒、怨恨的火苗卻都是已經無法忍耐地冒了起來。
    風雨浸骨寒徹,雨,難將這火苗澆滅,風,吹得這火苗漸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