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第 19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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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後。
這日未曾設朝,但因是天子萬壽,宮門前一如常朝時那般陸陸續續停滿了馬車,甚至車馬的數量還更多些。
無他,一些並未在朝中任職的勳貴,乃至遠道而來的各國使臣,亦在進宮的隊列之中。
東瀛使臣的車隊到得稍遲,排在末一些的位置,坐在其中的朝夜略有些緊張地掀起簾子,警惕地朝外望。
她現在暫代了上野櫻的身份,因而是一身東瀛裝束,隨侍的侍女被她趕到馬車廂外,更方便她與車內的另一個人談話——
“櫟生公子。”朝夜放下簾幕,將聲音壓得很低,她知道上野櫟生能聽見,“禁衛似乎查得很嚴。”
昨夜有人拿著女尚書鍾漸鴻的出宮腰牌秘密到國公府傳話,口信又輾轉送到身在驛館的她與上野櫟生耳朵裏,言明了今日入宮要殺個人,再假扮成他。
這要殺的人是大監蘭樽月,是聖人身邊得臉的人物。朝夜知道這是定國公要對皇帝動手的意思,可心裏卻無比平靜。
——她甚至沒有父母被奸人所害後想要報仇的執念,也未對真正下旨的天子有半點痛恨。
【我根本不在乎有沒有皇帝。】
她心裏總盤旋著這樣的念頭,甚至覺得:
【這世上早就不該有皇帝了。】
朝夜輕輕將這等說出來要被罵大逆不道、甚至可能會讓她被拉出去斬首的想法壓下去,扭頭看向倚在馬車另一側的男人。
東瀛使臣到達西京足有月餘,因此大部分西京人都清楚,隨使團前來的東瀛王世子染有眼疾,天光太盛時不可視物。
此刻這位世子半靠著車壁,一手搭在小桌上,一手無意識垂在身側輕按。他雙眼前蒙著一根與身上服飾顏色相近的淡綠色布條,將他臉色襯得愈發蒼白。
他並非是天光太盛時不可視物,而是根本看不見。
朝夜一麵弄不明白為何有目疾的人都能被東瀛王選做繼承人,一麵又總覺得,她似乎是見過類似的身居高位的人的。
行政院……等等,行政院是什麽?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看上野櫟生像是沒聽見她說話一樣,仍然保持著右手下垂、並在身側輕按的姿勢,不由又喚了他一聲:
“櫟生公子,他們查得這樣細致,我們該怎麽辦?”
幾日短暫相處,朝夜也瞧得出來,上野櫟生慣用的是劍,殺人亦也用劍。
雖說今日入宮他暫舍了平日裏一向不理身的武器,換了柄能纏在手腕上的軟劍,但看禁衛們這般如臨大敵,她很擔心會被查出來身攜武器。
“無妨。”
上野櫟生似乎方才回神,淡淡地說。他說大啟話時並沒有什麽口音,聲音微微發冷,涼得像他蘊著寒光的劍鋒。
“軟劍若帶不進去,舍了便是。”
朝夜一想也是。
禁衛守衛宮廷,就算不準入內賀壽的文武百官、皇親國戚、他國使臣攜帶武器,可畢竟他們也持刀槍,軟劍帶不進去大不了找個人搶了算了。
她心下頓時一陣輕鬆,拿起衵扇略扇了扇,撲去臉上因緊張而升騰起的熱氣,隨後又用扇麵半挑起簾子,朝車外看。
兩名身穿甲胄的禁衛顯然已結束了對前一輛馬車的檢查,正快步朝他們這駕馬車行來。
正巧前輛馬車也將將駛開,朝夜望見馬車前正在晃動的銀鈴,鷹狀的銀色裝飾正順著垂下來。
……似乎是哪位公侯的車駕。
她兀自思索間,耳內冷不丁地傳進另一個沉沉的聲音。
“慢著。”
朝夜聞聲望去,見禁衛統領衛肅快步行過來,叫住那兩個欲要請人下來接受檢查的禁衛,吩咐道:“這是東瀛世子、郡主的車駕,搜查之事由本將來,你二人去查看其餘使團成員。”
言罷,衛肅略略上前幾步,一麵抬手輕敲車壁,一麵對坐在車轅上的車夫乃至兩位侍女說:“在下禁衛統領衛肅,煩請世子、郡主下車。”
衛肅是定國公的人。
朝夜微微鬆氣,知道這下穩了。
她將衵扇交給依言掀起車簾的侍女,隔著大袖微扶著上野櫟生的小臂下了馬車。
這位禁衛統領果然隻象征性的檢查了一下,借著搜身的機會還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說:
“進了宮門朝右看,鍾女尚書命了人在那候著,頭頂應簪一支翠竹簪。”
衛肅說話時是背對諸人的,上野櫟生又不能視物,因此看見他動唇的人唯有一個朝夜而已。
但她說話就會被他人看在眼裏,朝夜便隻在他視線下點了點頭,挽著上野櫟生先其餘東瀛使臣一步踏進宮門。
宮門旁側確有不少迎人的宮人守著,隻是人也太多。朝夜不得不四下尋了片刻,最終冷不防撞見張與她本來麵目一般無二的臉。
朝夜心髒漏跳一瞬,在見到來人臉上溫和笑意時才反應過來,那位東瀛的郡主正借了她的身份入宮。
……也不知現下定國公如何了。
“見過世子、郡主。”上野櫻見朝夜麵上緊張的神情微緩,笑吟吟地道,“奴名朝露,奉命接引二位前往含元殿,請二位隨我來。”
這邊一行人往含元殿的方向去,另一邊朝夜心心念念的定國公卻在慈寧宮。
太後近來體虛,尚在休養,今日並不準備出席宴會,因而天子一早便來了慈寧宮請安。
此刻宮內諸人都已屏出去,天子、太後高坐堂上,隻餘謝琅、西奈津、霍自心三人立在殿中。
“自心是說,鳳君有不臣之心?”太後鑲金的護甲輕輕敲過扶手,若有所思,“也是,畢竟世家出身,與皇帝又隻有一子……這孩子是坐不了皇位的。”
天子早有立大公主為太子的心思。
太後似乎想到什麽,有些探究地問:“鳳君尚安好否?”
謝琅適時道:“請太後放心,鳳君尚能出席萬壽宴,隻是暫說不得話。”
“也好。總歸是他心太貪,又太狠了。”太後得了好信兒,便溫吞地斂了目光,轉口問道,“皇帝,待萬壽宴後便料理了他,如何?”
“聖人”回道:“母後所言,與朕之心意仿佛。”
祂目光向下,落在三人身上,慢慢地道:“自心留下侍奉罷。漸鴻,你先送定國公出慈寧宮,再轉回來。”
……
慈寧宮距地處前朝的含元殿畢竟極遠,饒是謝琅乘了軟轎,到含元殿時也比眾多官員略慢了一步。
自當今登基,宮中設宴便少有男女分席的情況——當今身為女子,朝中便也提拔了批女官,若要分席,這些女官豈非要同男性官員家眷坐到一處去,卻讓自家並無功名的丈夫坐到官員席位上?
因此分席事被按下不提,官員家眷入宮參宴隨官員同坐一席便是。
謝琅身居尚書右仆射之位,為從二品官,可入內殿。
她先尋到了自己的兩位女侍,又在女尚書燕回親自指引下匆匆行過外殿,踏入內殿之中,尋到自己的坐席坐下。
她在右下首位,下首是侍中宋昭——唔,稱他是行政院院長阿南特或許更為妥當。
謝琅抬眼往對麵一望,先見到的是阿圖爾奇克·彼什科夫冷肅的麵孔,再看到的就是梅耶笑眯眯的一張臉。
至於幾國使臣坐的位置要更下首些,但也不算靠後。她目光落到東瀛使臣的席位上,見郡主含笑朝她高高舉杯,後知後覺上野櫻似乎已經換了回去。
……那現在跟在她身邊的朝夜是哪一個?
“是我,國公。”朝夜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事情已經辦妥了。”
謝琅不自覺地看了一眼尚在協調各項事務的“蘭樽月”,心下微愕,壓著聲音問;“那是誰?”
她本以為上野櫻會親自去扮蘭樽月的!
“……說,是霍中官的徒弟。”朝夜含糊地說。
謝琅眯眼看了會,發覺這個“蘭樽月”眼神清正,黑瞳中並無半點異色,心下才稍安。
略等了等,她便聽見霍自心的聲音遙遙從殿外傳來:“陛下、鳳君駕到——”
殿中黑壓壓跪了一地人,天子與鳳君相攜而來,描金繡銀的華服緩慢從每一個人眼前飄過。
他們的腳步在謝琅麵前停了停,激得她心頭一凜後,才步上主位落座。
天子雌雄莫辨的聲音落到她耳邊:“眾卿平身。”
謝恩聲此起彼伏,百官重新落座。
接下來該是“聖人”講話的時候,謝琅抓緊時間覷了一眼上首的位置,見梅拉克緊閉著嘴,視線略帶怨毒地瞧著她所在的方向。
她沒有在意,隻是飛速地看了看在祂身邊侍奉的人,發覺是霍自心和西奈津後心下略定。
很好。
謝琅勾過桌上酒盞。
接下來就該見招拆招了,她還是習慣等對手先發難再動手,這樣方便欣賞對方驚愕、不忿的表情。
賀壽、敬酒、獻禮,再到獻樂,一道道的菜肴如流水般呈上來,絲竹管弦之音填充了含元殿的任意一個角落。
一輪舞曲盡了,舞者告退、樂音暫時停止的當口,謝琅忽聞一道慷慨激昂的男聲自靠後的席位上響起:
“臣衛凱有事要奏!”
這話一出,連正在品酒的方許之也訝然地瞧了過去。
“聖人”右手稍稍下按,示意樂師停下奏樂,方道:“準。”
謝琅放下瓷勺,心道:
來了。
果不其然,衛凱、不、凱布裏立刻道:“今日本為陛下壽辰,臣不當擾了陛下雅興,隻是此事實在不能不說!”
他抬手指向好整以暇坐在天子右下首的謝琅,擲地有聲道:
“臣發現,本朝定國公、尚書右仆射謝琅謝鳴玉,暗募兵馬、私製龍袍、勾連東瀛,實有謀逆之心!”(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