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庫狄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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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萬年縣。
    戶司公廨內,萬年縣文吏怔怔望著眼前的一男一女,臉上充滿了懷疑。
    “你們真要登記成婚?”
    “是。”那男子道,臉上毫無波瀾。
    別的男女成婚,男的歡喜,女的羞澀,這兩人卻像兩個木頭人一樣,仿佛成婚的不是他們。
    這讓萬年縣文吏更加懷疑,拿著兩人的手實和公驗,又重新看了一遍,隨即朝兩人問:“名字?”
    男子道:“唐平。”
    女子道:“五娘。”
    文吏望著五娘,道:“姓什麽?”
    五娘道:“庫狄氏,庫狄五娘。”
    文吏皺眉道:“你是庭州人士?”
    五娘道:“是。”
    “唐裔還是胡裔?”
    五娘沉默下來。
    唐平挑了挑眉,道:“這位公人,手實上記載了,我家娘子已入唐籍,公驗上也有庭州官府公文。永徽律規定,婚嫁之時,隻需有州府公文,雙方手實無誤即可,您何必再多問?”
    那文吏哼道:“最近城中細作很多,你娘子又是庭州人,說不定就是外國派在庭州的細作,我當然要仔細一些了。”
    唐平眼中露出一絲怒火,伸手摸向腰囊。
    五娘卻伸手按住他手背,朝他搖了搖頭。
    唐平雖有官職,卻是見不得光的司宮台密探,故而兩人平時都很低調。
    五娘製止住丈夫後,朝那文吏道:“我是唐裔,祖上有鮮卑血統。”
    大唐李氏便有鮮卑血統,長安也有很多鮮卑貴族後裔,鮮卑在長安城之中,屬於尊貴血脈。
    那文吏頓時客氣了幾分,拱手道:“得罪了。”
    兩人登記婚姻後,便成了正式夫妻。
    因兩人都是司宮台密探出身,做什麽事都不愛張揚,連一場婚禮都沒有準備。
    更奇特的是,唐平到目前為止,也隻知道五娘姓庫狄,不知她家中情況,也不知她父母是否健在。
    兩人默默朝著家中返回,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兩人住的地方也很安靜,位於大業坊一間小院。
    其實兩人這些年來,都攢了不少錢,可以買更大的宅子,但兩人都更喜歡這種清靜的小院。
    來到院子外麵時,唐平眉毛一皺,隻見一名戴著麵紗的女子正站在門外,一雙妙目,凝視著這邊。
    五娘倏地停住腳步,仿佛被人施了定身術,凝固在原地,怔怔望著那女子。
    那女子微微一笑,揭開麵紗,露出一張秀麗絕倫的麵容。
    “阿姊,你可讓我好找!”
    ……
    “呼呼呼!”
    茶水燒開,唐平熟練的將茶餅放入水中,不一會,泡好茶,端著茶盞來到正屋,將茶遞給了那名女子。
    端茶待客,原本是女主人幹的事,然而唐家小院的女主人,此刻正坐在桌子旁邊,低著頭不說話。
    那女子坐在她對麵,目光正在打量這間屋子,眼中充滿了好奇之色。
    “多謝。”那女子接過唐平遞過的茶,微微一笑。
    唐平望了望妻子,見她還是不說話,以為自己在旁邊,她不便開口,便準備出去轉一圈。
    五娘卻忽然喊住了他。
    “夫君,你留下,我有話說。”
    唐平“哎”了一聲,這間小院從無訪客,屋中隻有兩張椅子,唐平便在門檻上坐下。
    那女子瞧見後,噗嗤一笑,道:“阿姊,你這夫君有點傻傻的哦。”
    唐平哭笑不語,他手中可沾了不少人命,還是第一次被人評價為傻。
    不過這女子給他的感覺很不一般,身上有一股奔放的野性,眼神充滿侵略性,打量別人時肆無忌憚,顯然不是普通女子。
    五娘深吸一口氣,道:“九妹,是父親得知我和夫君的事,派你來抓我回去的嗎?”
    庫狄九娘笑吟吟的道:“如果我說是,你會怎麽辦?”
    五娘道:“我當初離開庫狄氏,便與氏族斷絕關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要逼迫,我隻好把命還給他。”
    唐平聽到此話,心中一凜,不禁握緊了拳頭。
    他已經可以斷定,他這位娘子是大家族出身了。
    庫狄九娘凝望著五娘,忽然放聲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
    五娘冷冷望著她,道:“有何可笑?”
    庫狄九娘笑道:“我隻是沒有想到,一向對人冷漠的五姊,竟為了這麽一個普通男人,連命都不要了。”
    五娘眼中露出怒色,然而庫狄九娘下一個動作,卻讓她所有的怒氣全部消散。
    “小妹恭祝阿姊,喜得良人。”她站起身,朝五娘行了一個祝福禮。
    五娘皺眉道:“你這是……”
    庫狄九娘莞爾一笑,道:“阿姊,你還是那麽老實,你以為我真是奉父親的命來抓你嗎?他現在忙死了,哪有空抓你?”
    五娘道:“他忙什麽?”
    庫狄九娘笑道:“當然是忙著抓我咯。”
    五娘訝道:“抓你?”
    庫狄九娘端起茶杯,輕輕搖晃了一下,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道:“永徽十二年,我和你一樣,不願接受父親安排的婚姻,逃離家族了。”
    五娘凝望著她,過了半晌,輕輕點頭,道:“像是你會做出來的事來。”
    庫狄九娘笑道:“你這是褒我還是貶我?”
    五娘問道:“那你這些年來,都是怎麽過活的?”
    庫狄九娘輕輕道:“我也遇到一個良人。隻可惜,他無論身份還是官爵,都高我太多,我隻好用特殊的法子接近他,如今在幫他做一件事。”
    五娘道:“他是誰?”
    九娘笑道:“現在不和你說,等我得到他後,再告訴阿姊。到時候,我將他介紹給阿姊和姊兄認識。”
    五娘道:“你不說,我也不逼問你,既然你不是父親派來,那就留下來,多住幾日吧。”
    九娘搖頭道:“我這次是趁他回京之便,才來找阿姊的,他明日就要返回安西,我也要跟他一起回去了。”
    五娘點頭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強留你。以後遇到麻煩,可以來找阿姊。”
    九娘凝視著五娘,輕輕“嗯”了一聲,又看向唐平,笑道:“姊兄,可要好好對我阿姊哦。”
    言罷,告別離開了小院。
    夫妻兩人站在院門口,當她的身影消失在大街後,唐平開口道:“五娘,她說的良人,很可能是安西都護裴行儉。”
    五娘點點下巴,道:“我知道。”
    庫狄九娘雖沒有直接說裴行儉的名字,但透漏了很多重要信息,尤其是對方官高爵厚,回京述職,明日又要返回安西。
    夫妻倆都是搞情報的,自然輕易就能猜出,此人就是回京的裴行儉。
    裴行儉剛剛在安西打了一場勝仗,活捉康國國王,組建了昭武軍,回京應該是向皇帝詳細匯報此事。
    五娘看了丈夫一眼,道:“夫君,你沒有話要問我嗎?”
    唐平道:“你若願意告訴我,自然會說,不需我問。你若不願告訴我,我問了也無用。”
    五娘橫了他一眼,道:“真是根木頭。”轉身回屋子裏了。
    唐平並不蠢,知道妻子是要告訴自己家世,趕忙關上門,回到屋中,坐在九娘剛才坐的位置。
    五娘這才將她家中的情況說了。
    庫狄氏是鮮卑貴族,庫狄五娘的爺爺,是當初跟著李淵一起打天下的元從禁軍將領。
    後來玄武門之變,李淵被逼退位,不少元從禁軍對李世民不滿,曾暗中策劃政變,幫助李淵奪回權力。
    結果事情敗漏,他們本要被處死。
    後來不知李淵跟李世民達成了什麽協助,李世民放過了這些試圖作亂的元從禁軍將領。
    庫狄一族也因此被逐出長安,遷移到庭州居住,因為此事,庫狄一族對朝廷產生怨恨。
    到了庫狄五娘父親一代,恰好碰到賀魯作亂,占據庭州,庫狄一族依附賀魯,庫狄父想將五娘嫁給突厥貴族。
    庫狄五娘與父親不同,以唐人自居,認為賀魯是叛賊,不願嫁給突厥人。
    父女因此產生矛盾,五娘一怒之下,脫離家族,浪跡江湖,後來機緣巧合下進了長秋台。
    唐平聽完後,對妻子又多了幾分敬意,抓住她手,道:“五娘,這些年苦了你了。”
    五娘抬頭凝望著他,道:“我倒要多謝父親,若非他迫我,我也遇不到你……”
    這是唐平第一次聽她表明心跡,心中一柔,走過去,將她抱在懷裏。
    便在這時,外麵傳來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打破了屋中溫馨的氛圍。
    唐平一聽敲門聲,就知道是司宮台有事,眉頭一皺,道:“請假都不讓人安生。”
    兩人為了去官府登記結婚,今日都請了天假。
    五娘道:“去瞧瞧吧,也許出了什麽事。”
    唐平隻好來到門口,開門一看,果然是手下一名密探在敲門。
    “什麽事?”他沉著臉問。
    那密探氣忿忿的道:“頭兒,那幫內領衛越來越過分了,咱們盯了半個月的人,又被他們給搶了!”
    唐平臉上頓時露出幾分怒色。
    司宮台和內領府都是皇帝身邊的情報機構。
    原本按照規矩,內領府職權確實更大,可向各國派遣密探,協助軍隊在戰場上獲得勝利。
    司宮台原本的職權範圍,已經被內領衛壓縮到了長安城,隻負責長安城的情報工作和細作偵查。
    然而自去年開始,內領府手越伸越長,隻要他們盯上的人,就算已經被司宮台先盯上,他們也會爭搶。
    雙方時常衝突。
    唐平曾向王伏勝匯報過此事。
    可王伏勝也沒辦法,最近幾年,內領府幹下不少大事,越來越受到皇帝信任。
    內領府的人也變得更加囂張跋扈,根本不把司宮台的人放在眼裏。
    甚至還有不少司宮台的得力密探,被內領衛給挖了牆角,王伏勝對此一再妥協,唐平也無可奈何。
    再這樣下去,司宮台的職權遲早都會被內領衛搶走,那麽等待司宮台的命運隻有一個。
    裁撤!
    唐平回到屋中,將情況跟妻子說了。
    五娘沉默了一會,道:“夫君,此事你我再惱怒,也無可奈何,隻能將情況告訴王大監,讓他去應對。”
    唐平皺眉道:“我隻是擔心,王大監得知後,又是退讓。”
    五娘正色道:“他若選擇退讓,說明連他也無可奈何,你官職低微,如何能對抗內領府?”
    唐平點點頭,道:“我知道了,那我立刻入宮一趟。”
    甘露殿,東北角一間屋子裏。
    王伏勝坐在椅子上,望著跟前的唐平,道:“何事這麽急著見我?”
    唐平道:“大監,最近內領府越來越過分了,隨意搶奪我們司宮台盯著的人,再這麽下去,屬下擔心……”
    王伏勝打斷道:“你怕陛下因此裁撤司宮台?”
    唐平不說話,算是默認。
    王伏勝端起茶杯,緩緩道:“坐下說話吧。”
    唐平道了聲謝,在他旁邊坐下。
    王伏勝啜了口茶,緩緩道:“唐平,你知道人為什麽有兩隻耳朵嗎?”
    唐平一愣,搖了搖頭。
    王伏勝又道:“那人又為何有兩隻眼睛?”
    唐平還是搖頭。
    王伏勝緩緩道:“因為隻有一隻耳朵的話,就隻能聽到一個聲音,隻有一隻眼睛的話,就隻能看到事情的一麵。”
    “您是說……”
    “司宮台和內領府,就是聖人的兩隻眼睛,兩隻耳朵。你覺得以聖人之英明,會自毀一目一耳嗎?”
    唐平沉聲道:“可咱們司宮台的職司都被內領府搶走,長期以往,就算聖人不裁撤司宮台,咱們這隻眼睛也瞎了,耳朵也聾了。”
    王伏勝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覺得聖人重用內領府,輕視司宮台,覺得心理不平衡。”
    “但你要記住,天道輪轉,萬事都在不斷變化,有低穀也有高峰,若處於低穀就自暴自棄,處於高峰就得意忘形,必不能長久!”
    唐平默默琢磨了一番王伏勝的話,深吸一口氣,拱手道:“卑職記住了。”
    王伏勝道:“不必跟內領府爭奪那些外國細作,記住咱們的本分,隻要你能打探到聖人想知道的消息,司宮台就不會被裁撤!”
    唐平肅然道:“卑職明白了。”
    王伏勝忽然問道:“對了,陳王最近有什麽消息嗎?”
    唐平道:“陳王在萊州牧治有方,尤其是在安置耽羅、百濟這些東夷裔時,安排妥當,噓寒問暖,使得他們很快融入新生活。如今,萊州無論是大唐子民還是東夷裔,都稱讚他為賢王!”
    王伏勝聽了後,麵色卻是一沉。
    在別的朝代,被百姓稱為賢王是一件好事,然而在如今的大唐,賢王這個稱呼有害無益。
    因為不久前,就有一位賢王試圖謀逆!
    “派幾個人去萊州,想個法子,把賢王這種稱呼給壓下去。以後我不希望再聽到有人稱呼陳王為賢王。”他吩咐道。
    唐平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