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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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日的涼風拂過柳姒僵硬的身體,冰冷刺入她的骨髓,那萬分熟悉的聲音令她顫栗不止。
    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話,卻讓柳姒止住了腳步。
    她不受控製地轉頭,就看見謝晏將那根帕子遞給了謝三,麵上盡是冰冷。
    “嗡——”
    待看清東西後,柳姒覺得自己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一巴掌,耳邊嗡鳴不止。
    謝晏的聲音像一把鑰匙將她記憶深處的囚籠打開,裏麵的野獸撲出來將她撕食。
    那些痛苦的記憶恍若就在眼前,刻骨銘心。
    不敢忘卻……讓人不願回憶半分。
    前世聖人眾子奪嫡。
    盡管奪嫡路上腥風血雨,刀光劍影;可皇位也是令人趨之若鶩。
    新帝上位後手段殘忍,凡參與奪嫡者均被斬殺。
    其中包括柳姒的同胞弟弟,柳承安。
    柳姒一個無權無勢的公主,無論結果如何本都與她無關,但奈何她有一個覬覦皇位的胞弟。
    這就是錯。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她本應是被賜一杯鴆酒自盡,但她卻被囚在宮中三個月,受盡折磨。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那時受了杖刑,在重華殿前抓住謝晏的鞋子祈求他能痛快地賜她一死。
    可那時,謝晏看著鞋上的血漬,隻淡淡道了聲:“髒。”
    脫靴而去。
    深宮中的人都是成了精的,折磨人的法子也都是百不重樣。
    她死前躺在一卷草席上生瘡流膿,被人丟進了亂葬崗中,苟延殘喘。
    路過的人大多漠然,不願多瞧她一眼,有些甚至會朝她吐兩口唾沫大喊“晦氣”。
    死去那天下著小雨,她恍惚間能感覺到雨點打在她臉上的冰涼刺痛感,聞到一點兒雨日的塵灰味兒,她餓得已經沒有知覺。
    有點兒傷心,但更多的也還是解脫。
    在死去的最後一刻,她好像聽見有人在催促道。
    “快走快走,髒死了。”
    一朝公主就這麽死在了野間,無人收屍斂骨。
    記憶回籠。
    她看著謝三接過那根青色的帕子,看著謝竹君一塵不染的衣袍。
    看著她裙擺邊上那一塊小漬,是方才跌倒時沾上的,不明顯,卻格外刺眼。
    謝晏,謝竹君。
    大理寺少卿,端方高潔,澧蘭沅芷,名聲遠揚為天下人所讚,是讀書人追捧的對象,亦是大多上京女子傾慕的郎君。
    她知道自己應該理智,可她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般,迫不及待地想毀掉一個人。
    從來沒有……
    她是個壞人。
    她想。
    -
    四月初五,立夏。
    諸事皆宜。
    上京郊外密林中氣氛詭異緊張。
    謝晏搖搖晃晃地已經走了一刻鍾,雖然用帕子捂住了口鼻,但還是吸入了不少迷煙。
    如今他手腳無力,不知能撐到幾時,隻能盡量往城門方向走去,希望能碰見謝家的人,不要太過倒黴。
    幾日前謝母去弘慈寺祈福,在寺中焚香齋戒已有三日。
    昨夜,謝晏得父親囑咐,今日去往京郊山上的弘慈寺接阿母歸府。
    豈料他剛剛去往寺廟的路上遭遇刺客。
    不知這次又是哪方人派來的。
    敵人來勢洶洶,衣著像是江湖中人,一上來就放迷煙,令人防不勝防,可惜同行的謝府護衛被迷倒大半。
    看架勢不像是要殺他,倒像是想活捉。
    對方緊追不舍,為了混淆他們視聽,逃離的過程中謝晏跳下馬車躲進樹林一人朝城門方向跑,家仆則披著他的鬥篷駕車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大約又走了一會兒,謝晏總算看見了官道。
    官道上沒有人,他感到脫力,就地坐在路邊準備歇息一會兒。
    恰巧不遠處駛來一輛馬車,慢悠悠地停在了他的麵前,他渾身繃緊,半張著眼望去。
    看清馬車中人的麵容時,他才鬆了口氣,整了整衣袍坐著作了個揖。
    “公主安。某衣冠不潔還請見諒。”
    看樣子已是沒有多少氣力,聲音聽著綿軟,不似平時有力。
    柳姒走到他麵前,蹲下去默默看著他,此時他已是衣袍髒亂,塵土滿麵,與往常的整潔模樣大相徑庭。
    她伸出一指挑起他的下巴,嘖嘖兩聲,“真是狼狽啊,謝郎君。”
    此行為實在輕佻冒犯,聞言謝晏眉頭緊皺,用力打開她的手,語氣冰冷。
    “公主自重。”
    被打開柳姒也不生氣,隻是輕笑兩聲,站起身來拍了拍手,示意身後的人。
    “帶走吧。”
    見另一人上前,謝晏察覺不對欲站起身,卻是頸後一痛,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而再醒來,已是被囚在公主府中。
    -
    柳姒醒時天已大亮。
    她迷糊地看著身旁的謝晏,見他盯著頂上床帳,眼中疲憊,模樣活脫脫像是被惡霸強迫的良家婦女。
    “惡霸”柳姒撐在他的胸膛上,“瞧謝郎君這模樣,是一夜未睡了?”
    謝晏嘲諷刺她,“公主在我身側,我怎敢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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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姒掀開被子坐起來,輕拍了拍他臉頰。
    “怕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
    舉止之間,衣衫半露。
    昨晚她本是偷摸而來,隻著了薄薄的一層寢衣。
    夜間無光,自是看不清其中模樣;白日天亮,謝晏乍一瞧見,猛地閉目不去看她。
    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他,柳姒靠近彈了彈他泛紅的耳垂,輕笑出聲:“害羞了?”
    說完下床穿鞋,也不去管謝晏是何表情。
    門外的啞奴聽見屋裏動靜,推門進來準備伺候謝晏梳洗,乍見柳姒晨間出現在此倒是愣了一下。
    柳姒拿起啞奴手中的臉帕拭麵,她昨夜睡得好,今日晨起心情愉悅,於是道。
    “見你整日裏都在睡覺,想必無聊。等會兒我命人抬些書來,你也好打發時間。”
    聽她這般說,謝晏倒是微怔,低聲道了句:“多謝。”
    “落得此種境地還向我道謝的,天底下恐怕也隻有你謝竹君一人了。”
    柳姒丟下這句話就出門而去,徒留謝晏在屋子裏沉吟不語。
    一旁聽了個全部的啞奴覺得這畫麵十分怪異。
    像是......像是公主很滿意謝郎君昨夜的伺候,然後給了謝郎君一些賞賜,以作喜愛。
    沉思的謝晏自然沒注意到啞奴的異常,若是讓他知道啞奴心中所思,恐怕又得氣一場。
    他昨晚想了一夜。
    能感覺到目前柳姒對他有興趣,而且他越反抗越讓她興奮;殺人放火這種事他做不出來,隻有暫時順從她,盡快地讓她對他失去興趣。
    隻是他身份高貴,從來便隻有旁人討好巴結他,他從未做過這種事。
    心下覺得別扭。
    翌日柳姒用了早膳便又去尋謝晏。
    他正坐在書桌前,抬眸見是她來,又低頭看書,模樣淡漠而疏離。
    柳姒最是喜歡他這副愛搭不理的樣子,偏偏又要上前招惹他,惹得他動怒,她心裏才算舒坦。
    她將他手中的書抽走,隨意翻了翻丟在一旁,而後坐在他腿上,雙臂環住他脖頸。
    “這書有我好看嗎?我來了竟都不瞧我一眼。”語氣嬌俏。
    這幾日被柳姒氣得多了,謝晏已難以再被她激怒,也知道反抗,會讓她變本加厲。
    “公主天姿,一般人怎敢輕易窺視。”他淡道。
    本以為又會被謝晏斥罵一番,沒想到得了這番話,叫她意外。
    頓覺無趣。
    她隨手從一旁抽了本書,塞到謝晏手裏,“我懶得看,你念給我聽。”
    不一會兒,耳邊竟真傳來謝晏的讀書聲,清泠悅耳,甚是好聽。
    這般順從,倒是讓柳姒如鯁在喉,無處發作。
    她將謝晏的另一隻手抓住,環在自己腰上。
    “抱緊了,可不能叫我掉下去。”
    察覺到腰間的手臂僵硬無比,她才心下舒坦,把頭靠在謝晏頸間,默默聽著他的念書聲。
    正聽到“知恥近乎勇”時,她著實覺得怪異,從謝晏手中拿過書,翻到書麵,赫然《禮記》兩個大字。
    於是換了本書給謝晏,“念這本。”
    “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
    換一本……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再換一本……
    “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
    ……
    柳姒沉默。
    心裏卻想:改日定要讓選書之人將這幾本書好好抄上幾遍。
    最終她從謝晏的腿上下去,摔門而去。
    謝晏看著她鬱悶的背影,眼中帶笑,嘴角微微上揚,又像是察覺不妥,收斂其中最終歸於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