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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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懷真是朝堂上少見的第三類人,遊離於權臣派和保皇派,專注本心,不參與任何派係鬥爭的純臣。
    她父皇離世前兩年,言懷真被保舉為大理寺卿,後來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他辭去了大理寺卿一職。
    本該離京辭仕,但在他之前的那位寺卿,也就是後來升任吏部尚書的柳尚書,一再勸阻。又聽說信王對他十分賞識,有意提拔。
    兜兜轉轉,起起落落,最後留在皇城做了掌管典籍圖冊的秘書監。
    趙錦繁實在不知道言懷真做了什麽對不起她的事。她裝作酒醉健忘的樣子,向言懷真試探著打聽:“哦……那晚啊……那晚發生什麽來著……”
    “那晚……”言懷真看上去似乎有難言之隱,一副羞於啟齒的樣子,“我……”
    好半天他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趙錦繁也沒繼續追問。
    她懶得再回麟德殿應付昭王和衍王,索性借口醉酒回了寢殿。
    回到寢殿,如意已備好了洗浴池水。
    趙錦繁褪去裏衣,抬腳邁入池中。她靠在池壁旁,問起守在一旁的如意。
    “年初我曾召見過言懷真,你還記得那晚發生了什麽嗎?”
    如意回想了一番道:“這個奴婢也不是很清楚,那晚我並未守在您身邊,隻不過……”
    次日一早,她在龍榻上看見了好些需要換洗的床單被褥,那些床單被褥上滿是令人難以啟齒的痕跡,當時陛下叫她什麽也別問,隻當不知道這回事。
    “隻不過什麽?”趙錦繁看向她。
    如意搖了搖頭:“無甚。”
    趙錦繁歎了口氣:“罷了。”
    或許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如意拿起柔軟的絲綢緞子替趙錦繁擦發,猶豫了許久後道:“您明日要去見少將軍嗎?”
    “是啊。”明日是她和楚昂約好再見的日子。
    “或許您可以問問少將軍,那晚他也來過您的寢殿。”如意斟酌著道。
    次日早朝過後,趙錦繁如約到了西郊校場。
    今日的校場格外熱鬧,除了來赴約的楚昂,她那兩位遠道而來的兄弟昭王和衍王也在。
    這也不奇怪,她那兩位兄弟一向記仇,當年逼著她在人前展示騎射技藝,奈何有楚昂護著,沒能得逞。
    如今沒了楚昂相護,憑她那如爛泥一般的射藝,怎麽也得在人前出個大醜,這種熱鬧他們怎麽能錯過呢?
    除了昭王衍王,還來了另外一群人。
    “陛下萬安。”
    校場北麵烏泱泱站滿了以沈諫為首的權臣派。
    禮部尚書張永躬身上前一步道:“臣等聽聞陛下今日與楚將軍有約,特來此地為陛下呐喊助威,今日陛下定能在此一展雄風。”
    趙錦繁嘴角抽了抽:“諸位愛卿真是有心了。”
    “什麽呐喊助陣,分明和我們一樣都是趕來看笑話的。”
    衍王沒忍住把心裏話說出了口,被站在他身旁的昭王狠狠瞪了眼,嚇了一個激靈,懨懨地躲到昭王身後。
    權臣派對麵還站著一群保皇派。保皇派諸臣個個咬牙切齒,義憤填膺,無奈小皇帝實在是個扶不起的阿鬥,要不然他們必定群起而攻之,哪怕用唾沫星子也要淹死這幫虛情假意的狗賊。
    言懷真一向不愛湊這種熱鬧,今日也來了校場。
    楚昂自人群中瞥見言懷真,目光陡然投射出一股攻擊之意,他回頭看向趙錦繁,眼裏帶著不滿:“他怎麽也來了?”
    趙錦繁:“……”瞪她做什麽,她也不知道啊!
    楚昂哼了聲,隨手抄起一旁的石弓,甩給趙錦繁:“來吧,讓我看看這些年,陛下射箭有沒有長進。”
    趙錦繁手忙腳亂地接過楚昂拋來的弓,抬臂試了試弓弦。
    大周的箭靶有十環,射得離中心越近,環數越高,射中靶心即射中十環。
    在十丈開外觀戰的權臣派中,有人問起:“你說陛下有幾成把握能正中靶心?”
    說話人語氣中帶著幾分戲謔。
    保皇派立刻有人回道:“陛下既然接下挑戰,定然有幾分把握。”
    話雖如此,但此時此刻保皇派諸人個個麵色凝重。
    自方才起就一直躲在昭王身後的衍王,微微探出身,在昭王耳邊小聲道:“就老九那水平,別說正中靶心,就是能射在五環以上,那可能性也是微乎其……”
    微乎其微的微字還沒被衍王說出口,忽從前方傳來“嗖”一聲,緊接著又是“噌”地一聲,趙錦繁射出的羽箭穩穩落在了靶上。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羽箭恰恰好就落在第五環上。
    衍王臉色難看,強笑了一聲,替自己挽尊道:“運氣,這一定是運氣。”
    權臣派諸臣也是這麽想的。偶爾射中那麽一次靶也不奇怪,更何況還是五環,算不得什麽好成績。
    正如是想著,趙錦繁很快又射出了第二支箭。
    底下群臣的目光隨著那支羽箭而動,當箭落在靶子上之時,諸人臉色皆變。
    “八環!”
    身為保皇派中堅力量的薛太傅眉毛微揚,臉上帶了幾分雀躍的笑容。
    另一側權臣派諸人麵上笑容有些掛不住了,射中一次也就罷了,怎麽還越射越好了?
    昭王冷笑了一聲,顯然心情不佳,沒好氣地瞪了衍王一眼:“十弟,你今早是食糞了嗎,怎麽嘴這麽臭?”
    衍王:“……”
    楚昂遞給趙錦繁最後一箭,頗有些刮目相看:“還不賴。”
    趙錦繁笑道:“自然是比從前長進許多,運氣好的時候,倒也中過那麽一兩次靶心。”
    事實上,隻要她願意認真射箭,大約有八九成把握能射中靶心。
    她母妃出身將門,幼時久居雁門關,極精騎射一道。據說當年父皇就是看中了母妃騎射時的風姿,才招了她入宮為妃。
    母妃一直著意將自己一身本事都教給她。隻可惜她從小資質“愚鈍”,怎麽教也一副領會不了的樣子,不比各位皇兄繼承了趙氏祖宗的鐵血,個個能騎會射,得父皇賞識,有望繼承皇位。
    趙錦繁打算一會兒射中靶心後,將一切都歸功於運氣以及那幫特地前來替她呐喊助威的大臣,台詞她都想好了。
    “多虧諸位的鼎力支持,給了朕前所未有的信心,否則朕今日也不會這般順利。”
    不知道權臣派那幫人聽到這番話會不會被氣死。
    他們會不會氣死,趙錦繁不知道,反正她那兩位遠道而來的兄弟,肯定是要氣死的!
    這麽想著,趙錦繁煞有介事地拿起最後一支箭。
    沈諫一直坐在高台上看著底下動向,他垂著眼,若有所思地對薛太傅道:“聽聞太傅從前有位極有趣的學生。”
    薛太傅對沈諫的感情十分複雜,他既欣賞沈諫的才華,又扼腕於他這些年的所作所為。但總得來說他對沈諫還是惜才的心情更多一些。
    因此盡管如今身在不同陣營,聽見沈諫朝他說話,他還是極為和氣地回了句:“你說的是哪一位?”
    他的門生遍布朝野,要說有趣的可不少。
    沈諫笑:“就是誇讚前朝孝景帝聰慧過人的那位。”
    薛太傅默然,目光落在正拿著弓箭瞄準靶心的趙錦繁身上。
    前朝孝景帝是前朝開國皇帝的獨子,年幼時接替其父繼任皇位。他在位時,整日沉迷於玩樂,對國事漠不關心,膽小怯懦,傻頭傻腦,一直為後世之人詬病。
    但他那位學生卻不這麽認為。
    “皇位到孝景帝手裏時,前朝已逐漸走向衰敗,商貿萎靡,又頻頻有他國進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國家變成這副樣子,責任不在他一個年幼稚子,他無力扭轉局麵。再者,自他父親故去後,他的叔父和老師共同輔政,主少國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
    “那種情況下,若是聰明點,說不定早就被不軌之人視為威脅,英年早逝。相反‘笨’一點反倒能讓人放鬆警惕,坐觀山虎鬥。您瞧瞧,大家都說他蠢笨,可前朝卻在他在位時逐漸繁榮,他還能在八十歲壽終正寢,這不是本事嗎?”
    在場的權臣派開始騷動,看這架勢,小皇帝該不會真能射中靶心吧?
    今日一早西市最大的進財賭坊開了一個賭局,賭今日小皇帝能不能成。權臣派中有不少人都下了重注,壓小皇帝不行。還想著這不是老天爺送錢給他們花嗎?
    他們敢說,保皇派那群老不死看上去忠於趙氏,私下也有人壓小皇帝不行。不是他們不相信小皇帝,而是太相信了,相信小皇帝他根本不行!
    可如今看來,這賭局似乎有點懸……
    說起來,那會兒大家都壓了“不行”,但有一個怪人下了一萬兩重注在“行”上。
    當時大家都罵他傻子,可現下一想,富貴險中求,這小皇帝要是真“行”了,那人可不得幾輩子衣食無憂。
    趙錦繁握著弓箭,視線停留在箭靶上。
    春風駘蕩,她的餘光瞥見楚昂被風拂過的碎發,猛然間回想起小時候的楚昂。
    十分的意氣用事,十分的看重感情。
    他是個從不在他人麵前露怯的人,唯一一次險些落淚,是對著他父親離去時的背影。
    趙錦繁抿唇,隻要射中這一箭,就能讓楚昂去他父親的壽宴,如此一來便能籠絡定國公,讓以他為首的保皇派看見她的誠意。
    趙氏衰落至此,皇室宗族需要她這一箭,成敗在此一舉。
    她的目光凝聚在箭靶正中的紅心上,心在這一刻無比堅定,鬆手放箭。
    身在校場的所有人呼吸一滯,緊接著眾人懸著的心,在箭矢脫靶落地的瞬間有了結果。
    趙錦繁看著掉在地上的羽箭,難為情地笑道:“我還以為今日運氣不錯能中呢,果然還是差了好些火候。”
    楚昂盯著她一言不發。
    不遠處,權臣派諸人捏了把汗,他們就知道,小皇帝還是不行,這下錢袋算是保住了。
    保皇派的臣子們說不失落是假的,不過也看得出來小皇帝盡力了,起碼也射中過八環了,說出去他們也不算失了麵子。
    昭王和衍王見最後結果在自己意料之中,滿意離去。
    所有人中隻有沈諫臉色極其難看。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臉色能難看成這副樣子,實為罕見。
    早知如此,他就不該開什麽狗屁的賭局,小皇帝這一箭,把他這兩年搜羅的錢全給賠光了。
    如意有些意外,走上前替趙錦繁披上披風,悄聲在她耳邊問:“您不是說要假裝不小心射中靶心的嗎?為什麽……”
    趙錦繁回了她一句:“如意,強迫別人去原諒過去帶給自己痛苦的人,得不來任何一方的人心。”
    箭都射完了,各路人馬逐漸散去。
    楚昂也不打算多留。他騎著馬正要走,趙錦繁忽從身後叫住他:“子野。”
    “陛下還有何事?”楚昂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趙錦繁朝他笑了笑:“今晚若有空一起飲酒賞月。”
    順便她還能問問他那晚的事。
    楚昂低頭拉緊韁繩,嗓音隱忍著某種複雜情緒:“你難道忘了自己對我做了什麽嗎?怎麽還能當做無事發生一樣邀我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