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九章 這是衝老子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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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公室裏。
    高彬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怎麽想都覺的不對勁。
    程張二人遇刺一事處處透著詭異。
    第一個詭異的點,是魯明。
    高彬目光落在桌上的微型錄音機上,不禁微微皺眉。
    聽說過睡覺帶相機的。
    沒聽說過,走到哪都錄音的。
    魯明出趟外勤,還隨身帶著這種東西?以後跟這小子談話,得留點心了,不然搞不好哪天就被他賣了。
    更何況,自己下達的是死命令,“鐵桶陣”一樣的保護。
    魯明卻因為程斌和張希若幾句不中聽的氣話,就帶著錄下的“免責聲明”,心安理得地帶人撤走了。
    這不叫盡職,這叫瀆職。
    可這份瀆職,卻因為這盤錄音帶,變的有了完美的解釋。
    這是早有準備,早有預謀啊。
    魯明這家夥,最近升了警銜,翅膀硬了,心也野了。
    他這是盼著自己出事撤職,好給他騰出科長的位置。
    真是個愚蠢、拙劣的小人啊。
    不過對付這種人,高彬自認為是手拿把掐,諒他也翻不起什麽風浪來。
    高彬放下錄音機,站起身,在辦公室裏緩緩踱步。
    真正讓他感到不安的,是第二個詭異之處。
    程斌和張希若,為什麽會死在翠香樓?
    這倆人在楊將軍手下摸爬滾打,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老兵油子。
    這樣的人,或許貪財、好色,但絕對惜命。
    在哈爾濱的最後一晚,他們會蠢到放棄唯一的安全屋,跑到翠香樓那種人多眼雜、三教九流匯聚的煙花之地去尋歡作樂?
    高彬一個字都不信。
    那不是尋歡,那是尋死。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一股冰涼的空氣湧了進來,讓的頭腦愈發清醒了幾分。
    唯一的解釋是,程、張二人根本不是自己跑到翠香樓的。
    他們是在別處被殺,然後屍體被運到了那裏。
    那個現場,被精心布置過。
    掏心,還有血布條。
    太刻意了。
    太像一出戲了。
    如果是“紅票”的鋤奸隊幹的,他們絕不會多此一舉,冒險把屍體送到翠香樓這種地方。
    相反,他們巴不得程張被殺,自己因為安保失敗被免職,以消他們心頭之恨。
    屍體出現在翠香樓,隻有一種可能。
    有人在幫自己。
    把一樁本該讓他萬劫不複的“安保失職案”,變成一樁可以推諉責任的“意外橫死案”。
    誰會費這麽大功夫,既要除掉程斌和張希若,又不想讓他因為這件事受到牽連呢?
    魯明?
    他恐怕巴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紅票”?
    他們更希望警察廳內亂。
    高彬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一個名字,一個身影,漸漸在他腦海中清晰起來。
    洪智有。
    隻有他有動機,有能力去布下這樣一個局。
    既殺了人,又保全了自己這個叔叔。
    想到這裏,高彬的胸口感到一陣發悶,他長長歎了一口氣。
    這傻孩子。
    他能想到的事情,梅津美治郎會想不到嗎?
    這種看似天衣無縫的保護,在那些真正多疑的人眼裏,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綻。
    這事,麻煩了。
    高彬猛地轉身,快步走回辦公桌前,抓起了電話。
    他迅速撥了一個號碼。
    “喂,電話局嗎?
    “我是高彬。
    “立即查一下,警察廳經濟股洪智有,昨天晚上的全部通話記錄。”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快速查詢。
    高彬像是又想起了什麽:
    “哦,對了,還有周乙的。”
    片刻之後,電話那頭傳來回話。
    高彬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好,我知道了。”
    他掛斷了電話,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發出一聲沉重的悶響。
    沒有。
    昨天晚上,洪智有和周乙家裏的電話,沒有任何向外撥出的記錄。
    高彬揉了揉太陽穴。
    昨晚他特意派了人在他們兩家外麵蹲守,他們也都沒有出門。
    程斌和張希若是臨時起意離開倉庫,要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不通過電話聯絡,就完成跟蹤、截殺、轉移並布置屍體現場這一係列周密的行動。
    這怎麽可能?
    除非洪智有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提前就安排好了一切。
    高彬的思緒陷入了一個死胡同。
    這件事透著一股邪。
    他沉默了許久,最終按下了桌上的警鈴。
    門被推開,助理小李走了進來。
    “科長。”
    高彬抬起眼,目光已經恢複了平日的銳利與冰冷。
    “去,把洪股長叫來我辦公室。”
    “是。”
    小李轉身退下。
    沒過多久,辦公室的門再次被推開。
    洪智有單手插在褲兜裏,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
    他臉上掛著一貫的笑容:
    “叔,你找我?”
    高彬沒有說話,隻是抬起下巴,朝門口示意了一下。
    洪智有會意,將辦公室的門反鎖上。
    高彬冷冷審視他,“你昨天晚上,幹什麽去了?”
    “昨晚?”
    他故作思索狀:“從您家吃完飯回去,就在家看看報紙,然後就睡覺。”
    高彬的身體微微前傾:
    “智有,你老實告訴我。
    “程斌和張希若,是不是你殺的?”
    洪智有笑容一斂,“叔,這玩笑可不能亂開。
    “你不是去現場看了嗎?是‘紅票’鋤奸隊做的。
    “怎麽能扯到我身上來?”
    “鋤奸隊?”
    高彬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
    “是鋤奸隊就有鬼了。
    “我精心布置的誘餌,紅票都快咬上鉤了,然而他們突然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邊,程張轉頭就讓人殺了。
    “我了解程斌。
    “他們從骨子裏就是貪生怕死的鼠輩。
    “在山裏啃了這麽多年土豆,九死一生才活下來,他們比誰都珍惜自己的命。
    “你覺得他們會為了找兩個姐兒,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洪智有攤了攤手,一臉的無奈:“叔,這隻是你的推測。
    “凡事,皆有可能。
    “哈爾濱畢竟不是通化,這東方小巴黎的燈紅酒綠,對他們那種沒見過世麵的人來說,誘惑力有多大,誰也說不準。”
    “智有!”
    高彬的聲音陡然拔高,他猛地一拍桌子:
    “你不要在我麵前耍你那套小聰明!
    “如果是你幹的,現在就告訴我!
    “我們是一家人,叔叔會跟你一起想辦法,把這件事平過去!”
    他的眼神裏,流露出一絲罕見的急切。
    洪智有看著他,沉默了片刻。
    他臉上的表情重新變得平靜:
    “叔,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要是沒別的事,我先出去忙了,經濟股那邊還有一堆賬等著我核呢。”
    說完,他甚至沒有再看高彬一眼,徑直轉身,走了出去。
    他不可能承認。
    永遠不可能。
    哪怕是有山一樣的鐵證擺在麵前,他也絕不會吐露半個字。
    他知道叔叔在擔心什麽。
    叔叔太精明了,洞悉人心,能看穿所有布局背後的邏輯。
    所以他會覺得,這個局有破綻,程斌和張希若的行為不符合邏輯。
    但是,這世上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樣,有這份閑心和精力去琢磨兩個死人的心理活動。
    至少梅津美治郎不會!
    在他們這些上層眼中,程斌和張希若是什麽?
    是工具,是兩個已經失去利用價值的叛徒。
    他們偷偷溜出安全屋,在妓院裏被人殺了。
    這就是鐵一般的事實。
    一個簡單、清晰、足以結案的事實。
    至於他們為什麽要去妓院,是精蟲上腦,還是突發奇想,重要嗎?
    不重要。
    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反正楊將軍已經不在了,心頭大患已除,更何況程斌已經被華北方麵征調,就更沒利用價值了。
    尤其是當這件事可能牽扯到自己這個財神爺,涉及到滿鐵的軍費援助,司令官就更不會深究了。
    同樣,宮川廳長拿了那麽多錢。
    他更要平息這事,保住高彬和警察廳的顏麵。
    想到這裏,洪智有搖頭一笑。
    叔叔懂人心,也懂點政治,但……真的不多。
    ……
    中午。
    羅曼蒂克西餐廳。
    周乙手托著駝絨大衣,對洪智有笑了笑。
    “你先去點餐。”
    洪智有走到櫃台前,衝著裏麵那個正在擦拭咖啡杯的窈窕身影,輕輕吹了聲口哨。
    “雯雯,最近身材見長啊。”
    他的目光在劉雅雯胸前打了個轉,毫不掩飾。
    這丫頭本來就很有料。
    今天估摸著是換了加厚的,把緊身羊毛紗撐得圓滾滾的。
    這要是在未來的抖音,估摸著得有一堆小屁孩在評論區裏狂叫媽媽。
    感受到洪智有那火辣辣的目光,劉雅雯俏臉泛起一抹紅暈,白了他一眼:
    “要你管。
    “你要吃飯就吃飯,別影響我做生意。”
    洪智有不以為意的擠了過去,故意往她身邊湊:
    “服務行業,顧客就是上帝,你這態度可不行。”
    他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戲謔。
    “再說了,我吃飯又不是不付錢,憑什麽對別人你就笑,對我就拉著一張臉。”
    劉雅雯側過身,避開他灼人的視線:“我討厭沒誠信的人。”
    “討厭?
    “嗬嗬,女人的嘴,騙人的鬼。”
    “有個叫弗洛伊德的洋鬼子說過,女人說話,往往都是反的。”
    “她說討厭你,往往就是喜歡你。
    “她說喜歡你,那八成就是想掏空你的錢袋子。
    “你說討厭我,這可讓我很歡喜啊。”
    劉雅雯被他這番歪理邪說氣得胸口一陣起伏,飽滿的曲線越發驚心動魄。
    “誰喜歡你了!
    “自作多情!”
    洪智有離她更近了,幾乎能聞到她發梢的清香:
    “別介啊。
    “我上次在街上碰到劉夫人,她說讓我多約約你,跟你處處呢。
    “我看得出來,你媽挺喜歡我的。
    “雯雯,要不,咱倆好吧。
    “這樣吧,你就算不想嫁我,咱倆約個會總可以吧。
    “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總不能什麽事都‘親力親為’吧,那多沒趣。
    “不談感情,談快樂,不也挺好嗎?”
    這話並非純粹的戲言。
    洪智有覺得,年輕人哪能沒點念頭。
    正好自己現在也是獨守空房,若能找個養眼的搭子,解決一下需求不也挺好。
    劉雅雯又羞又怒,恨不得用眼神殺死這個口無遮攔的家夥。
    “你真閑,一天天的不用回家抱孩子嗎?”
    “哦。”
    洪智有故意拉長了音調。
    “原來你擔心這個啊。
    “放心,孩子媽上山了,我現在是正宗的光棍一條。
    “要不,你也給我生一個?”
    劉雅雯的臉徹底紅透了,“沒皮沒臉的玩意,誰給你生!”
    她冷哼一聲,扭過頭去,不再理他。
    正在這時,餐廳的門被推開。
    一個穿著筆挺警服,頭發油光錚亮的青年走了進來。
    “雯雯。”
    他一眼看到旁邊的洪智有時,身體下意識地站得筆直,抬手敬禮。
    “洪股長。”
    來人正是警察廳的張濤,華北劉文生派來的“高材生”。
    洪智有故作驚訝,“你們認識?這是……談上了?”
    張濤連忙擺手,臉上帶著一絲拘謹:
    “沒,沒有。
    “我偶爾會過來幫劉廳長捎點飯,所以跟劉小姐認識。”
    他是懂哈爾濱誰說了算的。
    “這樣啊。”
    洪智有點了點頭,“那你們聊,我就不打擾了。”
    說完,他走到角落在周乙對麵坐了下來。
    見到洪智有如此“謙讓”,劉雅雯的心頭,莫名地湧起一絲不舒服。
    她回過神,壓低聲音對張濤說,“飯我已經準備好了,進來拿吧。”
    張濤點了點頭,跟著她穿過櫃台,上了二樓的小隔間。
    一進門,劉雅雯問:
    “怎麽樣,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
    張濤歎了口氣,臉上的神情有些落寞。
    “怎麽說呢,我感覺組織上對我不是很重視。
    “一直都是南崗分點的一兩個同誌跟我單線聯絡。
    “安排的任務,也無非就是跟工業大學的話劇社通通風,暗地裏參與一些傳單的印刷。
    “一直沒什麽重要的事。
    “這麽說吧,我到現在都沒見到過哈爾濱這邊地下交通站的負責人。”
    劉雅雯皺起了眉頭:“為什麽呢?
    “劉教授在北平工委很有聲望,又是老資格。他親自推薦你過來曆練,你現在又成功打入了警察廳內部,哈爾濱這邊沒理由不重視你啊。”
    “哎。”
    張濤的眼神黯淡下來。
    “我告訴你吧,雯雯。
    “廳裏,還有一個隱藏很深的同誌。
    “所以哈爾濱方麵覺得,我可能沒那麽大的用處吧。”
    劉雅雯的眼中閃過一絲震驚,隨即轉為替他不平的憤懣。
    “他們怎麽能這樣!”
    張濤看著她,眼中流露出一絲期盼:“雯雯,你不是一直在資助話劇社嗎?
    “看能不能通過他們,幫我重新接上線。
    “我這邊,也會再給劉教授發電報,讓他催一催哈爾濱這邊。
    “再這麽閑下去,我就真成一個廢人了。”
    劉雅雯立刻點了點頭:“我盡量。”
    她看了一眼門外,催促道:
    “你快走吧,待久了,洪智有會起疑的。
    “他……很狡猾。”
    “好。”
    張濤應了一聲,拿起打包好的飯盒。
    臨走前,他停下腳步,鄭重地看著劉雅雯。
    “雯雯,我知道劉廳長和你母親都很看重洪智有。
    “不過,你別忘了,咱們才是一路人。
    “咱們都有紅色信仰。
    “你可得堅定自己的信心,千萬別陷入他那種人的金錢、溫柔陷阱裏。”
    劉雅雯輕輕抿了一下嘴唇,“我知道,你快走吧。”
    張濤的臉上露出了鼓勵的笑容。
    “等咱們幹出一番成績,到時候,我介紹你入黨。”
    劉雅雯雙眼瞬間亮了起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欣喜與向往。
    “嗯!”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待張濤離開後,劉雅雯回到樓下,目光不自覺地飄向了餐廳的角落。
    洪智有背對著她,正和周乙低聲交談著什麽。
    看著他挺拔的背影,劉雅雯心裏莫名地升起一種淩亂、難言的情緒。
    ……
    周乙用刀叉優雅地切著盤中的牛排,聲音壓得很低。
    “劉小姐在看你。
    “眼神很不一般。
    “她似乎對你動心了。”
    洪智有喝了口紅酒,幹笑道:“她身材很好。”
    周乙笑了笑,叉起一塊牛肉放進嘴裏,“你動機不純。”
    洪智有聳了聳肩:“沒有不純。
    “先有感覺,再有感情,這才是男女關係的正常基礎。
    “都沒感覺,誰願意往女人身上砸錢和精力。”
    他頓了頓,話題瞬間切換,臉上的輕佻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叔懷疑我了。
    “不過,他沒有證據。”
    周乙切牛排的動作沒有停,眼神卻變得凝重:
    “這件事會擴大化嗎?
    “我怕梅津司令官會在哈爾濱掀起一場風暴。”
    洪智有搖了搖頭,端起咖啡杯,神態篤定。
    “不會。
    “他現在一門心思就想跟北邊的斯大林掰掰手腕。
    “楊將軍已經不在了,程斌那兩個人活著也是調去關內,對他而言,意義已經不大了。”
    周乙點了點頭,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
    “那我就放心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麽,又說道。
    “對了,高科長說,戴笠派了一大批新人過來。
    “‘鐵血青年團’可能要死灰複燃,在哈爾濱搞事。”
    “沒聽說啊。”洪智有眉頭微皺。
    “我今晚打聽打聽去。”
    話雖如此,他的心頭卻猛地湧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這麽大的事,按理說,老吳那邊應該早就向他透風了。
    再聯想到前些時日,戴笠給老吳發的催討經費電文,字裏行間都透著一股不滿。
    戴老板可不是好忽悠的。
    洪智有隱約感覺到,這幫初來乍到的家夥,恐怕是衝著自己來的。
    戴笠為了錢,什麽狗屁倒灶的事都幹得出來。
    而且那家夥心胸狹隘、剛愎自用,為了立威,敲打自己這個不聽話的“財神爺”,真派人蹦出來,在哈爾濱街頭打自己兩槍。
    這事,完全很有可能。
    瑪德!
    真是陰魂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