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章 馬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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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東軍司令部。
    巨大的沙盤地圖占據了作戰室的中心,精細地還原了滿洲國北部的山川與河流。
    梅津美治郎手持一根細長的指揮棒,指著地圖上犬牙交錯的邊境線:
    “小田君,邊境線上的人手還是不夠。
    “我意再從滿洲國征調至少二十萬勞工上前線,要對付蘇聯人的坦克洪流,必須得多挖壕溝。”
    “可以在壕溝上修建一些隱蔽的橋梁。
    “進攻時,可以保障我們的坦克和摩托化部隊順利通行。
    “防禦時,炸掉橋梁,這些壕溝就是阻擋蘇聯大軍的天然利器。”
    他的目光轉向沙盤的另一側。
    “另外,必須多建一些簡易的飛機跑道,確保我們的戰機能夠從多個方向起飛,實施更大麵積、更高密度的轟炸。
    “對付俄毛子,就得以暴製暴。
    “隻有比他們更凶殘,更密集的火力,才能徹底打垮他們鋼鐵洪流般的機械兵團。”
    站在一旁的小田參謀微微躬身,神情肅穆:
    “司令官閣下所慮甚是。
    “不僅是軍備要增強,我認為關東軍還需要進行一到兩次大規模的實戰演習。
    “上次植田謙吉將軍的失利,很大程度上就是輸在對蘇聯鋼鐵大軍的了解不夠充分,預判方麵出了……”
    正說著,作戰室的門被輕輕推開。
    副官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立正敬禮。
    “長官,哈爾濱小塚司令官的加急電報。”
    梅津美治郎接過電報,目光迅速掃過上麵的文字。
    他眉頭蹙了一下:
    “程斌和張希若,昨天晚上在哈爾濱被殺了。”
    小田參謀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程斌是誰?”
    “就是抗聯楊將軍身邊的兩個叛徒。
    “岡村寧次原本打算將此二人調入華北,利用他們豐富的‘討伐’經驗,去對付華北根據地的八路和地方遊擊隊。
    “現在看來,是沒戲了。”
    梅津美治郎平淡說道。
    副官補充道:“將軍,通化的岸穀隆一郎廳長也有電報。
    “他懷疑,這二人之死是哈爾濱方麵有人故意做局。
    “並且認為,負責安保工作的警察廳特務科,存在重大的工作過失和內部嫌疑。”
    梅津美治郎冷哼道:“連下半身都管不住的人,注定難成大器。”
    他將電報紙隨手遞還給副官。
    “好了,就這樣吧。
    “告訴小塚司令官,讓他按照正常程序處理就行。
    “另外,讓岸穀隆一郎盡快動身,去華北任職,不要在這些小事上浪費時間。”
    “是。”
    副官點頭領命,轉身退出了作戰室。
    梅津美治郎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巨大的沙盤地圖上。
    對他而言,哈爾濱從來都不是什麽前線要地。
    那裏無非是一些利益集團熙熙攘攘的角鬥場。
    隻要不影響小日山直登承諾的軍費援助,他們愛怎麽在小窩裏鬧騰,就怎麽鬧騰去吧。
    眼不見,心不煩。
    ……
    哈爾濱,警察廳。
    整整一天,高彬都坐立不安。
    他一直在等憲兵司令部的電話。
    岸穀隆一郎向來視程斌和張希若為左膀右臂,這次二人應邀請前來哈爾濱作報告,卻落得個橫死翠香樓的下場。
    據說,岸穀隆一郎在得知消息後,當場與宮川撕破了臉,在廳長辦公室裏大發雷霆。
    半個小時前,這位通化警務廳長已經憤然乘坐火車,離開了哈爾濱。
    高彬知道,岸穀這一鬧,事情肯定會捅到關東軍司令部去。
    一旦梅津美治郎震怒,宮川和憲兵司令部的小塚將軍根本扛不住壓力,重啟調查,第一個倒黴的就是他這個特務科長。
    就在他心神不寧,反複推演著各種糟糕的後果時,桌上的電話機響了。
    高彬的身體猛地一顫,抓起了聽筒。
    “是我。”
    電話那頭,傳來小塚將軍沉穩的聲音。
    高彬連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身體繃得筆直。
    “是,是,將軍。
    “好,我知道了。
    “多謝將軍美言,改日,我一定登門拜訪。
    “再見。”
    掛斷電話,高彬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一屁股坐回了椅子裏。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胸口的窒息感終於消散。
    運氣不錯。
    梅津美治郎竟然已經同意了結案。
    爽快的簡直不可思議。
    果然,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中,他們這些底層小嘍囉的生死,輕如鴻毛,根本不值一顧。
    高彬重新拿起煙鬥,慢條斯理地填裝著煙絲。
    這樣一來,事情就變得有趣了。
    他摩挲著光潔的額角,眼神重新變得深邃起來。
    如果這件事,真的是智有幹的。
    那這小子,簡直就是料事如神。
    又或者說……他的確是清白的。
    程斌和張希若那兩個蠢貨,真的隻是因為管不住褲腰帶,這才在翠香樓遭了橫禍。
    高彬點燃煙鬥,深深吸了一口。
    不管怎樣,這一劫,總算是平安渡過了。
    ……
    夜晚。
    街道兩側的煤氣燈在風雪中搖曳。
    洪智有開著車,不緊不慢地穿行在哈爾濱的街巷裏。
    他從後視鏡裏,瞥了一眼。
    一輛黑色的福特轎車,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像一隻沉默的獵犬緊緊綴在後麵。
    洪智有冷冷一笑,猛地一打方向盤,車子拐進了一條寬闊的街道。
    裏邊有一家警署。
    洪智有攏了攏大衣的領口,下車徑直走進了警署。
    值班室裏隻有一個年輕警員,正趴在桌上打盹。
    “兄弟,借個火。”
    洪智有掏出根香煙,遞了過去。
    年輕警員剛要開罵。
    洪智有亮了一下自己經濟股的證件。
    警員的態度立刻恭敬,手忙腳亂地劃著火柴,為他點上了煙:“洪股長,抱歉,一時間沒看出來,您貴人多見諒。”
    洪智有吸了一口,狀似無意地閑聊著:
    “沒事,這鬼天氣真他娘的冷。”
    “是啊,長官,您這麽晚了還出來辦事?”警員道。
    “沒辦法,混口飯吃。”
    他的目光,卻透過窗戶玻璃上蒙著的水汽,悄悄鎖定著外麵的街道。
    果然。
    那輛黑色的福特車,也緩緩駛了過去。
    洪智有心頭一沉。
    有人在跟蹤自己。
    會是誰?
    日本人?
    梅津明著結案,暗地派人來盯著自己?
    又或是戴笠派來的人?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再也揮之不去。
    他不動聲色地記下了那輛車的車牌號。
    現在這哈爾濱,最可靠的反倒是“紅票”那幫人。
    老魏直接領導鋤奸隊,凡事親力親為,不可能隊自己下手。
    “謝了,兄弟。給你的。”
    洪智有掏出沒抽幾根的煙盒丟給值班警察,轉身離開了警署。
    “謝謝洪股長。”警察感激壞了。
    早聽說哈爾濱小洪爺講仁義規矩,沒想到自己也能沾著這便宜。
    這可是署長都抽不起的好煙啊。
    ……
    洪智有重新上了車,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徑直朝著福泰皮貨店的方向開去。
    不遠處,那輛黑色的福特車停在了街角。
    駕駛座上,一個年輕人壓低了聲音:
    “馬哥,那家夥好像發現咱們了,要不要再跟上去?”
    副駕駛上,坐著一個穿著黑皮夾克,戴著學工帽的男人。
    他留著小平頭,麵頰的線條分明,一雙眼睛透著鷹隼般的銳利,顯得十分自信。
    他正是毛人鳳的心腹警衛,馬奎。
    馬奎扶了扶頭上的帽子,嘴角扯出一絲冷笑:
    “不用。
    “毛主任說了,戴老板讓咱們先好好觀察一下這小子。
    “過兩天,周先生會親自找他談。
    “他要是識趣,乖乖把黃金交出來,還好說。
    “要是不交……嗬嗬。”
    馬奎沒有說下去,但眼神裏的殺氣已經說明了一切。
    “走吧。”
    他一擺手,司機立刻發動汽車,往另一邊駛去。
    ……
    福泰皮貨店的大門緊緊關閉著。
    洪智有站在門口,按照約定的暗號敲了幾下門。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從裏麵拉開一條縫。
    小賈探出頭來,臉上寫滿了不悅。
    “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來?”
    洪智有眉毛一挑,伸手推開門,擠了進去:
    “我自己的鋪子想來就來,還需要跟你報備?
    “以後注意你說話的口氣。”
    小賈被噎了一下,撇了撇嘴,不情願的讓開了身子。
    洪智有懶得理他,走上了二樓。
    吳敬中正躺在藤椅上,頭上敷著一塊溫毛巾,閉著眼睛,嘴裏發出有氣無力的哼著。
    洪智有走過去,拉了把椅子坐下:
    “老師,這是怎麽了?”
    吳敬中眼皮都沒抬,聲音虛弱得像是隨時會斷氣:“哎,還能怎麽了。
    “遭了風寒,病倒了。
    “最近啊,這南來的,北往的,人太多,事太多。
    “我是伺候不了了。”
    洪智有一聽他這陰陽怪氣的調調,就知道這老狐狸又想裝死,躲清閑,這是他的拿手好戲。
    洪智有也懶得跟他兜圈子,直接把話挑明了。
    “老師,您也別裝了。
    “我知道,戴老板派人來了。
    “名義上是來殺漢奸,給警察廳添堵。
    “暗地裏,怕是衝著我來的吧?”
    吳敬中見話說到這份上了,索性慢悠悠地坐了起來,溫和笑道:
    “你這小子的消息,倒是比兔子跑得還快。
    “我正打算讓國華通知你呢。”
    洪智有發出一聲冷笑:
    “老師,您要是真想告訴我,早半個月就該通知我了。
    “您知道的,沒我,您在滿洲國珍藏的那些東西,一分一厘都別想帶出去。
    “咱們倆現在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說吧,老板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吳敬中也不再裝模作樣,喝了口茶道:“其實,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我猜,大概率是戴老板對咱們之前那個黃金分期支付計劃產生了懷疑。
    “你也知道,戴老板最近跟梅樂斯走的很近。
    “他可能從美國人那裏,接觸到了更多的內幕消息。
    “美軍近來在南太平洋,跟日本人的利益分歧越來越大。
    “德國人那邊,看樣子跟蘇聯人開戰也是早晚的事。
    “一旦德國動手,日本人很可能會趁機南下,到時候跟美國人開戰,幾乎是板上釘釘。
    “戴老板或許覺得,這滿洲國的天,長久不了。所以才急著讓你把承諾兌現。”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另外,這也是一種敲打。
    “提醒咱們,生是軍統的人,死是老板的鬼啊。”
    “王八蛋!”
    洪智有低聲罵了一句,“真是欺人太甚!”
    “行了,少說兩句氣話。”
    吳敬中擺了擺手。
    “戴笠派了個特使過來,叫周曦,估摸著很快就會找你談話。
    “到時候,你姿態放低一點,好好款待,有話好好說。
    “看看能不能把事情緩和一下。
    “實在不行,你就想辦法,先湊一批黃金出來,把他們打發了。
    “戴老板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真惹惱了他,對你沒半點好處。”
    洪智有冷笑道:
    “我這人,向來不信邪。
    “甭說,我還真就想跟他碰一碰。
    “當然,不是來硬的。”
    他的眼中閃過一抹狡黠的光。
    “他不是要錢嗎?
    “好啊,我可以給他。
    “但是,他能不能拿到手,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吳敬中皺起了眉頭,看著洪智有。
    “我勸你一句,不要在老板麵前耍你那套小聰明。
    “他和委座的智慧,不是你我這種人可以匹敵的。”
    洪智有差點笑出聲來。
    智慧?
    一個被飛機炸死,一個微操大師,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最後敗退孤島。
    這倆人要是有智慧,母豬都能上樹了。
    當然,這話他不能說出口。
    戴笠在軍統內部的威望,此刻確實如日中天。
    吳敬中這種老油條對他視若神明,再正常不過了。
    “老師,您就等著瞧好吧。”
    洪智有站起身,話鋒一轉。
    “對了,那個‘鐵血青年團’,現在是誰在負責?給我一份名單。”
    吳敬中搖了搖頭。
    “沒有名單。
    “我手下那些人,國華都一清二楚。這次新派來的人,隻是打著鋤奸的幌子。
    “到底來了誰,來了多少人,我一概不知。”
    說著,他嘴角浮現出一絲玩味笑意。
    “也許你可以直接打個電話,問問毛人鳳。”
    洪智有瞥了他一眼。
    沒勁。
    他眼珠一轉,忽然問道:
    “蕊蕊最近還好吧?”
    這句話,就像是精準捏住了吳敬中的七寸。
    老吳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輕咳了幾聲道:
    “蕊蕊就不勞你操心了。
    “不過,老板派來的人總要吃飯,睡覺,要找地方落腳的。
    “你知道的,戴老板這些特使都愛講排場。
    “特別是葉子明、周曦這些從大城市來的,個個都是愛慕虛榮的家夥。
    “想在哈爾濱查到他們的落腳點,你稍微用點心,找到暗殺團這些家夥,也隻是時間問題。
    “當然,我的建議是你不要耍花招,提防就行。
    “畢竟是自己人,動手就沒必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