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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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賀有點奇怪。
    對麵這書呆子雖然看著就不能打,還不怎麽說話。
    但一會兒一抬頭,一會兒一低頭,好像在看書,又好像在走神的樣子,很難不讓人覺得他有什麽毛病。
    “《屏息》這技術,可不是誰想學就能學的。”
    馬賀故意強調了一遍:
    “我看你挺有意思,給你講解一下其原理,一般人我可懶得跟他說這有多厲害——你想聽嗎?”
    趙澤銘看了看鐵殼書的描述。
    【書上明確說的是……對方正在向我傳授絕藝。】
    “你不打算教我嗎?”趙澤銘故意問道。
    “教你?你也配?十個人裏有一個能聽懂就不錯了。”
    馬賀聳聳肩:
    “這可是我的絕活兒,光知道理論還不夠。還得要有配套的呼吸法門。長期配合訓練,形成肌肉反應,才能做到,不論拿起什麽槍械,你都能隨時隨地就能進入狀態。”
    “隻知道技巧,學不會嗎?”趙澤銘問道。
    “絕不可能學會。”
    馬賀說的斬釘截鐵,:
    “你知道屏息技巧練到極致是什麽境界嗎?那就是——槍口立子彈,邊跑邊打,槍槍命中,槍口不跳,子彈不倒。普通人這樣,別說射擊了,讓他把槍口端平對準,立著的子彈不會摔下來都做不到。”
    前麵的司機也忍不住說話了:
    “得了吧,馬大爺,你自己都沒練到那個水平,還好意思吹。有鍛煉的時間,不如去城裏找大妞喝茶去。”
    “就是因為連我沒有練到極致,這才叫絕技。再說,我也不是完全沒做到。”
    馬賀淡然道:
    “你別理會他。徐厚誌他就是一開汽車的,理解不了很正常。”
    “年輕時候,我就是靠著這招擊敗了好幾個貴族軍官,其中一個,就是現在殘星的水兵防務總管——劉應俠。可惜啊,他再努力也沒用,方向錯了,再多做三次突變手術,他才能趕上我三十歲的水平。”
    “啊對對對,可人家已經是小將了。”司機早都習慣了:“馬大爺,你現在還是大尉咧!”
    馬賀錘了一拳前排座位,罵罵咧咧道:
    “放你奶奶的拐彎螺旋彩虹升天吉利屁!一個區區小將而已,老子要是跳傘時沒有摔著脊椎,影響了我的突變手術計劃,我也能夠做到那個地步!他劉應俠算什麽?自己沒天賦,就靠手術突變硬抬上去的廢物!我看等他老了怎麽辦,體內的突變物一旦衰退,他這種什麽功夫沒練過的,早晚爛成一坨肉泥!”
    【馬賀的態度來看,完全就沒有打算教授我《屏息》。但是鐵殼書上,卻已經顯示傳授完成,隻要我確認,就能掌握這門絕藝。】
    趙澤銘並沒有關注他們爭吵的內容,他盯著鐵殼書上的內容:
    【難道說……隻要對方把理論講出來,不論是否完整,文明碎片都可以記錄下來?又】
    【我建造的是一個和資料庫存鏈接的搜索路徑,通過反複訓練和記憶,文明碎片作為記錄文明傳承的道具,本身應該就有類似的功能。】
    原本以為,不斷修複文明碎片的效果,僅僅是自己對碎片的支配和編輯能力。
    現在來看的話,經過自己改造後,這鐵殼書的潛能,遠比自己想象的強大。
    如果後續能夠修複和繼續改造它的資料庫檢索模型,肯定能有更好的效果。
    【記錄絕藝沒有任何成本,不像召喚傳奇,需要準備祭品,也不像特質,隻能通過擊敗保姆那樣的敵人,還有進行解析,才能有機會獲得。】
    趙澤銘慢慢回過味來:
    【或者說,這才是文明碎片的正確用法嗎?讓持有它的轉述者,不斷地去跟潛在具備‘傳奇’資質的人深入交流,學習他們引以為傲的絕藝。】
    【等一下,鐵殼書堆馬賀的描述是‘微末的傳奇’。】
    【如果是這樣的話……像真正的傳奇,阿蘭的超強嗅覺——我是不是,也有機會可以得到?】
    趙澤銘想到。
    不過在那之前,還是先試試看記錄下來會有什麽反應。
    【記錄完成】
    在趙澤銘的注視下,《屏息》的描述文字散發出熾烈的光芒,如同烙鐵一般,深深印在書頁之上。
    在他開辟的【能力區】中,終於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能力’。
    “然後,接下來應該是——呃嗯!”
    趙澤銘扶著額頭,呼吸逐漸加重,一種難以形容的窒息感由內而外地滲透到全身每個角落。
    他的肺中仿佛裝滿了沉重的液體,把所有的空氣都向外排擠出去,但裏麵卻沒有形成負壓,肺葉以一種奇特的形式,維持著正常姿態。
    趙澤銘的心跳變得很慢,連帶著血液流動的速度仿佛也跟著變緩,風掠過身體,帶走熱量的觸感變得鈍化,肌膚與衣服的摩擦變得不再那麽敏感。
    起初他以為,這是因為缺氧導致的,就好像當時他用鹽酸和氯氣對付保姆一樣,因為呼吸功能削弱,力量使不出,頭腦轉不動。
    但很快,趙澤銘發現,這和缺氧完全不同。
    他的身體並不是停止了呼吸,而是在從體內汲取氧氣。
    這是一種無比怪異的情況。
    正常來說,紅細胞中的血紅蛋白會攜帶氧氣,生成氧合血紅蛋白,當血液流經身體各處時,氧氣自然而然地與之分離,進入各個組織中,實現氧氣交換。
    而失去了氧氣的血紅蛋白,則會與周圍的二氧化碳結合,當它們進入肺部時,分離出二氧化碳並與新鮮氧氣重新結合,分離的二氧化碳被肺部收縮,排出人體。
    這是正常的呼吸節奏。
    在趙澤銘的感受中,自己的肺葉近乎完全停止了收縮和擴張,而且伴隨著心跳減速,正常血紅蛋白運輸到全身,特別是運抵大腦的速度已經減慢到了正常的四倍、甚至五倍。
    理論上,他應該會在不到一分鍾內因為大腦缺氧而死。
    然而現在,大腦的功能幾乎不受影響,他依舊可以進行思考,血液流速的減慢,並沒有特別影響他的力量和大腦運行。
    反而,因為整體新陳代謝速率降低,身體的生物氣息也在快速下降。
    “徐厚誌,你根本就不了解《屏息》是一門多麽精湛的技術,在我個人看來,如果按照武俠小說的門檻劃分,那麽它完全可以等級鮮明地分出四個階段。”
    馬賀振振有詞地對司機喊著話:
    “第一階段,隔絕。剛入門的屏息技,會讓很多人感到生理不適,身體的其他感官能力大幅下降,但是大腦對身體的直接控製力卻變得更強,原本很難堅持的動作,如今都可以輕鬆堅持十幾分鍾。”
    他明明就坐在不到一米的對麵,可是其聲音,在趙澤銘聽來,仿佛有幾百米那麽遙遠。
    他的身體變得更加僵硬,雙目隻能聚焦在前方。
    一隻蚊子拍打著翅膀,從馬賀的軍帽上緩緩掠過。
    當趙澤銘的注意力集中在蚊子上時。
    世界,改變了。
    “第二階段,我稱之為集中。”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蚊子膜翅上的紋路,翅膀扇動得很慢,纖細的針管口器已經彈出,從幹癟的腹部來看,它還沒有吸血。
    “當你維持了數年對屏息的訓練,你的身體特別是大腦,已經完全適應這種狀態下的有限集中運算模式——簡單來說就是,它將降低全身的能耗和氧氣消耗,直接把氧氣和能量在你的頭部內部進行集中交換。”
    趙澤銘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在空中移動時拖曳的殘影,並根據其軌跡不斷修正肯定是打算降落在馬賀的脖頸上,大快朵頤。
    啪。
    馬賀彈出食指,精準地像一道雷擊,蚊子在一瞬間就被指甲打得粉身碎骨,趙澤銘清楚地記錄下來整個過程:
    馬賀的至今還沒有觸及到蚊子,僅僅是被裹挾壓縮的空氣,就把它砸得解體粉碎,所有組織液還來不及噴濺,就被指風整個彈飛出去。
    “這一階段,你會發現,時間的速度似乎變得更慢了——其實並沒有,這隻是因為你的身體能耗降低,而血液集中停留在大腦裏,把所有的氧氣抽調給它,用來維持你當前的瞄準和目標鎖定。”
    馬賀輕輕吹了吹指甲,悠悠說道。
    “而在下一階段,對於普通人來說,那可就有點損傷自身了。屏息的第三階段,我叫它——死心。”
    怦咚——怦咚——
    心髒的速度變得越來越慢,趙澤銘的意誌幾乎完全跳出了身體,他灰色的眼睛因為沉積的血液注入,逐漸遍布紅色。
    “經過十幾年的訓練,你已經完全把屏息融入到了身體自身的係統中,隻要你進入狀態,大腦會直接將冗餘的細胞吞噬掉,連帶著將其本身蘊含的營養吸收,眼睛會發紅,但這不會影響你的視力——不過,隻要你不維持太久,升高的眼壓不會對你自身有任何影響。”
    馬賀朝著司機吹噓道:
    “真正要命的地方在於,你的心跳會逐漸降低,直到在你的呼吸完全停止的情況下,停止跳動。”
    “這可不是誰都有能力可以做到的,你必須擁有非凡的膽量和絕對精準的把控能力,已經屢次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經曆。教會我這招的老兵,在進入死心後,他的身體真的認為他已經死了——於是他就真的,活活把自己憋死了。”
    “但是正因如此,當你的身體都認為你已經死的時候,你的動作也跟屍體一樣——毫無生機,無法察覺,哪怕是野獸,都察覺不到你有一丁點兒的動彈。”
    趙澤銘腥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沒有呼吸,沒有動作,自身的防腐機製幾乎都被騙了過去。
    如果這樣持續上一個小時,哪怕他的思維還能跳動,身體就會開始自發腐爛。
    趙澤銘凝望著前方。
    “那最後的階段呢?”司機徐厚誌撇撇嘴:“如果隻是前三種,我看劉應俠小將不比你厲害多了?他30歲之前就做了五次突變手術,你怎麽贏得他?”
    “怎麽贏的?自然是進入到最後的那個狀態,輕鬆擊敗了他。”
    馬賀淡淡一笑:
    “可惜,我的身體已經損傷了,無法再支持我進入最終階段。當初劉應俠被我打敗的時候,那表情可有意思了,他似乎就想不明白,為什麽他傾盡了努力,豁出性命得到的力量,在我麵前卻像一條路邊的野狗一樣,一腳就能給他踹邊去。”
    徐厚誌詫異:
    “這麽狠?劉小將雖然承認被你打敗過,但也沒這麽誇張吧。”
    “最終階段——那個老兵告訴我,這個階段被稱之為【掙脫】。”
    在這一瞬間,趙澤銘的意識仿佛超越了這輛卡車,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出現在他的心頭。
    “當你連死亡都已經超越的時候,你的身體也就跟大自然融為了一體。”
    他的眼睛,超越了馬賀,他看到了外麵快速駛過的山麓,獐子在林間跳動,一條涓涓細流從岩壁夾縫間徐徐流淌而出,在遍布腐殖質的泥地中,積成一汪烏黑的深潭。
    “你的眼將看到群山。”
    他看到了一顆顆筆挺的白樺樹,它們貪婪地朝著天空伸出枝幹,緊鄰著彼此,為了爭奪陽光,一個個變得筆挺修長。
    “你的手會伸到雲端。”
    他看到一隻金隼從林中起飛,它的喙是明亮稚嫩的黃色,年輕的雛隼很快就升入空中,自在的享受著遼闊天地。
    “你再也無法被束縛,所有的共振仿佛都消失了,從心靈到動作,你如同鬼魂一般自由暢快,即便是違反本能和身體結構的姿態,你都會輕鬆做出來,心之所向,觸手可及。”
    馬賀轉過頭,看向趙澤銘,得意洋洋地說道:
    “這就是我傾盡一生的絕學,你恐怕無法理解最後的【掙脫】代表著什麽,即便是多次進入那個狀態的我,也沒辦法準確用語言和文字描述出來——我隻能說:太他媽牛逼了。”
    趙澤銘注視著馬賀。
    他的虹膜陷入一片深紅,瞳孔沒有任何聚焦。
    “左臉頜骨。”
    趙澤銘沒頭沒尾地說道:
    “右心室。”
    馬賀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趙澤銘沒有反應,他隻是念著自己麵前浮現的東西,毫無感情地念道:
    “右腎。”
    “左手食指。”
    “右腿肱骨。”
    開車的徐厚誌不解:
    “他在說什麽呢?”
    “……我還不確定。”馬賀怔怔望著趙澤銘,他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目光中充斥著懷疑:“還有嗎?”
    趙澤銘舉起手,指著馬賀的身軀,冷淡地說道:
    “脊椎。”
    馬賀仰起頭,閉上眼,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馬大爺,咋回事呀,你怎麽不念語了?”
    “沒什麽。”
    馬賀睜開眼,看向趙澤銘的目光中,充滿了釋然。
    他隻是淡淡說道:
    “他看到了我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