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信錯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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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入陌赫地界的前一夜,他們宿在了距離納希河穀十裏的營地中。正式回國之前,使節團和商隊都需要休整一番。
    阿伊沙朝巴丹交代了許多事,又親自查驗了從大宣帶回來的諸多回禮,而後挨個與其他陪同出使的團員交談,看上去十分忙碌。
    原本的和親隊伍已經全軍覆沒了,這支倉促補救的使節團是臨時拚湊出來的,每個人都牽扯著某個貴族的利益,有些是明麵上的,有些是暗地裏的。但無論如何,這些支持者冒著違抗王姬的罪名協助他完成和親,本身就擔負了極大的風險,這樣的人情定然不是白白欠下的,回去之後,阿伊沙必須一一償還,為這些貴族爭取相應的利益。
    心知大王子要麵臨嚴峻的考驗,彩珠兒不敢去打擾,打點好商隊的夥計和貨物後,她便安靜地坐在一旁,從自己的妝奩中取出那條藍寶石珠串,藏在袖中撥弄著。
    烈火焚盡的屍骨、奢靡奪目的陪嫁、天妒紅顏的名望……阿斕公主的一切幾乎都留在了大宣,隻剩下這條珠串,跟隨彩珠兒回到了故國。
    倘若沒有那場刺殺,倘若公主平安順遂地與親王成婚,倘若父兄仍在,她還是那個無憂無慮,可以跟著商隊走南闖北的小小商女,不知今日將是何光景?
    正當彩珠兒出神之際,阿伊沙不知何時坐到她身邊,瞥了眼她手裏悄悄撥弄的藍寶石珠串道:“在想什麽?”
    彩珠兒道:“在為阿斕公主祈福。”她看向阿伊沙,“殿下沒有帶公主的任何東西回來嗎?哪怕是一個牌位呢?”
    阿伊沙不以為意地說:“牌位?那不過是大宣人自欺欺人的擺設,一塊破木頭罷了,有什麽好帶回來的。再說了,她已嫁入皇家,到死都是秦王妃,就算未與秦王生同衾,總要與他死同穴吧。何況若是問她,她定然不肯回來,隻想把陌赫的爛攤子都丟給我。”
    他說得輕鬆,惹得彩珠兒笑起來:“是嗎?我倒覺得公主很在意陌赫朝局的。”
    “她當然很在意,不過在出發去大宣之前,她曾對我說過,這是她能為陌赫和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待她嫁給三皇子,穩固了兩國邦交,我就要帶著這層盟約回國,去麵對我無法再逃避的命運。”
    “即便公主不能隨殿下回來,她也一定會護佑你的。”彩珠兒安慰。
    “其實阿斕曾是個非常天真活潑的小女孩,有時甚至調皮得讓人頭疼,然而自從母後病逝,她就逐漸變得謹小慎微,慢慢地很少見她開懷笑鬧了。”阿伊沙道,“她帶來大宣的那些陪嫁,都是她自己喜歡的小物件,留在大宣陪陪她也挺好的,倒是你手裏這條珠串,能再次回到陌赫,她想必會很高興。”
    “這是先王後親手為她做的吧,或許我應該歸還給王室?”
    “千萬不要,阿斕一定更希望你戴著它走遍天下,去看看那些她無法見到的風光。”
    “好吧,不過這珠串太過顯眼了,我還是收起來為妙。”彩珠兒收好妝奩,問道,“大宣有句話叫近鄉情怯,殿下是否有這樣的感覺?”
    “我不僅情怯,還膽怯。”阿伊沙笑道,“一想到要應付王姬,還要應付一大堆等著看我下場的貴族,我就煩得腦袋大。”
    “殿下莫怕,不是還有很多支持你的貴族嗎?”
    “支持我?你錯了。”阿伊沙指了指那邊的使節團,“那些貴族不是支持我,而是支持這場和親。他們未必站在我這邊,隻是局勢未明,想要兩頭下注罷了。”
    “這些爭鬥實在太複雜了。”彩珠兒歎道,“果然還是做生意賺銀錢更適合我。”
    次日,納希河穀的晨霧被駝鈴聲攪散,他們終於踏上了故國的土地。
    遠離舊都、長途遷徙的傷痕仍刻在河穀邊緣——
    牧民們用枯柳枝搭成半人高的圍欄,圈著為數不多的羊群。樹皮獸皮製成的帳篷像灰黃的蘑菇,零散綴在水位低淺的河床兩側。女人們跪在石臼前搗碎沙棘果,橘褐色的汁液染髒了他們打滿補丁的衣擺。
    不過相比起幾年前的貧瘠荒蕪,已經算是大有改善了。至少如今能看見草甸羊群,還有炊煙從陶土灶裏升起來了。幾個光腳的孩子看見他們一行人,起著哄跟在駱駝後麵,好奇地猜測貨箱裏裝著什麽。
    有年歲小的孩子想要伸手去摸,不等護衛們驅趕,已經被大人誠惶誠恐地拉走了。
    彩珠兒聽見孩子的阿翁斥責:“沒長眼嗎!那可都是貴族老爺!”
    越往河穀的腹地走,風沙磨人的呼嘯聲便減弱一分。草屋帳篷漸漸被抹了赤色泥漿的石屋所取代,屋簷下掛著銅鈴與風幹肉,穿粗布長袍的奴隸捧著陶罐往來穿梭。彩珠兒注意到這些石屋的門楣上大多雕刻著紋樣,比如銜著月亮的沙蛇,這些都是象征貴族的徽標。
    彩珠兒明顯感覺到,淪為奴隸的人越來越多了。
    正如阿伊沙所說,因為曾經的榮光與財富慘遭提駑掠奪,貴族們就變本加厲欺壓起了本國的平民。納希河穀算不上大,更不如從前的舊都豐饒,不想挨餓的平民隻能賣身為奴,隻為換得一家人的口糧。
    有些奴隸外表看著光鮮,實際過得還不如那些遊蕩在外圍的牧民。短短幾步路,彩珠兒已經看到好幾個瘦骨嶙峋的奴隸了,他們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幾乎都慘留著鞭痕。
    若按照秦王的囑咐,她早該與阿伊沙分道揚鑣了,不過既然下定了決心要共度患難,哪怕已經引來了一些別有深意的注目,遭到了一些貴族的指指點點,彩珠兒也始終沒有主動離開,反倒是阿伊沙先提了出來。
    他說:“再往前就要到王廷的隘口了,彩珠兒,我們不妨稍事歇息,在這兒吃頓餞別酒就散了吧。你也該去賣貨賺錢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好。”
    見他自有打算,彩珠兒道:“好。”
    吃完這頓飯,彩珠兒的記憶停留在阿伊沙朝她舉起第三盞果酒。
    一陣頭暈目眩之後,酒量頗好的她趴在了案上。
    彩珠兒不知發生了什麽,她迷蒙地睜著眼,看著殷紅的酒漿滴落在地。
    滴答,滴答,滴答——
    溫暖的指尖落在她頰邊,輕柔地為她理好散落的鬢發,拭去飛濺在唇角的酒漿,而後綿軟無力的身體落入了堅實的懷抱中。
    恍惚間,她聽見阿伊沙滿含歉意的聲音:“你是不是覺得……信錯了我?”
    黑暗襲來,彩珠兒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