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辛辣反諷,聖旨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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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話一出,滿場震驚。
    皆難以置信地盯著老侯爺。
    誰都沒想到他敢竟打斷皇帝的話。
    是誰給您的膽子?
    域外妖主嗎?
    還是您失心瘋了?
    一旦怪罪,可是忤逆大罪!
    唯有玄明了然一笑。
    明白鎮北候是放飛自我了。
    他與先帝相識於微末。
    那時候陸公明隻是一個江湖人。
    先帝也隱姓埋名走江湖。
    兩人一見如故,攜手闖蕩,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還結為異姓兄弟。
    後來,陸家仇家上門。
    陸公明與先帝攜手斬敵。
    沒想到仇家背後有朝廷官員撐腰。
    陸家崛起晚,非武道世家。
    被栽贓嫁禍,很快鋃鐺入獄。
    關鍵時刻,先帝表明身份,救陸家於危難,鬥倒假公濟私的官員。
    陸公明感懷。
    陸家上下均知恩圖報。
    從那時起,整個陸家投靠先帝,始終追隨左右,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陸公明多次救先帝於危難。
    最嚴重的一次,身中八十一刀,命懸一線卻硬生生挺了過來。
    先帝登基後,他搖身一變,成為近臣,風光無限,後來被委以重任。
    拖家帶口,遠赴北境邊城。
    三代赤膽忠心,一待就是兩百餘年,終年吹風受凍,沙場廝殺卻無怨言。
    世間隻傳君臣相宜的佳話。
    可來到邊關才發現佳話背後的累累屍骨、腥風血雨。
    陸家因先帝,個個不得善終。
    到頭來,子孫斷絕。
    先帝死了。
    臨死前還怕陸家不夠慘。
    又往前推了一把。
    新皇也打算用賞賜粉飾太平。
    鎮北候看透了,也醒悟了。
    可不就放飛自我了。
    ———
    事實上,確如玄明所料。
    鎮北候在祠堂跪了兩天兩夜。
    很多事上想通了。
    新皇態度更令他堅定決心。
    “大膽鎮北候,竟敢以下犯上!”
    懷錦公公厲聲斥責。
    他不想開口,可陛下看著,便不得不開口,否則,回到神都便會被問罪。
    鎮北候看了眼懷錦公公,看似在對他說,實際上是對新皇。
    態度看似卑微,實則柔中帶剛。
    “微臣不敢。”
    想到與先帝種種過往。
    陸家,成也先帝,敗也先帝。
    鎮北候對聖旨躬身行禮,語氣謙卑道:“陛下乃社稷之主,老臣是哪個排麵上的人物?豈敢違逆上意?
    不過是心中不安,覺得自己德不配位,想請陛下收回成命。
    老臣風燭殘年,忝居鎮北候之位兩百餘載,身無寸功,屍位素餐,以致家人離心,個個舍我而去,將士慘死,一一喋血疆場。
    邊城百姓十不存一。
    邊城人家戶戶縞素。
    老母哭子,妻子喪夫,幼童失父。
    老臣有愧。
    老臣該死。
    老臣有負皇恩。
    活該我落一個斷子絕孫的下場。
    老臣這身老骨頭,如今吃不了山珍海味,穿不了綾羅綢緞,就該終日受苦。
    再擔不起朝廷絲毫恩賞。
    更不敢再勞煩陛下掛心。
    此生隻願守在北山陵園,為滿山英烈掃墓,給三峰十二溝的亡魂除塵。”
    話落,全場寂靜,落針可聞。
    鎮北候顫顫巍巍再起身。
    解下腰間如意囊,雙手奉上,交到懷錦公公手裏,繼續道:
    “老臣無能,眼瞎目盲。
    看不到邊軍將士糧草不足。
    見不到邊城百姓饑寒交迫。
    隻顧自己貪圖享受,經常一擲千金,鎮北候府兩百餘年積累都被我揮霍一空。
    隻剩先皇所賜丹書鐵卷與這空蕩蕩、跟鬼屋似的宅邸,退還給朝廷。”
    懷錦公公手指哆嗦,一張臉皺成老菊,抬頭看了眼聖旨,見無反應即默認。
    他隻能硬著頭皮,雙手接過如意囊這塊一塊燙手山芋。
    交出賞賜後。
    鎮北候身上輕鬆一半。
    他自顧自地取出虎符,蒼老手掌慢慢撫摸,像是在跟老友告別。
    旋即決然交出。
    “老臣統率鎮北軍兩百餘載,庸碌昏聵,上有負朝廷信任,下有負軍民所托,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今交還虎符。
    從今以後,世上再無鎮北候陸公明,隻有罪人公明。”
    懷錦公公伸手接過虎符,一張老臉都快急哭了,他感覺自己太難了。
    說完。
    陸公明不等新皇搭話。
    雙膝跪地,連磕三個響頭。
    “微臣拜別陛下,願陛下日後龍體康健,願大玄江山千秋萬代。”
    咚咚咚,又是三個響頭。
    “草民公明叩謝陛下。”
    說完不等新皇答複,他自顧自地起身,昂首闊步向前。
    陸家不曾負過大玄。
    公明老人心中無愧。
    不管新皇同不同意,他打定主意之事,絕不會更改。
    這次他大逆不道,如何?
    是通知不是請求陛下,又如何?
    新皇倘若怪罪,更如何?
    他如今何懼?
    全家入獄?還是株連九族?
    ———
    眾人震驚。
    眾人不解。
    眾人敬服。
    不管是廟堂中人,還是市井百姓,心裏都亂糟糟的,百感交集。
    也都自動讓開一條路。
    帶著三個老仆與收養的孫女,公明走出候府中門,跨過門檻兒,站在台階上。
    他抬頭眺望驅散烏雲的太陽,壓在肩上與心上的千斤重擔徹底落下。
    心中一鬆,壓在身上兩百年的禁錮被破開,身上氣勢驟升。
    公明老人竟在跨下台階那一刻,看到練神大風光,修為朝前半步。
    隻要他願意,隨時能踏進。
    雖拒了新皇賞賜,也沒了鎮北候之位,更棄了朝廷氣運。
    但他戎馬兩百年的經曆不做假,抗擊域外妖族的累累功績不做假,在北境乃至大玄百姓心中地位不做假。
    比新皇更民心所向。
    哪怕沒了廟堂加持,他依舊有足以袞袞諸公都羨慕的濃厚氣運。
    公明老人想笑卻笑不出來,反倒覺得滿心悲涼,他以前渴望卻總是差一步的境界,而今不屑一顧時反垂手可得。
    轉身瞧著鎮北候府匾額與門前影壁上所刻國之柱石四字,覺得分外譏諷。
    再看候府門檻兒,竟覺得前所未有的高,要用滿府人命堆砌。
    “走吧!”
    萬千言語化為兩字。
    種種失望歸於平淡。
    鎮北候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往後這裏一切,都與他無關。
    邊城隻有掃墓的公明老叟,再無鎮北候陸公明。
    鎮北候陸家死絕了!!!
    候府內,新皇始終沉默。
    聖旨空無用處,時間一到哢嚓破碎,無火自焚。
    懷錦公公哎呦大哭。
    為鎮北候的大膽包天。
    也為聖旨的破碎。
    他這趟差事是真辦砸了。
    可他沒怪罪鎮北候,反而打心眼裏欽佩,隻是想到那些反諷之言,懷錦公公麵色慘白,今日之事瞞不住。
    無論是鎮北候抗指不遵,還是今日這番話,傳揚出去後都將讓朝廷顏麵掃地,還會讓新皇威嚴受損。
    偏偏為了最後一塊遮羞布,新皇不能撕破臉,懷錦公公能想到陛下在神都是如何雷霆大怒。
    好在他回去後,陛下怒氣應該有所緩解,否則,他凶多吉少。
    客院裏,玄明嘖嘖稱奇。
    鎮北候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反諷之言辛辣刺激。
    簡直就是當麵抽皇帝巴掌,罵大玄皇室卸磨殺驢,虛情假意。
    至於鎮北候看到練神門檻,他不奇怪,放下心中大石,念頭通達,自然能更上層樓。
    陸家之事,讓玄明有所感悟。
    遊曆近一年,從李大牛家開始,他看了不少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平民百姓、富商大賈、耕讀人家、柳教妖修等角色各異,角度多樣,內容豐富。
    鎮北候府令他看到另一種。
    對他震撼最大,感受最深。
    同時從陸家盛衰窺見大道之妙。
    陸家對大玄神朝的效力,始於先帝,終於先帝,這是一個圓滿。
    鎮北候為其畫上一個句點。
    陸家因先帝而存,又因先帝而亡,又是一個圓滿。
    一前一後,一起一落,一生一死!
    蘊含世間道理。
    正如天地萬物,始於無極,又終於無極,從無到有,由有到無,是一個循環,也是一個圓滿。
    玄明身上氣息驟玄,以往不明之處迎刃而解,道行距離三花聚頂更進一步。
    法力也因此暴漲。
    此間事了,沒留下的必要。
    三小隻歸來後,玄明揮袖,直接帶他們離開。
    等得了新皇吩咐的懷錦公公收拾好心情,前來拜訪時,客院早就人去屋空。
    鎮北候對新皇沒好感。
    玄明同樣沒有。
    更不想摻合進朝廷的麻煩事。
    自然沒啥好見。
    ———
    空氣泛起無形漣漪。
    邊城外,玄明現身。
    揮袖放出三小隻,他沒著急改頭換麵,而是看向城門一處方向。
    那裏有一道身影等候多時,正是瞎眼老乞丐。
    見玄明走來,他立即躬身行禮:“紀緣見過真君,朝廷來使,晚輩鬥膽猜測,以前輩性情應該會不耐煩應付朝廷之人,很快便會離開,是以提前在此等候,送一送前輩。”
    “你有心了。”
    玄明頷首。
    取出一個玉盒,紀緣遞了過去。
    “晚輩身無長物,唯有這機緣巧合下所得靈果能勉強拿得出手,以謝前輩昔日指點之恩,祝前輩此番遊曆得償所願,望前輩莫要推辭。”
    玄明沒有拒絕,收起玉盒,又取出一個玉瓶遞給紀緣。
    “這靈果想必你得來不易,貧道收下,這回禮你也莫推辭。”
    知曉練神大修一旦做出決定,輕易不會更改,紀緣道謝,雙手接過。
    “山高水長,有緣自會再見,貧道去也。”
    玄燕開道,弟子牽繩。
    玄明側乘白鹿,沿著官道,漸行漸遠。
    “晚輩恭送前輩。”
    紀緣拱手行禮。
    等看不見身影,他轉身回城。
    卻在跨過城門刹那消失不見。
    縱然是玄明都未曾察覺。
    隻感覺紀緣仍在邊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