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臣請立大明錢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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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華殿內。
嚴紹庭的聲音,擲地有聲,繞梁不絕。
而他所說的話也同樣是駭人聽聞。
但隻有嚴紹庭心中最是清楚,自己不過是在今天順勢而為說出了這樣的話。
誠然。
大明從立國之初,便存在著種種根本製度上的問題。
而這些問題在一開始並不明顯,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一點點的顯現出來,並在悄然之間變成積重難返的局麵。
這樣的問題,如今的自己當然不能輕易提出來。
但錢鈔金銀這一條,如今借著每年能給大明朝堂帶來上千萬財稅收益的外商之手,從自己的口中說出。
就顯得很是合乎時宜了。
若自己現在去動議大明宗室藩王製度?
那現在嚴家就可以立馬自絕於朝堂,自絕於天下了。
讓自己去提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那今日還如日中天、權威朝野的嚴家,也會立刻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鼠。
在對的時候做正確的事情。
這一條,是嚴紹庭曆來遵循的原則。
而當他說出大明法統有缺,是在錢鈔金銀之製上後,雖然殿內的皇太子朱載坖以及首輔高拱等人,仍舊是麵色驚駭,卻也是沒來由暗自鬆了一口氣。
沒人希望嚴紹庭在這個時候真的來一個大的。
但他們這些人卻又明顯的,忽視了錢鈔金銀製度的重要性。
於是乎。
嚴紹庭麵露笑容,信步走到一張桌案前,取了幾個木盒子擺放在眾人麵前。
“啟奏殿下,諸位閣老。”
嚴紹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平和一些,語速也保持的很慢。
他怕這些人一時間反應不過來自己接下來說的話。
隨著他的重新開口,眾人也是立馬投注視線過來。
嚴紹庭則是先拿一隻木盒子放在桌案正中間。
他又從袖中取出一張桑皮紙為材料製造的大明寶鈔,壓在了木盒子下。
“自太祖皇帝洪武八年,造寶鈔紙幣,於戶部設寶鈔提舉司,立鈔法,天下臣民皆用我大明通行寶鈔。”
“戶部寶鈔提舉司又有鈔紙局、印鈔局、寶鈔庫、行用庫,負責我大明通行寶鈔之用紙、印刷、儲藏、取用兌換諸事。”
這其實就是已經在大明運行了近二百年的寶鈔製度。
在場無人不知。
嚴紹庭又說道:“自有寶鈔以來,二祖之時,我朝凡官員俸祿、地方賦稅皆以寶鈔行之。然彼時朝廷印鈔無數,不知其中之害,凡上有賞賜,皆以寶鈔而用,而寶鈔卻無可兌於金銀。以致鈔法崩壞日短,難以再行,臣民皆畏寶鈔。”
這其實就是大明寶鈔問題的根結所在。
就算是嚴紹庭也覺得,其實使用紙幣寶鈔本質上是沒有錯的。
但問題的根結是錯在寶鈔從一開始就純粹是依靠大明的國家信用和權威來推行使用的,並且它還不能兌換成金銀。然而在前宋之時,自有交子以來,便可以用這一類紙幣在固定的地點兌換成金銀。
到了大明這一朝,就屬於是曆史倒退了。
而寶鈔無法兌現,又全靠朝廷的信用和權威,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濫印濫發,一年又一年的印刷之下,可謂是水漫金山。
寶鈔的價值也在急劇降低。
這一點其實可以歸類為貨幣超發。
而嚴紹庭現在說這一點,就屬於是戳老朱家的臉麵了。
朱載坖不免有些氣惱。
嚴紹庭則是繼續說:“國初不久,鈔法廢弛。彼時,朝廷仍禁官民擅用金銀,至英宗之時開金花銀,地方稅糧折銀征收,方得君上可用金銀賞賜,折發文武月俸。亦是自英宗之時,我朝雖無明文開禁官民使用金銀,然官民卻已可用之。”
說到這裏,嚴紹庭停頓了一下。
眾人也開始按照他所說的,開始重新琢磨起這件事情來。
說起英宗時推行的金花銀製度,其實依舊是要追溯到國初之時那錯漏擺出的各種製度上。
自太宗遷都北京之後,當時京師官員的俸祿,其實並不是直接發放。而是官員持有朝廷發放的俸帖,去南京支領俸米。這就導致因為路途遙遠,貴買賤售的情況,官員們有時候拿著價值七八石俸米的俸帖,卻隻能換來一兩銀子。
於是乎就在宣德年間,時任江南巡撫周忱便上疏請求重額官田,準折農戶稅糧以金銀納之,定每兩當米四石,用以解決京中官員俸米問題。
收賦有米麥折銀之令,逐減諸納鈔者,而以米銀錢當鈔,弛用銀之禁。朝野率皆用銀,其小者乃用錢。
也正是從這時候起,大明才開始普遍放開對金銀的使用權。
不過嚴紹庭說完金花銀後。
高拱卻是淡淡一笑:“潤物所說我朝鈔法、金花銀法,我等怎能不知?正統元年,副都禦使周銓上疏南直隸、浙江、湖廣、江西稅糧折收布絹白銀,以解京充俸,時任江西巡撫趙新、戶部尚書黃福等先後上疏附議。朝中遂將南直隸、浙江、江西、湖廣、福建、廣東、廣西夏稅秋糧合計四百餘萬石盡數折印征收。”
很顯然,高拱對這件事情也是了然於胸,信口說來。
他踱步上前,環顧左右。
高拱繼續說道:“彼時,朝廷定米麥每石折銀二錢五分,共得折銀一百零一萬二千七百餘兩,其後各布政司皆以此而行,以為永例,直至今日。”
說完後。
高拱目光深邃的看向嚴紹庭。
他的臉上帶著一抹笑容。
“潤物,老夫說的可有錯漏之處?”
嚴紹庭頷首回答:“元輔久在朝中,熟稔國政,自無錯漏。”
高拱旋即微微一笑:“那潤物今日提鈔法,又言金花銀,此般種種,又欲何為?”
這其實才是高拱如今心中最大的煩惱。
他是當朝首輔,而先帝一力推行嘉靖新政,作為首輔的他自然是要在新朝成為嘉靖新政的主推手。
但嚴家卻又遊離在朝堂邊緣,時不時就要對新政指手畫腳,插嘴幾句。而他卻又事先全然不知,一旦應對起來就會顯得手腳掣肘。
就如同自己不能容忍晉人出身的楊博,在當下入閣。同樣,他也能容忍嚴家在新政之事上發言。
但一切的前提。
是需要掌握在自己手下,需要事先讓自己知曉。
什麽可以做。
什麽不該做。
這一點,應該是由自己這個當朝首輔來決定的。
嚴紹庭卻是麵色從容,點了點頭,緩聲一笑:“元輔所言,正是下官所想說的事情。”
隨即。
嚴紹庭又從袖中分別取出一枚碎銀子和金葉子。
將之分別放在另外兩隻木盒子上。
嚴紹庭側目看向一旁眉頭微皺,神色疑惑的朱載坖。
他笑著說道:“殿下,臣如今拿出的這枚碎銀子與金葉子,便等同我朝先行之金銀。”
朱載坖點點頭,看著桌案上的東西:“鈔法,金,銀。”
嚴紹庭低聲問道:“臣鬥膽,敢問殿下可看出了什麽?”
朱載坖一時茫然,側目抬頭看向高拱等人。
高拱幾人也是眉頭微皺,很顯然對嚴紹庭忽然擺出金銀這樣的舉動,大為不解。
嚴紹庭卻是淡淡一笑。
“此處鈔法,金,銀,雖然皆在殿下與臣等眼前,然而此三物卻無關聯,更無瓜葛,這便是當前之症狀所在!”
說著話。
一枚圓滾滾的銅幣,也自嚴紹庭的指間滾落而出。
黃澄澄的銅幣在桌案上滾動著,打著旋的在三隻木盒子中間嘩啦啦的發出一聲由緩變急的聲音,最後啪的一聲穩穩的停了下來。
隨著銅幣穩穩倒在桌案上。
嚴紹庭也重新開口:“殿下,諸位閣老。今日城中外商聚集,所言之事,臣亦不再贅述。臣所要言之事,乃如今我朝開海,天下通商,內外貿易,戶部定然有文,我朝如今每歲進項金銀幾何。臣可以說,如今凡天下之金銀,皆往我朝而來。此般盛況,可謂曆代罕見。”
說完後,嚴紹庭在心中默默的感謝了一下勤勞的西班牙人,和那幫到處跑船的歐邏巴人。
要是沒有這些人,又何來這麽多金銀流入大明。
朱載坖亦是點頭道:“這一點本宮知曉,如今國庫之中,凡金銀之存,大多來自朝廷與外商貿易,加之征繳外商稅課所得。”
嚴紹庭這時候便立即笑著問道:“金銀皆來我朝,自是好事。可臣鬥膽再問殿下與諸位閣老,若海外之金銀,長久皆來我朝,假以時日,我朝又會因此而做何等變化?”
一個小小的問題拋出。
朱載坖順時看向高拱等人。
“銀賤而害民。”
高拱眉頭緊鎖,默默的說出了答案。
隨後他便目光深深的看向嚴紹庭。
“元輔英明。”
嚴紹庭則是笑著奉承了一句。
朱載坖依舊是有些不太明白其中的邏輯問題,皺眉詢問:“如此又會如何?朝廷當如何應對?”
雖然現在還不是太懂。
但朱載坖卻敏銳察覺到,這似乎並不是一個好事情。
高拱則是接過了嚴紹庭解答的任務,解釋道:“啟稟殿下,我朝當下各布政司皆以稅糧折銀而征金花銀,地方官民也以金銀為生計。若金銀時日增多,地方卻因路途之困應對改變不及,則可使人從中以賤銀掠之於民。或於多處騰挪,便可從中賺取驚天之利。”
隨著高拱的解釋,嚴紹庭亦是麵露笑容的看著對方。
至少老高還是能看得出問題所在的。
同樣看出問題的,還有在場的袁煒、李春芳、趙貞吉三人。
朱載坖則是連連搖頭,顯得很是困惑。
“穀賤傷民。”
“銀賤也傷民。”
“如之奈何……”
嚴紹庭卻是搖頭否定道:“殿下,銀賤豈止傷民,更傷國!”
袁煒當即脫口而出:“潤物是要請立銀法?”
袁閣老一句話,瞬間讓眾人再次看向嚴紹庭。
今天他說了這麽多,問題也都已經提了出來,那麽按照邏輯來說,嚴紹庭勢必是要在今日提出朝廷擬定銀法之類的事情了。
朱載坖更是立馬快速開口:“潤物有何法,大可說來。”
嚴紹庭依舊是搖了搖頭。
“臣今日所請,非是立銀法。”
“而是立大明錢法!”
說完之後,嚴紹庭默默的選擇閉上了嘴,將時間留給這些人。
而錢法,同樣才是大明真正從立國之初就短缺了的東西。
“錢者,幣也,貿易買物,通財用者也。”
“古時以貝為錢與幣,古人貿易置物。後生列國錢幣,再有五銖等錢幣。”
“我朝立國之初,錢鈔並用,禁金銀,而後開金銀。”
“然而,當今天下,凡寶鈔、錢幣、金銀之物,卻分屬不同,難以相通,因而便有漏洞之處,可為外人從中獲利,而害國傷民。”
“臣以為,先帝行嘉靖新政,殿下乃為嗣君,不日即大寶之位,又有銳意進取,開拓先帝舊誌之向。如今錢法之疏,正當補全之時。”
說著話。
嚴紹庭已經是伸手將桌案上的寶鈔、金、銀以及銅幣挪放在了一起。
這份用意很明顯。
他要將這些東西,全都合並到一起去。
高拱卻是眉頭微微皺起。
錢法之缺,到現在也算是明了。
但他卻在思考著,嚴紹庭為何會在今日提出這個事情,又準備如何做。
而若是一旦嚴紹庭提出的法子得到嗣君的同意,那麽自己作為當朝首輔,在其中又會扮演怎樣的角色。
可不論首輔怎麽去思考屬於權力的那一部分。
作為太子的朱載坖,卻已經詢問道:“潤物今日所言,本宮受益匪淺,隻是當下錢法之缺,潤物可有法解?”
“有!”
當朱載坖問出之後,嚴紹庭便麵色堅定,擲地有聲的回答。
旋即。
嚴紹庭起身。
退後兩步,方才躬身抱拳作揖。
“臣請殿下召內閣、會戶部等司共商。”
“改戶部寶鈔提舉司為大明錢司,定金、銀、銅幣之比價,鑄新錢幣,通行天下。”
“於各省、府、縣設大明金銀銅行,歸轄於大明錢司之下,行支存錢幣之事。”
“收兌廢鈔,改以金銀銅票,可使官民兌之,以利貨通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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