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愛財就是愛皇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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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殿內,隻有嚴紹庭那振聾發聵的聲音。
而他所說的改設錢司,立金銀銅行,收兌廢鈔,印金銀銅票,也已深深的紮入在場眾人耳中。
幾乎是下意識的。
當嚴紹庭說完話後,李春芳便脫口而出。
“如此種種改製,置二百年祖宗成法於何顧?”
李閣老的臉上寫滿了詫異和不安,從神色上卻也可以看出,這位閣老真的隻是因為震驚和擔心,脫口而出的話。
嚴紹庭也隻是默默的掃了對方一眼。
大多數人在麵對這種事情的時候,往往總是會表現出這樣的反應。
因為麵對未知的新事物,這些人會忽然發現沒有了可以借鑒比照的地方,所以他們就會愈發的急於想要從過去已經發生的事情裏尋找可能相對應的事情。
一旦當他們找不出能夠與之對應的事情後,就會驚恐於這種新生事物可能帶來的衝擊和危險。
此刻的李春芳因為無知而害怕、擔心大明出現新生的錢司以及金銀銅行,更勝過他不滿於朝廷新政。
而嚴紹庭也沒有說什麽天下之法非一塵不變。
也沒有去辯解什麽祖宗成法能不能改變的問題。
甚至於。
他直接忽略過了李春芳的質疑。
嚴紹庭的目光看向朱載坖和高拱兩人:“前些年朝廷很是艱難,不光是國庫空虛,更是虧空良多,年年都在寅吃卯糧。這幾年朝廷做了不少改變,局勢也慢慢有所改變。朝廷虧空的都還清了,國庫也漸漸充盈起來,地方上沿著運河各地的漕庫同樣是囤積了無數糧草物資。就連戶部太倉也堆滿了白銀,內府庫的庫房裏更是黃金無數。”
見嚴紹庭開始揭家底。
在場眾人臉上都露出了幾分驕傲和自豪。
別管這種改變是不是因為他們,但朝廷有錢了卻是實實在在的事情,他們身在朝中自然也會感同身受,與榮有焉。
就連高拱也不得不開口感歎讚許道:“這裏麵,也有不少事情都是潤物一手辦成,才有了今日朝局之改善。”
嚴家和嚴紹庭的功勞,高拱從來就沒有準備否認。
嚴紹庭則是頷首躬身作揖,以示回敬。
繼而。
他又說道:“朝廷如今看著是花團錦簇,糧草無數,庫中金銀堆積如山。可這些東西也總有吃完用完的一日,而我朝民間又曆來盛行厚葬,以金銀陪葬亡者於地下。朝廷現在是因為開海,多了很多金銀,如今還能不顯現出來。可將來有朝一日海外出現變動,不再有那麽多金銀流入呢?”
這其實就是個很典型的中原文化傳統。
從商周開始就一直流傳至今。
人們但凡有點權勢地位,都想著能在死後繼續人間的享受。於是中原人從開始用人殉、馬殉等等,再製造精美的冥器,同時將數量眾多的金銀陪葬埋入墓穴之中。
嚴紹庭敢發誓,若是現在將西安和洛陽一帶進行大肆挖掘,絕對可以挖出不計其數的金銀。
而從這一個事情裏也折射出一個問題,那就是中原財富的流通性,其實是很差的。
因為富有者沒法子將手中的財富用到別處,所以他們可以從容的選擇將這些財富一起帶到地下去。
但當下的大明社會也決定了,一時間不可能解決財富流通性的問題。
所以他就隻能從法理和律法層麵出手,來人為阻止金銀的非自然損耗以及流失。
於是乎。
嚴紹庭從袖中取出幾枚歐邏巴出產的金銀幣。
這些金銀幣上,隻有一些個簡單的橄欖枝圖案,以及他並不認識的人物頭像。
隨著這幾年來大明的外商越來越多,眾人也都認得嚴紹庭拿出的這些金銀幣乃是遙遠西方歐邏巴諸國的錢幣。
嚴紹庭則說:“殿下,臣今日諫言改戶部寶鈔提舉司為大明錢司,乃因為我朝當今並非隻有寶鈔可用做交易貨物,更有金銀及銅錢兼行並用。如此,改寶鈔司為錢司,則朝廷方便管轄。”
“臣不敢言昔年秦皇,但始皇帝當初統一六國,定度量、統文字,廢六國之法,行郡縣之製,便是為天下行一法。如此,方有兩漢四百年昌盛。”
朱載坖看著侃侃而談的嚴紹庭,側目斜覦向高拱,隨後低頭看向被嚴紹庭拿出來的那幾枚歐邏巴金銀幣。
他猶豫著開口詢問道:“潤物是想我朝也鑄造此等金銀幣?用你所提的自戶部寶鈔提舉司改來的錢司負責鑄造新幣?”
“殿下英明。”
嚴紹庭合手作揖,而後繼續說道:“臣觀域外列國,皆有金銀幣。我朝雖少產金銀,卻坐擁海量金銀之物。如今大明開海數載,貨通天下,如何能使天下不見我大明金銀幣?”
他話剛說完,原本已經沉寂許久的李春芳,便當即再次開口。
“潤物所言,我也聽了許久,隻是誠如潤物所言,我朝自英宗皇帝時,便放開金銀使用,民間商民皆已使用金銀往來,這鑄造金銀幣難道不是多費功夫?”
不等嚴紹庭開口。
李春芳又笑著說:“鑄造金銀,朝廷便平添火耗,如此一來便又多了一筆賬。此般問題,潤物與我等身在中樞,又豈能不預?”
問完之後,李春芳麵帶笑容,目光深邃的注視著嚴紹庭。
他問的很隱晦。
但反駁的也很強力。
甚至從他這番話可以引申出,嚴紹庭是要幹勞民傷財的事情。
就算是朱載坖也在頃刻間明白過來。
質疑的目光,同樣是投向了嚴紹庭。
嚴紹庭卻隻是微微一笑:“李閣老所問的,正是下官方才所提到的,朝廷當改戶部寶鈔提舉司為大明錢司,定金銀銅錢之比價,鑄造新幣的用意。”
說完後,嚴紹庭亦是眼神回向李春芳。
自從徐階倒台之後,朝中清流舊黨的聲勢已經大不如前,如今算起來也就隻有李春芳一個人獨自支撐著。
而他已經在捉摸著,這一次若是能讓錢司成立,能不能借此再收割一波清流舊黨以及背後的江南士紳大戶們。
袁煒則是在一陣察言觀色後,搶在還欲開口的李春芳之前,笑著詢問道:“潤物說要設立錢司、地方建金銀銅行,想來是有了具體的法子,不如先說來與我等共議?”
本要開口的李春芳見袁煒已經開了口,便隻好默默的選擇閉上嘴。
嚴紹庭則是會心一笑,轉頭重新看向朱載坖和高拱:“殿下,元輔。我中原地界之上,自隋唐以來,以至國初,民間金銀比價,曆來都在五換、六換之間,一兩黃金可換五六兩白銀,如此之數數百年未有大變動。”
“而近來,我朝與海外諸國貿易往來,加之開海通商,海外白銀愈加湧入。如今民間金銀之比,大抵已在一兩黃金可換十兩白銀。而白銀比之銅錢,也曆來都有定數,以我朝所鑄少量通寶而算,一兩白銀可值千文。”
“臣以為,朝廷若改立錢司,足可依照當下之金銀銅比價,定下金、銀、銅錢以一比十比萬而算,以此為永例。如此一來,則不論我朝金多或銀多,亦或缺銅,然比價卻是不變,朝廷和民間便可從容騰挪使用。”
見嚴紹庭停頓了下來。
袁煒當即笑著說:“殿下,自春國戰國之時,我中原便有一金值萬錢的說法,如今若是當真依嚴賓客所言定下金銀銅比價永例,倒也合乎禮法規矩,更是有曆朝傳統可鑒。”
嚴紹庭衝著袁煒投去一個眼神。
這位袁閣老也算是為自己找了一條,不是祖宗成法的成法了。
而他則是繼續順勢說道:“我朝現今缺銅,人盡皆知。而金銀產量,則每歲基本都有定數。朝廷當下產銅,躲在雲南等地,受地方時局波動。而海外白銀,眼下可見的卻是仍會大量湧入。若此刻定下金銀銅錢之比,則朝廷便可穩定民間物價。當下我朝雖缺銅,卻有海外白銀湧入補充。如此一來,便可防備銀賤銅貴,兩相害民之事發生。”
說到這裏,嚴紹庭基本已經算是將自己的核心論點給說完了。
而他也選擇了閉上嘴,默默的等待著在場眾人的反應。
因為大明從一開始就沒有一個正式的貨幣和法度,就導致很多士紳大戶可以不通過貿易的方式,就能單純依靠金銀去掠奪百姓的財富。
而他今天提的,其實就是賦予金銀以真正貨幣的價值。
如此一來,地方上那些士紳大戶,就隻能通過貨物價格去做文章,而不能再直接暴力的通過金銀銅的比價去魚肉黎庶了。
即便是地方上會出現亂子,也隻能是具象在幾個商品貨物上。
按照嚴紹庭對這些人的了解,必然會選擇在糧食、食鹽這等日用品上做手腳。但隻要他們選擇如此去做,到時候可就有他們受的了。
“這……似乎是個不錯的法子……”
半響的功夫後,朱載坖也漸漸品出了些道理,抬頭看向高拱等人。
高拱則是眉頭微皺,雖然不願意承認。
但他心裏卻知道,嚴紹庭的這個法子是對的。
原本雖然天下官民可以使用金銀,但朝廷從來沒有讓其成為錢鈔,也從來沒有具體的管理措施。
現在若是能將金銀和銅錢一樣管理起來,對朝廷而言,好處自然是不可估計的。
眼看著眾人臉色都已經有了變化。
嚴紹庭便繼續順水推舟的說道:“我朝改立錢司,收金銀與銅等為錢鈔,自然要鑄造新幣。可仿西方歐邏巴諸國,於金銀幣上鑄印我朝皇帝陛下之身像,促金銀銅錢鈔流通,禁防大戶人家囤積、陪葬金銀。”
說起來。
其實中原曆朝曆代,至少在中央朝廷層麵,是一直禁止民間以金銀厚葬的。
隻不過民間卻又曆來有著死者為大,喪事最重的說法。
當嚴紹庭一說完。
朱載坖等人亦是眼前一亮。
一旦朝廷新鑄的金銀銅錢上印了皇帝的身像,地方上的大戶和百姓誰還敢將這些東西拿去陪葬?
就連私自融了也是不敢的。
一旦被發現。
那就可以給你定一個欺君罔上的大逆之罪。
還要問你一句,你是不是在用皇帝給你家死的人陪葬啊?
然而還是李春芳。
李閣老當即立馬開口反問:“我皇陛下何等威嚴,如何能印於錢幣之上,每日流於億兆黎庶之手?此舉,豈不是亦有褻瀆我皇之意?”
原本對嚴紹庭所提的這一條,能防止民間陪葬,而感到新奇的朱載坖、高拱等人,聞言之後便立馬將審視的目光投向嚴紹庭。
嚴紹庭卻不慌不忙。
他神色從容的,回想了一下嚴世蕃的過往言行。
而後。
他發動了應該算是老嚴家獨屬的詭辯技能。
“殿下,諸位閣老。”
“將我朝皇帝陛下身像印於金銀銅幣之上,所有衝撞我皇之意。但換而言之,錢者,人皆向往之,人皆佛前暗許之。若因我朝皇帝陛下身像於金銀銅幣,我朝億兆黎庶,無論官民,皆多逐利,豈非亦是供奉我朝將身像印於金銀銅幣之上皇帝陛下?”
“所謂人無不愛財,百姓執手金銀銅幣,皆愛之,亦乎於愛皇帝陛下。”
當嚴紹庭詭辯結束。
李春芳便臉色呆愣。
他是真的沒有想到,嚴紹庭竟然能如此厚顏無恥的說出這樣的理由和解釋!
李閣老就想不通了。
嚴紹庭是怎麽做到,將愛財和愛皇帝陛下之間,劃上了一個等號。
愛財就是愛皇帝陛下?
太不要臉了!
袁煒卻在一旁點著頭道:“錢為財,財生官,財官相生,這可是極好的命理之說。非是大氣運者不可受之,而我朝皇帝陛下,則皆為天子,氣運昌隆,印於金銀銅幣之上,受財官相生,自當富貴雙全、好運連連。”
有時候嚴紹庭就佩服像袁煒這樣的人。
不論什麽事情,到了他們嘴裏,都能說出個道道來,還讓人沒辦法輕易反駁。
自己還屬於是詭辯的級別。
人家袁閣老就直接給上升到了命理之說上去了。
原本可能會被視為是皇帝陛下受到褻瀆的事情。
現在就徹底成了皇帝氣運昌盛之說。
衝著袁煒眨了眨眼睛。
嚴紹庭在心裏暗自為對方豎起了大拇指。
而他也在整理著,自己想要改立大明錢司以及金銀銅行的後續解釋。
再看李春芳。
當袁煒說出財官相生的命理之說後,這位李閣老就徹底熄火了。
朱載坖更是已經開始幻想著,自己的身像被印在新鑄的金銀銅幣上,受天下人供奉,自己好運連連、福壽安康的景象了。
畢竟。
自己明天可就要登極,即皇帝位了。
那金銀銅幣上,自然就是自己的身像了!
即將升任大明皇帝陛下一職的朱載坖,當即目光火熱的看向嚴紹庭。
“潤物。”
“今日你已說了錢司和新幣,這些法子……本宮覺得都甚好。”
“快快再與本宮還有閣老們,說一說你那金銀銅行還有金銀銅票的事情。”
太子殿下語氣急切。
心裏甚至已經開始主動的舉一反三了起來。
既然金銀銅幣上可以印自己的身像。
那麽,難道這金銀銅票上就不能印了嗎?
一樣是可以的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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