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 榮耀屬於皇帝,權力歸於嚴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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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五年。
臘月辛亥日。
夜。
離著嘉靖皇帝駕崩,已經過去了十多天,北京城中的哀傷氣氛也漸漸消散,隨著年關將至,加之太子明日就要登極即皇帝位,反倒是喜悅熱鬧的氣氛多了些。
五城兵馬司的官兵,以隊伍為單位,在夜色中沿著城中各坊之間的街道巡邏。
街頭巷尾,家犬和流浪犬正在爭奪著地盤。
貓兒爬上屋頂,翻過院牆,竄入別家去勾搭那些被飼養的極好的家貓。
嚴府巷寂靜一片。
原本往年到了臘月底,嚴府便要早早的掛上大紅燈籠。
隻是今年因為先帝駕崩,紅燈籠是不能再掛了,就連春聯也不能再貼到門上了。
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
京師外的尋常百姓或許可以沒有這麽多的顧慮,但身為當朝太師、昌平伯之家,嚴府得要嚴格的遵循著規矩。
府中。
年輕的當家夫人早幾年就發了話,夜裏頭仆役們都回屋歇息,不必都等著主家發話伺候。
隻有少數幾名男丁,守在前院後宅的緊要位置,防止有賊人翻牆而入。
伴隨著一陣狗叫聲。
後宅裏頭。
是當家夫人正在訓斥小少爺的責罵聲。
一陣雞飛狗跳。
小少爺嗷嗷的哭了幾嗓子,這才安穩睡下。
而在前院書房,卻是燈火通明。
前院管事領著幾名侍女守在門外的廊下,地上就放著自帶溫熱火爐的食盒,預備著老太爺叫進。
而在書房裏。
嚴嵩正躺在軟榻上,身上蓋著一張通體雪白的毛毯,嚴世蕃坐在榻尾,為老爺子敲打著雙腿。
嚴紹庭則坐在軟榻旁的一張木凳子上,麵前放著一隻小銅爐,上麵正烤著橘子和紅棗之類的東西。
至於說嚴府的老熟人,詹事府右庶子、昌平治安司司正徐渭,則在一旁衝沏著茶水。
忙活了好一陣後,終於是將茶湯倒出,送了過來。
嚴嵩接過茶盞,臉上笑吟吟的看著徐渭:“文長這個時辰都還在府上,不知家中內眷是不是要埋怨老夫了。”
徐渭笑著回道:“少夫人當初掌眼選的人,性子溫和,也知曉大體,定然是不會說什麽的。”
嚴嵩點了點頭,而後側目看向開始吃已經烤好的橘子的大孫子。
嚴紹庭已經吃下好幾個烤好的橘子。
味道更甜,溫度也剛剛好。
見老爺子看過來,他便順手將剛剝好的一個橘子遞到老爺子麵前。
“這烤好的橘子,更甜不說,也少了火氣,您嚐嚐?”
嚴嵩卻是連連搖頭:“入夜不食。”
嚴紹庭嗯了聲,便收回手,順勢將橘子塞進自己的嘴裏。
嚴嵩卻開口問道:“今天你去宮中,奏議錢司、金行的事情,應當再去信江南,和張居正他們說明白。”
今天嚴紹庭從宮裏回來後,便將自己做的事情給說清楚了。
此刻老爺子再提這事。
顯然是有用意的。
也不等嚴紹庭詢問。
嚴嵩便繼續說:“你們要推新政,要做新法,那麽錢糧必然會是諸多新政新法重中之重,將會是首要之務。抓住了錢糧,也就能抓住新政走向。老夫也清楚,張居正有不少想法,既然他如今留在江南,京中就得要與他做到互通有無。”
嚴紹庭頷首點頭。
老爺子到底是成精了的人,在朝幾十年,眼界就是比尋常人看得更深。
抓住錢糧,便能抓住新政。
這話可不是一般人能說得出來。
嚴紹庭笑著說道:“之前在南京的時候,張居正想要推行一條鞭法,也就是桂萼公當年提出來的那個法子,還要並田賦、丁稅等折銀征收。”
嚴嵩搖了搖頭。
“桂萼公當初提出來這個法子,我亦知曉。”
“但張居正想要攤開了弄,這事就不太可能了。”
“瞧著是好,可說到底勞民傷財,地方上大概是弄不好,最後白白折損百姓的利益。”
嚴紹庭微微一笑:“所以孫兒當時就否定了他這個想法。”
嚴嵩滿意的嗯了聲,而後低目看向正在為自己敲腿的兒子,說道:“於是乎,你就想到錢司和金行這件事了?”
在嚴嵩看來。
既然張居正有跟嚴紹庭提過桂萼所創的一條鞭法,而他也否定了對方的設想,肯定是因為看明白了一條鞭法的弊端和隱患。
那麽,改設錢司,建立金行。
如此一來,似乎就能補全一條鞭法在某種程度上的疏漏了。
隻不過嚴紹庭卻是點點頭又搖搖頭:“算是一半吧。”
這下倒是讓嚴嵩麵露詫異了。
雖然他在過去很長時間,對待這個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大孫子,是處於旁觀角色的。
但大孫子平日裏做的事情,自己也基本都能看出用意。
這一次竟然是罕見的沒看全。
嚴嵩當即麵露好奇。
他絲毫沒有因為現在已經入夜,而感到疲倦困頓。
嚴紹庭解釋說:“孫兒提議改立錢司,各地設立金行。半數是因為一條鞭法的錯漏,若有錢司和金行受控於朝廷,則朝廷可得金銀銅錢管轄之權,如此便能製衡地方士紳商賈大戶。至於另一半,卻是因為我朝實在需要有完善錢法,朝廷日後甚至能駐步將錢法變成刀槍一樣的武器,去海外為我朝牟取更大的利益。”
當一個成熟完善的金融體係,出現在一個原始的貿易社會中,那就是降維打擊。
嚴嵩則是瞬間明白了過來。
他有些不敢相信的問道:“你是看中了我朝如今開海與域外諸國貿易往來這件事?”
甚至不用嚴紹庭開口回應。
嚴嵩就繼續說:“錢司定下金銀銅錢比價,鑄造新幣,金行負責支取。如此一來,那些與我朝貿易的外商,自然會慢慢轉為使用我朝新幣,甚至是你說的那種錢票,如此才方便他們渡海做買賣。等到我朝的錢幣和錢票被這些人帶回去,當他們習慣了使用錢票,那我朝就可以光憑幾張紙,就將那些外邦小國給全買下……”
說到最後,嚴嵩卻是忽然搖了搖頭。
拿大明的錢票買下外邦小國,這等設想也隻是一閃而過。
嚴嵩便說道:“如此之事卻不能做,因為這會使我朝信用瞬間崩潰。”
嚴紹庭笑著說:“但讓外邦小國受製於我朝,卻能做到。隻要小心操作,花上些年頭,我大明也能不費一兵一卒,就在萬裏之外掌握一大片仆從藩屬。”
如今的大明壟斷著世界貿易的大半。
甚至可以說當下這個世界上的貿易,八九成都是圍繞大明進行的。
如此得天獨厚的條件。
將大明的錢幣和錢票推廣到整個世界,並不是一件難事。
畢竟自己還有柏富貴他們這群外商,隨時可以原地化身成為歐邏巴奸。
噔噔。
嚴嵩用腳踢了踢還在為自己捶腿的兒子。
嚴世蕃抬起頭,眉頭微皺:“爹,您聊您的,兒子隻管伺候您。”
嚴嵩卻哼哼了聲:“明日太子登極,等事情都辦完了,大概就是議論新政新法的事了,這裏麵肯定會有錢司和金行的事情。到時候你安排好,讓朝廷裏多上上奏疏。”
這是要給錢司和金行吹風唱讚歌的意思。
嚴世蕃目光一閃:“兒子明白,您放心。”
見兒子如今愈發恭順,嚴嵩臉上也是露出滿意。
他轉而又說道:“今日雖然殿下提了數算院,也提了帥嘉謨。但老夫以為,到時候金行用人,雖是要從數算院結業學子裏征辟,但帥嘉謨絕不能去金行做事。”
嚴紹庭點頭應下:“金行的搭建,還有各項條例的製定,孫兒會讓他參與其中,諸事辦妥後他還是要在數算院繼續教書。”
見孫子已經有了計劃,嚴嵩這才放下心來。
他低聲道:“那孩子性子孤僻,在書院就極好,莫要讓他沾染了汙穢醃臢。”
嚴紹庭稍稍有些意外。
沒成想,老爺子竟然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不願意讓帥嘉謨去金行做事。
不然的話,以帥嘉謨在算數上的天賦,再加上有朱載坖這個前任山長,他拿下北京金行第一任主事人的位子,絕對不在話下。
如此一來,帥嘉謨也就算是入仕為官了。
不過老爺子想的顯然更加充分一些。
帥嘉謨不適合官場。
嚴嵩見已經沒什麽大事了。
便又踢了踢兒子,以至於嚴世蕃不得不帶著疑惑,從軟榻上站起。
嚴嵩則是喝了一口茶。
“時辰也不早了。”
“明日太子登極,耗時漫長,都早做歇息吧。”
“養足了精神,待明日迎嗣君登極即位……”
……
翌日。
嘉靖四十五年,臘月壬子日。
早有禮部勘定,今日乃大吉之日。
大明皇太子朱載坖,受文武百官軍民耆老三次勸進,得先帝遺詔傳位,登極,即皇帝位。
一早。
從天不亮開始,整個北京城就開始忙活了起來。
當城門打開之後。
成國公朱希忠和宣城伯衛守正等勳貴,便代表皇室,親至天地壇、社稷壇、太廟祭拜。
宮裏。
太子朱載坖也一早就親自趕至奉先殿,祭奠先帝。
一整套皇帝登極的禮製流程,顯得極為繁瑣複雜。
勳貴們在忙著代表皇室祭奠天地,太子也在忙著告慰先帝。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便隻能等在皇極殿外。
“要不要來點?”
“……”
“聽我的,今天有的忙活,現在不來點,等下有你受的。”
“……”
皇極殿前等待著時辰的文武百官人群中,嚴紹庭湊到了海瑞身邊,不由分說便將袖中藏著的一塊肉餅塞進了明顯早起沒有吃飯的海瑞手中。
然後他自己就蹲在一旁的角落裏,啃著自己的那塊肉餅。
海瑞低頭看看被塞在自己手中的肉餅,又看看蹲在角落裏啃餅的嚴紹庭,再掃眼看向整個皇極殿前廣場上成群,七七八八聚在一起,其中也有不少人正在悄悄進食,便隻好長歎一聲選擇閉眼走到嚴紹庭身邊一同蹲下。
嚴紹庭繼續啃著餅,側目看向已經默默開始啃餅的海瑞,這才麵露笑容:“這可是我家文燕妹子親手做的,旁人想吃還吃不到,你能吃上一口都算是有福氣的了。”
海瑞卻是立馬住嘴,而後抱著肉餅拱手作揖。
“還請轉告陸誥命,海瑞謝誥命的肉餅。”
嚴紹庭撇撇嘴:“吃吧吃吧,就你規矩多。”
海瑞也不氣惱,隻是默默的啃著餅。
而嚴紹庭卻囫圇吞棗的將手上的肉餅啃完,然後半蹲起來撩起腰下的官袍,幾乎是從襠下取出了一隻小巧的銀壺。
拔出壺塞。
一股溫熱的酒香就鑽進了海瑞的鼻子裏。
嚴紹庭則是小小的抿了一口。
“別說我不知規矩。”
“實在是要在這裏等到午時,沒這玩意,誰能扛得住?”
而嚴紹庭也確確實實隻抿了一口,便不再喝壺中出門前溫熱的黃酒。
這玩意他確實是備著暖身用的。
海瑞也不說話,似乎是在恪守著食不語的規矩,等將一整張肉餅吃完,又仔仔細細的取出手帕將嘴巴擦拭幹淨。
他才開口道:“嚴賓客,本官覺得不久前於嚴府巷前所問之事,恐怕或會成真。”
海瑞的語氣很平靜,臉色也沒有波動,可他雙眼中的目光卻無比的堅定,帶著濃濃的審視。
仿若是錦衣衛北鎮撫司的頭子,正在審訊被關押在詔獄裏的犯官一樣。
嚴紹庭隻是微微眯起雙眼。
他很明顯的能感覺到,海瑞已經有了些變化。
而他和這位道德聖人之間的關係。
恐怕也要隨之發生一些微妙的改變了。
海瑞則是繼續說:“今日乃嗣君即位之日,此等莊嚴肅穆之地,賓客一家為百官之首,卻不知節製,就算賓客沒有權臣之心,可賓客所行之事,卻已經有權臣之實了。”
嚴紹庭深深的看了海瑞一眼。
而後他站起身,回頭看向那高高的皇極殿。
“禮製能讓你我不餓肚子等在這裏嗎?”
“還是能讓你我不在此受寒?”
海瑞卻隻是臉色緊繃:“嚴賓客無需顧左右而言他,我也隻是因私下緣故方有今日一說,情分終究已經盡到,聽與不聽,卻非海瑞能掌控的。”
嚴紹庭也是臉色一沉,低聲道:“海瑞,你可知我家今日一早便都起了,家祖更是八旬高齡,仍穿著一身朝服,站在著皇極殿前,隻等著太子前來登極即位。今日一切榮耀皆歸新君,我家敬小慎微,如何能因一張餅一壺酒,便成了權臣之實?”
寒風吹過。
讓嚴紹庭的臉色更冷了一些。
但他心裏卻也有些失望。
過去和海瑞關係親近,或許真的隻是因為雙方互有需求而已。
海瑞說到底,就不是一個真的能合群的人。
他也一直都有著自己最基本的規矩要去恪守。
隻是嚴紹庭此刻有些悵然。
他不知道海瑞往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又會和自己漸行漸遠到何等地步。
而海瑞卻隻是冷笑一聲。
“今日榮耀歸於皇帝?”
“那是不是權柄盡歸嚴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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