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章 同海瑞講一回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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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還早。
按照過往禮製來說,不到午時,太子朱載坖和那些代表皇室祭祀天地的公侯勳貴,也不可能趕到皇極殿這裏來。
嚴紹庭看著說出榮耀屬於皇帝,權力歸於嚴氏的海瑞,目光微微下沉。
雖然他心中已經很清楚,自己和海瑞,甚至於說和張居正,都不過隻是在某一時刻誌同道合而已。
如今大明的皇帝都駕崩了。
新的皇帝都要登極了。
朝局更迭,過往的人情也要重新開始計算了。
但盡力去團結更多的人,這可是偉人教育的事情。
嚴紹庭還是不願意和海瑞從此各走各的路,各過各的橋。
於是乎。
在一聲悠長的歎息之後。
嚴紹庭眉頭夾緊,目光深邃的看向黑著臉,似乎隻要身上這套官袍不會被穿的粉碎就不會更換的海瑞。
“剛峰兄或許是從自己所看到的事情出發,才會今日說這些話。”
他的語速很慢,在海瑞將要開口的時候,便立馬伸手阻止了對方。
而後嚴紹庭繼續說:“我也清楚,剛峰兄能在今日還與我說這些話,其實是希望我與我嚴家能一心為公,而不會因為貪戀權柄,走錯了路子。此乃善諫,亦是剛峰兄看得起我嚴紹庭。”
海瑞嘴唇輕輕的動了一下。
他也確實如嚴紹庭所說的一樣。
正是因為他不願意嚴家走錯了路,最後弄得滿門飽受誹議,甚至在朝中引發軒然大波,所以他才會不止一次的苦口婆心的勸說著、告誡著、警醒著。
論公。
自己和嚴家同在朝中為官,就該將心和力氣使在一處。
而若論私。
自己捫心自問,他海瑞和嚴紹庭的關係很是不錯,而且他也從心中認可對方確實是想要改變天下的,算得上是誌同道合的知己好友。
於是,於公於私。
自己才會不厭其煩,不怕得罪人的反複提醒。
若是換做旁人?
自己完全不需要如此費口舌,隻需要等對方做錯了事,自己大筆一揮上疏彈劾即可。
而此刻見嚴紹庭心中分明知曉自己的用意,海瑞臉色也終於是鬆動了一些。
嚴紹庭這時候已經繼續說道:“隻是剛峰兄或許還沒真正明悟在其位謀其政的道理。剛峰兄瞧著如今我家在朝中,看似是權勢滔天,執掌中樞權位,又得先帝和新君信任。也正因此,剛峰兄會覺得我嚴氏一門有可能要做那竊國權臣。”
說完後,嚴紹庭目光玩味的注視著海瑞。
海瑞嘴角動了動。
嚴紹庭微微一笑。
很顯然。
自己又猜中了海瑞心中所想。
海瑞則是無奈一笑,搖著頭說:“潤物雖然年紀輕輕,但眼力和心智,卻遠超常人。隻是你既然知道這些道理和緣由,可又為何不能加以改正,好規避我等都不願看到的事情?”
“規避什麽?”
嚴紹庭立即反問了一句。
海瑞張開嘴。
但嚴紹庭卻也同時伸出了手:“剛峰兄,我剛說了,在其位謀其政。我家到了如今這個位置,更是朝野皆知的新政派,我家若是退後一步,旁人便會以為我家是不再站位新政,如此一來,你覺得朝廷又會如何變化?”
此刻,開始換作海瑞眉頭皺緊。
嚴紹庭則是又說:“剛峰兄想要我家放棄手中權柄,可以!我家可以接連上疏請辭,甚至可以直接閉門不出。可朝廷又該如何?新政又會如何?前番因剛峰兄刀斧之筆,徐階滿門盡離朝堂,正是朝堂之上新政之聲壓過祖宗成法的時候。我家若真的退了,恐怕剛峰兄也能明白,到時候必然再無人能推行新政了。”
海瑞卻是臉色凝重,沉聲道:“還有首輔高……”
“高拱?”
嚴紹庭冷笑了一聲:“剛峰兄為何不將話說完?是不是心中也覺得,若是我嚴家不出聲支持新政,光靠高拱是不可能成事的?”
海瑞雙眼轉動著,視線移向別處:“我雖有此等意思,但是……”
又是一聲冷笑,從嚴紹庭的嘴裏發出。
他目光審視的盯著海瑞:“剛峰兄知道道理,也知道新政離不開我嚴家在朝中支持,為君王輔佐,領銜中樞群臣勠力一處。但剛峰兄還是覺得,我家不該在朝中掌握半點權柄。”
海瑞已經開始用力的抿住嘴巴,雙手藏在袖袍下攥緊成拳。
嚴紹庭則是繼續攤開了說道:“剛峰兄,你有你的道理,你也知道很多道理。可……天下就從來沒有既要又要的道理!你到底是想要國家新征,革新天下,還是要我嚴家規規矩矩的去做一個勳貴人家?”
大抵如同海瑞的心思一樣。
嚴紹庭此刻之所以說這麽多,是因為對方是海瑞。
也隻有對方是海瑞,他才會說這麽多,解釋的這麽透徹。
如果換成旁人?
甚至不需要自己說半句話,朝中的科道言官就能將對方給彈劾的無顏留在朝中,從而主動上疏請辭。
而現在。
他隻不過是將問題重新推回到海瑞麵前。
可海瑞卻徹底坐蠟。
麵對嚴紹庭的問題,一時間竟然變得無言以對。
他的眉頭緊鎖,皮膚深陷在一起。
可不論他如何去思考這個問題,當下卻都無法給出回答。
嚴紹庭隻是清冷一笑:“剛峰兄,你也在朝中為官多年。我亦是素來敬重剛峰兄的為官之道、為人之道。可剛峰兄也該明白,身在朝中,心係國家,很多時候並不是全都能按照你所認為的道理去做事的。甚至有時候,剛峰兄不如想一想,你所遵循的道理,到底是不是真的道理,還是說……隻是歪門邪道!”
這一刻。
嚴紹庭人生第一次同海瑞麵對麵說話的時候,將話說的極重極重。
以至於海瑞在聽到最後那歪門邪道四個字的時候,瞬間滿臉漲紅,瞪大雙眼滿是詫異的怒視著麵前的這位年輕知己。
然而嚴紹庭今天卻就是要同海瑞,這個平日裏最會講道理的人,講一講道理。
他直接迎著海瑞的怒視,低聲反問道:“剛峰兄難道是忘了先前你奉召回京之際,究竟為何能甫一上任北直隸按察使,就能大行刑名之事,將北直隸諸多官員法辦,進而徹底扳倒徐階?”
海瑞仍是滿臉怒色。
嚴紹庭則是一字一句的說道:“是因為有我授意,徐渭將那些密事轉交給了剛峰兄!”
海瑞的臉色由紅轉白。
可嚴紹庭卻沒有就此住嘴,反而繼續說:“依著規矩,依著剛峰兄所遵循的,身在官場之中,是否該是君子於密?各司職責分明,官員觸犯刑名,三法司查辦?可剛峰兄上任北直隸按察使,定然知曉此等道理,卻依舊為了能扳倒徐階,能肅清朝中奸佞,而選擇接過徐渭送來的密事。”
看著海瑞的臉色在瞬息間已經發生了無數次轉變。
擔心自己說的太過,將這位老兄給說的應激了。
嚴紹庭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語氣也同樣平和了些:“我知曉,剛峰兄當時是為了心中大義,是為了朝堂公允,所以才會如此做。可這樣的道理,便如同如今的嚴家,不得不為之。不知這等道理,剛峰兄又能否明白?”
海瑞的眼神出現了閃爍,他低沉著說:“我知曉,可……道理非是如此。”
嚴紹庭嗯哼了聲,旋即轉口道:“好!既然剛峰兄說道理非是如此。那我再問剛峰兄一樁道理,我嚴紹庭與嚴家,又該如何做?”
海瑞抬起頭看向對方:“你說。”
嚴紹庭則是抱起雙手,朝向奉先殿方向拱手作揖。
如此之後,他才說道:“先帝臨終之際,於這皇極殿內,托付遺諭於我,言今歲俺達部辛愛黃台吉統兵十萬,進犯宣府、大同兩鎮,後轉駐大青山南麓河套一地。先帝闊別人世之前,仍心係邊鎮之事,寄托於我來歲引兵,驅逐賊子,更言我朝當借國勢轉盛之際,收複河套。”
嘉靖希望嚴紹庭驅逐俺達部,收複河套這件事,海瑞等人當下還不知情。
此刻見他說起這件事情,海瑞目光一個閃爍。
而嚴紹庭卻笑著問道:“剛峰兄,先帝托付如此重任於我。而你也知曉如今我朝京軍、邊軍及衛所之現狀。請問剛峰兄,我若遵先帝之遺諭,該如何收複河套?是要掌控朝中錢糧兵馬調度之權,掌握京軍及邊鎮兵馬統禦之權,錢糧兵馬齊整而伐。還是說……我嚴紹庭自己帶著一家老小,衝到那辛愛黃台吉麵前,揮刀砍了他那個腦袋?”
海瑞幾乎是脫口而出:“這豈不是開玩笑。”
嚴紹庭則是嗬嗬一笑:“原來剛峰兄也知道這是開玩笑才能說的事情。那若是我要收複河套,插手朝中錢糧兵馬調度之事,梳理掌握統籌各方權柄,剛峰兄又會不會說我嚴紹庭是貪戀權位,是要做權臣竊國?”
如今自己要做的事情。
其實無外乎就是錢司金行和收複河套這兩件事。
至於新政。
先由著高拱衝在前頭開路即可。
而為了能讓自己在日後少一些來自於道德層麵的質問,他覺得今天就很有必要將這些事情攤開來和海瑞說明白。
深吸一口氣。
嚴紹庭麵露疲倦,語氣顯露浮躁道:“還請剛峰兄教我,如何不掌權柄,卻還能盡忠王事,革新大明!”
問完之後。
嚴紹庭便再不說半句話。
他隻是目光深沉的盯著海瑞,視線緊緊的望著對方。
海瑞現在卻已經陷入到了某種糾結之中。
他很清楚嚴紹庭今日同自己說的道理,究竟是對的還是錯的。
嚴紹庭就沒有說錯。
想要盡忠王事,革新大明,手中就不能沒有權力。
沒有人能做到不掌權柄,還能將江山社稷改造革新的。
可他卻又覺得,嚴家不該掌握這麽多的權力和來自皇帝的寵信。
矛盾就此在他的心中滋生而出。
海瑞目光不斷的閃爍著,臉色不斷的變化著。
許久之後。
他才低聲開口。
“或許,我可能是看錯了……”
看錯了什麽。
他沒有說。
隻是他的臉色有些不太好,嘴唇也顯得格外的蒼白。
嚴紹庭看了海瑞一眼,而後輕歎一聲:“當日先帝駕崩前,先帝領著我自皇極門外走進這座皇極殿內的場景,剛峰兄定然還不曾忘了。可剛峰兄知曉先帝當時……又都與我說了些什麽嗎?”
海瑞搖了搖頭。
“那日先帝言行不複過往,領你獨行,我等遠遠尾銜,不曾能聽見先帝與你都說了什麽。”
嚴紹庭也搖了搖頭:“先帝那日與我說了很多,但說來說去,其實無外乎……先帝胸藏大誌。而先帝於我的恩遇之隆,便讓我嚴紹庭在先帝賓天之後,也必當竭盡全力,完成先帝的遺誌!”
同海瑞講完了道理。
現在就該和他講雄圖偉業的大誌向了。
海瑞則是低頭道:“我自是信得過潤物為人,但我信不過旁處人心。須知……宋祖昔年黃袍加身的舊事。”
他說的很小聲,甚至在說到黃袍加身的話時,還快速的扭動脖子看向四周。
嚴紹庭則是哼哼了兩聲。
他自然明白海瑞如此說的用意。
海瑞是在擔心,就算他自己沒有當權臣的心思,可架不住將來有朝一日在下麵跟隨嚴家的官員們,會為了他們的利益和地位,從而一步步的將嚴家推到權臣的位置上去。
嚴紹庭閉上了雙眼,似乎是在平複自己的心緒。
未幾。
他才睜開雙眼,重新開口說道:“都察院左都禦史歐陽必進年事已高,因其與我家姻親關係,入閣是不可能了。等他卸任榮退,都察院的差事是要交給剛峰兄去擔著的。”
海瑞目光一閃。
他原本已經緩和下來的眼神,瞬間又變得鋒利起來。
但在他開口叫罵前。
嚴紹庭已經繼續說道:“這是先帝的意思,先帝知曉剛峰兄為官為人,早已有過計量,朝中都察院唯有剛峰兄可擔之。如今我言此事,也絕非是要以朝中公器官位為利,討好剛峰兄。”
可他即便如此說了。
海瑞卻依舊是沉著臉說:“朝堂公器,如何選用,皆有吏部銓選,內閣審議,君上裁允。”
嚴紹庭淡淡一笑。
他搖著頭,伸手拍了拍海瑞的肩膀。
“今日同剛峰兄講了一回道理。”
“如今說這件事,其實也是為了今日講的道理。”
“剛峰兄來日執掌都察院,為天下科道言官之首,可時時盯著我嚴紹庭與嚴家。”
“若我與嚴家有半點紕漏,剛峰兄隻管上疏彈劾便是!”
“唐太宗說以史為鑒,我嚴紹庭往後便以海禦史為鑒,恪守為臣之道!”
他的話剛說完。
右近便有洪亮的呼喊聲傳來。
“吉時近。”
“太子殿下到。”
“群臣入殿,奉太子殿下即皇帝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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