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諾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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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兒,煥兒,爹娘要跟你們說一件事。”我環顧著自己的一雙兒女,眼底情緒複雜:“若是你們爹爹日後當了王上,你們心中欣喜嗎?”
兩個孩子都愣住了。
映淳眼裏先閃出光來:“那啟煥是不是不用再裝病,能去上書房讀書了?我也能回演武場接著訓練了,還可以把紫月要回來…咱們一家人再也不用受委屈了!”映淳樂得不知道怎麽辦好了:“爹娘,這可真是大好事呀!”
“八字還沒一撇呢,你倒樂得要飛起來了。”蕭承煦笑著睨了她一眼:“老實吃你的飯。”
映淳依言低了頭喜滋滋地吃粥,吃著吃著,卻發現餐桌上是一片詭異的寂靜。
父母和弟弟都是莫名的一臉凝重和惆悵,盯著桌上的餐食不動筷子。
若是爹爹真的當了王上?映淳也被餐桌上古怪的氛圍感染了,不禁也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來。
仔細一想,她笑不出來了。
盤中剩下的幾隻炸鵪鶉放涼了,失了酥脆和誘人的香味,沁出的油都洇透了紙包,還可憐巴巴地擺在那裏無人問津。
“爹爹若是當了王上——”又是映淳打破寂靜:“也會有雍臨的郡主來和親,要嫁給爹爹嗎?”
“映淳!”正心亂如麻的我小聲嗬止她。
映淳卻不管不顧地接著往下說:“就算不是雍臨的,還會有大梁的,西蜀的,爹爹也會有後宮,也會有別的孩子嗎?”
蕭承煦眉頭緊皺著不語,我滿麵心痛和擔憂。
“那到時候,爹爹還會再有時間每晚陪著我們一起吃飯,還願意再給淳兒擦頭發嗎?”蕭承煦越是沉默,映淳心裏就越急越怕,問題一個接著一個。
“爹爹。”一直沉默的啟煥也鼓起勇氣發了聲:“從我很小的時候你就教我,做人一定要講恩義,道義,情義,一定要守住自己的本心,可是做王上,想必躲不過權謀算計,真到那時爹爹的本心若是行不通守不住了,爹爹還會記得…當年教過我的那些話嗎?”
“爹爹能不能,不做王上?”映淳紅著眼眶低聲試探著問。
見蕭承煦還是不吭聲,映淳忙絮絮地往回找補解釋:“淳兒想當公主不假,想要自由,想不受委屈不假,可是若要讓我當有一堆同父異母弟妹的長公主,讓不知道哪兒來的其他女子分走了爹對娘的關愛…那這公主不當也罷,那演武場不回去也罷,大不了我就待在龍嘯營,每天扛著三十斤的沙袋跑二十裏我也認了,反正累的時候…吃飯更香呢。”
“我們一家人還像現在這樣生活,我其實真的挺開心的,我覺得這就是最好的生活…”映淳把心裏想說的都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腦說完了,忐忑地環顧著一家人:“啟煥,你是不是也這樣想?…娘親呢?”
我眼中的淚水默默地流了下來。
“星兒?”蕭承煦訝異地慌了陣腳,連忙托著我的麵龐用拇指輕輕揩去淚珠:“你心中…也是這樣害怕嗎?”
“承煦,我隻是,我隻是怕我們三個拖累了你。”我惴惴抬起一雙淚眼:“這些年你明明可以不這樣事事忌憚小心的,許多的不得已,都是為了我和孩子們…如今你眼看要實現多年的願望,我們真的不該有任何理由再阻攔你,可是——”
我和孩子們看他的眼神裏分明地多了畏懼,惶惑,仿佛一下子和他隔了千裏的距離。
“萬人之上,就是無人之巔了。”他一下子想到明翊的那句話。
愛人,孩子,手足,摯友…他若要坐穩那江山,他們終究會不可避免的在某一天,站在自己的對立麵,也會有一天為了利益和權衡,利用他或被他利用。
就像蕭承睿曾對他做過的那樣。
原來,是這樣一個無人之巔,他打了個寒戰。
“為上為君,你根本就不合適。”
他真的合適嗎?他活了這麽多年,恨了這麽多年,好像現在才第一次用心思考這個問題。
之前的那幾年,他被仇恨衝昏了頭腦,懷中緊抱著執念。
細細想來,那好像隻是他的不甘心,並不是他真心想要得到的。
要他用權謀和算計去製衡朝中勢力,每與一個人交好時,先考慮他背後的利用價值,永遠雨露均沾,不偏不倚,不向任何人付出真心,也得不到任何人的真心。
他不是不會,是不想。
他守了這麽多年的,那顆蓬勃跳動著的赤子之心,親手將它毀了,他不忍心。
他眼前閃出那個含淚折斷心愛的弓箭,滿心仇恨與怒火的少年。
對不起,不能實現你的夢想了,他在心中對那少年說。
但我不後悔。
他的真心就那麽點兒大,心尖上正好隻夠放得下他們一家人。
一輩子能問心無愧地守護好大晟的大好河山和所愛之人的一世平安,這就是他的心中所願。
蕭承煦啊蕭承煦,你果然也沒有那麽大的能耐,他在心中笑自己。
“行了行了,怎麽好好一頓晚飯吃成這樣星兒啊,”他轉過身看著自己的小妻子。
“…嗯?”我誠惶誠恐的等著他的話。
“我們之前不是都說好了,等映淳和啟煥都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小日子,咱們就一起去江南買一所大宅子養老嗎?”
是啊,我們還曾經這樣打算過。
我隻覺得更難過了,含著淚道:“現在…還提它做什麽。”
“當然要提了!”蕭承煦笑著去拉我的手:“你說要開一座江南最大的綢緞莊,還要建一個花園,種滿滿一園子的牡丹花,我要開一所武館,親手教當地的孩子們練武功。”
他輕柔地揩去我頰上滑下的淚:“既然說好了怎麽能變呢?我可都替你記著,到時候你不許變成個懶老婆子,耍賴不幹了!”
“承煦!”我又驚又喜地撲進蕭承煦懷裏,不可置信地呢喃著問:“真的嗎?你真的舍得…”
“我有什麽舍不得?”蕭承煦緊摟著我,笑著看兩個又驚訝又欣喜的孩子:“要說舍不得,我舍不得你滿園的牡丹花,更舍不得,映淳說的,她過得最好的生活。”
“啟煥,”他又微笑著看向兒子:“爹這半輩子忙活了一大場,可能注定還是要碌碌無為,可這顆本心,”他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爹可牢牢地守住了,永遠都不會變。”
夜幕降臨。
蕭承煦端坐在前廳的羅漢榻上發愣。
我默默走到他身邊,沉吟了一會兒,輕聲喚:“承煦。”
蕭承煦臉上閃過一絲慌亂:“星兒?怎麽沒回臥房休息?”
“我都知道。”我垂眼坐到他旁邊:“剛才在餐桌上,你是安慰我和孩子們的。”
“這王位,你非爭不可。”
蕭承煦的眼神躲閃了一瞬,訥訥道:“沒有的事…”
“我也嫁給你這麽多年了,總該有些長進。”我笑著去拉他的手。
那笑容掩不住苦澀,看得他心疼。
“你若放棄爭奪王位,那麽之後即位做王上的無論是誰,你都會是被他矛頭第一個對準的人。”
一想到這裏,我就恐懼萬分,還強撐著鎮定。
蕭承煦卻聽出我語氣中的不安,抬臂將我攬到懷裏,我就順勢枕在他肩膀上。
“星兒,不怕。”他吻了吻我的發頂:“我一定要贏,我不會讓你和孩子們有半點兒閃失。”
“對不起,我偏偏是這個身份。”無力感將要把他裹挾起來,他忽然恨自己,為什麽要生在帝王家。
隻能被命運推著走,半分由不得自己做主。
“哎喲,你多虧是這個身份呀,”我忽然吃吃地笑了,抬起頭朝他做了個鬼臉:“你若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窮小子,還能娶到我嗎?”
“調皮!”蕭承煦也被逗笑了,作勢要摸到腰間撓我癢癢。
兩人正笑鬧著,嚴海從門外走進。
“殿下,賢妃娘娘在門外求見。”
兩人臉上的笑都僵住了。
“你告訴她,我不在府中。”蕭承煦煩躁地緊皺起眉頭。
我局促地站起來,迅速掩去眼底不安,低聲道:“你讓她進來吧,不用顧忌我,我回房去。”
蕭承煦無奈地目送我急匆匆地離開前廳,一轉頭見賀蘭茗玉已經靜靜站在門前。
“承煦…”賀蘭茗玉眼含熱淚,艱難啟齒。
“賢妃深夜來我燕王府,有什麽事?”蕭承煦緩步踱到她麵前。
“我給你的書信…”賀蘭茗玉抬起一雙淚眼直盯住他:“此事危急!我實在是毫無辦法才…”
蕭承煦這才想起來。
“書信?”他淒然冷笑一聲:“那當真是書信嗎?不是我“犯罪”的證據?”
賀蘭茗玉一臉錯愕:“承煦,你說什麽?”
“賢妃娘娘真是早早的就為自己打算了。”蕭承煦隻覺得心涼的很:“口口聲聲讓我念舊情,實際上卻幫著蕭啟翰來陰我!”
“我沒有!”賀蘭茗玉慌了:“我是希望你能幫幫啟元,怎麽,怎麽就是害你呢?”
“…那真的是封書信?”蕭承煦盯進賀蘭茗玉眼中。
那是辨認真假,審視犯人的警惕眼神。
他對自己,真的是一點感情都沒有了。
賀蘭茗玉的心疼的縮了一下,覺得喉嚨發幹:“千真萬確。”
“我就,再最後信你一回。”蕭承煦咬牙切齒,冷冰冰地沉聲道:“快說你有什麽事。”
啟煥站在門外的黑暗中,靜靜地透過門縫往裏看。
賢妃深夜到訪,究竟會求父親什麽事呢?少年心中思索著。
“賢妃長得好看嗎?”
一個聲音忽然從耳邊響起,嚇得啟煥差點兒叫出聲,忙伸手掩住來人的嘴。
映淳一把將他的手拉開,皺著眉頭輕聲問:“你和爹都什麽毛病?怎麽都愛捂我的嘴啊!”
還不是因為你總亂說話,啟煥腹誹。
待看清了映淳,啟煥錯愕地悄聲問:“姐姐你這穿的什麽啊?參加宮宴也沒見你穿的這麽正式!”
映淳不知道什麽時候換了一身鵝黃色的錦緞襦裙,裙上金絲繡的海棠花在黑暗中都微微閃著光。
啟煥知道映淳平日裏穿衣恨不得一切從簡,能穿一件絕不穿兩件,今天連外袍都用腰間衣帶係的牢靠,刹出少女的一把纖腰來。
“今天比宮宴可重要多了!”映淳斜了啟煥一眼:“我今天必須拿出正室嫡出身的款兒,給娘出口氣!”
說罷又從懷裏掏摸出滿把頭花簪子:“我還特意從娘妝奩裏抓了一把首飾,來來來,都幫我插到頭上!”
啟煥邊苦著臉借著外麵微弱的月光幫映淳戴首飾,邊悄聲勸道:“姐姐,咱們這隻是親王府,賢妃是宮裏的後妃…”
“你是娘親生的嗎怎麽胳膊肘往外拐!”映淳抬手就賞了啟煥一個脆生生的爆栗:“她是娘娘怎麽了?還不是天子妾!少廢話,插好了嗎?”
啟煥揉著額頭還沒緩過疼勁兒來,悶悶地答:“好了。”
“那我也跟你一起看。”映淳擠到門縫前。
前廳內,蕭承煦滿臉憤怒地望向燭台上搖曳的火光。
“茗玉,我知道你也不想啟元被政治所縛,更不想讓他登基為帝。”
“可現在不同了!”賀蘭茗玉臉上全是無措:“陛下臨終前給龍鳳虎三營下了一道密旨,若啟元不即位,無論他躲到哪裏,都會被他們找到殺害的!”
蕭承煦心中一驚,咬牙切齒道:“蕭承睿你真是好狠的計啊…虎毒尚不食子!你居然對自己的親生兒子…”
啟煥心裏也同樣的驚詫,如此看來,蕭啟元為了保住性命,非要做這個王上才行了。
啟元皇兄,也不過和姐姐一般大啊,他瞥了一眼身邊探頭探腦使勁往裏看的映淳。
映淳哪知道啟煥心裏正想到自己,不過感覺到他目光移過來,就回過頭悄聲問他:“你說,是娘長得好看還是她長得好看?”
接著又歪頭思索著自問自答道:“她好看倒是好看,但也太端莊和藹了吧!感覺這種人哭的時候眼角唇角都要掛著笑的,做什麽都是這一個表情,看著多悶啊!”
啟煥沒時間理她,屏息聽著屋內的談話。
蕭承煦煩悶地在廳前踱了幾步,終於停下腳步對賀蘭茗玉說:“這隻不過是蕭承睿想用你的護子之情來牽製我,你可千萬不要上當!”
“可那我該怎麽做呢!”賀蘭茗玉的情緒瀕臨崩潰:“你們都一樣,把我的孩子當做一個砝碼,一顆棋子,可那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