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諾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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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由蕭承煦陪著邁進皇室祠堂大殿,進香後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低聲祈願。
蕭承煦看著擺滿了整個大殿的祖宗牌位,默默地站在我身邊。
“承煦,你不為映淳祈福嗎?”我恭敬地拜了三拜,站起身柔聲問蕭承煦。
“我可沒說要來,還不是為了陪你,”蕭承煦別扭著不肯:“那丫頭膽子大上了天了,就該讓她受些教訓…”
“你若是害羞,那我回避。”我知道蕭承煦就隻是嘴上逞強,這幾日眼見著他寢食難安,心中的擔憂比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定是隻多不少。
而且我早看出來,蕭承煦一直覺得映淳堅決要從軍都是受了自己的影響,是他間接害女兒如今深入危險之地,他心中除了擔憂,還有內疚的成分在。
“星星,我…”蕭承煦還強撐著想解釋,我卻在他手上輕握了一下,臉上掛著鼓勵的笑容輕聲說:“不急,我在外麵等你。”
被幾百支蠟燭照耀中的皇家祠堂中,隻剩下蕭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和蕭承煦自己。
他將祖宗牌位環顧一圈,又低頭看著腳邊的蒲團。
眼下他看似把握著所有實權,可心中有多少不得已,隻有他自己知曉,就連如今這樣如履薄冰的日子,都是他好不容易求來的,日後還會有什麽變故,他和我的牌位能否順利擺進這座祠堂,一切還都不是定數。
他戎馬征戰半生,功勳赫赫,卻連一個公道都討不到。
他心中懷疑,蕭氏宗親,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庇佑他。
蕭尚遠和沐王妃的牌位緊挨著放在上首,忽然給了他些許慰藉。
父皇和母妃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他們未曾謀麵的孫兒。
“列祖列宗在上,”蕭承煦緩緩跪在蒲團上,雙手合掌於胸前:“承煦在此,萬望祖宗垂憐,保佑我兒映淳平安歸來。”
“請保佑她不要害怕,不要受傷,不要生病…”他心中的擔憂和害怕壓抑了太久,這空蕩蕩的祠堂,終於給了他說出口的勇氣:“她是從小到大第一次出遠門,一定笨手笨腳的什麽都不懂…”他心中迫切地想要傾訴,沒意識到自己祈願的聲音已逐漸大起來:“那孩子行事冒失,都是從小我過於嬌慣,若是她在外麵犯錯闖禍,責任都由我一人來承擔。”
“她若是該打,該罰,也都讓我來教訓,千萬不要讓她在外麵受委屈…”蕭承煦說著說著,已是情緒翻湧,眼眶泛紅:“那孩子看著堅強,其實能哭的很…希望師父一定不要苛責於她,希望營中將士都能看在她是個姑娘家對她多多照顧…”
他的聲音也微微地打了顫:“我隻有她這麽一個女兒,我視她如眼珠般珍貴…”蕭承煦深深叩首,已是泫然欲泣:“求祖宗庇佑,求祖宗一定要庇佑我的女兒!”
站在門外偷聽的我,偷偷拭去眼角的一滴淚。
夜已深了,蕭承煦睜眼躺在臥榻上,還沒有一點睡意。
這樣躺了有一個多時辰,蕭承煦索性披衣坐起,準備去庭院中舞劍發泄一下心中煩悶。
許是起身的聲音吵醒了身邊人,我張開惺忪的睡眼,在後麵拽住了他的衣角:“承煦…是不是又睡不著了?”
“嗯,我出去走走。”蕭承煦回身幫我掖了掖被角:“一會兒就回來陪你。”
“外麵冷…別去了吧?”我的手還不肯鬆:“我陪你說一會兒話好不好?”
蕭承煦寵溺地笑了笑,平日裏我說什麽他就很少反駁,何況是像現在這樣睡得黏黏糊糊,感覺說什麽都像是在撒嬌的小嬌妻。
我才揉著眼睛撐起身子來,蕭承煦就輕車熟路地坐過去讓我枕著肩膀。
“我總怕淳兒會出什麽事。”蕭承煦將我攏進懷裏,睡得身上熱乎乎的小嬌妻抱起來像個小暖爐一樣。
“每次有敵軍夜裏偷襲,我當晚就無論如何都睡不著覺,就像冥冥之中有預感一樣。”蕭承煦輕輕歎了口氣:“今晚我也有那種感覺。”
“興許淳兒在這點上會像你呢。”我聽了也是隱隱的擔心,但還柔聲安慰蕭承煦道:“淳兒睡覺也很警醒的,你看她從小到大,從來也不愛睡懶覺。”
“是啊,就連她搖籃還放在咱們床頭的時候,”蕭承煦忽然憶起嬰兒時期的映淳:“她也是一大早就醒了,醒了就在搖籃裏咿咿呀呀的喊,要把咱們倆都喚起來陪她玩。”
“她才跟咱們住過幾個月?”我吃吃笑起來:“你這做爹爹的還跟女兒搶奶吃,把她氣得直拿小腳丫蹬你。”
蕭承煦頰上一紅,以拳掩口清了清喉嚨。
“當時她多可愛,哪像現在這樣性子又野膽子又大,讓人又生氣又擔心。”蕭承煦悵然若失,眼前仿佛已經看到了當年那個粉糯糯的奶娃娃:“孩子們若是永遠都不會長大該多好。”
“對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聽煥兒說,上書房近些日子連換了三位太傅了?”
“是有這麽一回事。”蕭承煦想起這事就頭疼:“還不是那蕭啟榮,總慫恿啟元跟他一起戲耍太傅,太傅們都是德高望重的大儒,哪受得了一幫頑劣小子的捉弄?每請來一位教不上半月,就來向我請辭,再這麽縱著他們鬧下去,以後沒人敢去上書房教書了。”
“啟榮那孩子可真的是…”我都跟著皺起了眉頭。
蕭承煦輕歎了口氣:“等我這兩日得了空,親自去整治整治學堂的風氣。”
映淳幽怨地坐在自己的床榻上。
幃帳外的三人睡得正熟,鼾聲是一個賽一個的響亮。
大奎的鼾聲像悶雷,聲音又粗又響。
小豆子說話聲音就細,打起鼾來一聲一聲像呼哨嗩呐,聲調尖的刺人耳膜。
必空和尚身子胖,鼾聲姆姆地像吃飽了的母豬,一聲鼾拖的極長。
三人鼾聲互不相同,偏偏又各顯神通。
這可苦了映淳的耳朵,她把戰時的頭盔都戴上再躺下,鼾聲還是能透過鐵皮傳進來。
映淳憤憤地掀開幃幔,走到小豆子床邊輕輕抖了抖他的枕頭。
人在將醒未醒之時,鼾聲就停了。
映淳本來想把三人都抖到淺睡,自己再抓緊時間躺回床上,可摁下葫蘆起了瓢,抖停了這一個,那兩個又響起來,連著抖了三輪,營帳裏還是片刻都沒靜下來。
看來這覺是睡不成了,映淳氣哼哼地穿好戰甲,撩起帳門散步去了。
一排排士兵列隊舉著火炬,在營牆內一圈圈的巡邏。
映淳溜達到西角瞭望塔下,塔上黑漆漆一片,瞭望塔因目標明顯,夜裏也是不點火炬的。
映淳順著木梯爬上瞭望塔,把塔上的哨兵嚇了一跳。
“這地方真安靜啊!”終於遠離噪音的映淳長出一口氣,一點兒不拘束地往地上一坐:“大哥當了幾個時辰的班了吧?我來替你一會兒!”
那士兵聽得是個女聲,小聲問:“可是鐵騎軍映淳郡主?”
“你認識我?”映淳也跟著壓低了聲音。
“屬下是和嚴大哥一個帳的,聽說過郡主隨軍的消息。”那士兵礙於映淳的身份,話語分外客氣。
瞭望塔視野極其開闊,從這裏往下望,能看到軍營毗鄰的那條大河像盤龍虯蛇一樣彎彎曲曲流向遠方。
兩人在黑暗中默默地一站一坐,映淳仰頭看了一會兒星星,又低下頭看河水。
許是看了太久的星星眼睛花了,她看河水裏也有東西一閃一閃的。
“哎,這位大哥,我看河水裏有一閃一閃亮亮的東西。”映淳悄聲對哨兵說。
那哨兵眯了眼睛瞥了一眼:“郡主看的是月光在水流上湧動吧?”
映淳抬頭看了一眼月亮,月亮被烏雲擋在後麵了,隻隱隱約約透出一點光亮,水麵上的不像是月光。
映淳使勁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又指著一處向那哨兵說:“大哥,那閃的東西不是順著水流動的,倒好像正朝咱們這邊過來呢,是不是螢火蟲啊?”
那哨兵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仔細一看,一下子變了臉色,從身邊架子上取下火折子,“刷”地點燃了火炬向水麵照去。
映淳“啊”地短促驚叫了一聲,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他們兩個都看清了,那哪裏是什麽螢火蟲,分明是一群涉水向這邊鬼祟而來的帶甲士兵。
閃光的是敵軍的鐵甲,和銳利的長槍。
哨兵將手中的火炬丟進火盆,瞭望塔上首馬上燃起熊熊烈焰,照亮了半個天空。
“敵襲————!!!”哨兵嘶吼著放出一支響箭,緊接著奮力地敲響了戰鼓。
映淳三步並兩步跳下木梯,已有不少人穿戴上整齊的戰甲奔出營房列隊。
新兵營戰士們臉上的表情都更加驚恐,手上的動作也更慢,映淳鑽進自己的營房,小豆子軟在床邊雙手抖簌簌的係不上衣帶。
映淳跑過來兩下幫他係緊了,又輔助他套上戰甲,像安慰他又像安慰自己似的大聲說:“不怕!不怕!”
應對敵軍的此次突襲,申毅將軍隻派了龍嘯營和狼嘯營的精銳出營應戰,沒有讓新兵營上陣。
這一仗一直打到天完全亮了,軍營外的炮火聲和喊殺聲還未停歇,坐在營帳中的申將軍也蹙起了眉頭,若叛軍實力如情報所說那樣薄弱,打下他們本該如探囊取物。
傷兵源源不斷地運送回來,映淳一趟一趟地幫著戰士們將擔架抬進軍醫營帳。
營帳裏已經躺滿了傷兵,還有更多的人被抬進來,又隻能被迫退出去安置在營帳外。
整個營帳裏全是人們痛苦的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味兒。映淳才半背半扶著一個背上中箭的傷兵進了軍醫營,躺在一邊的一個戰士忽然劇烈抽搐起來。他脖子上被砍了一刀,鮮血已在地上匯成一大攤,又汩汩地流到映淳腳邊。
“軍醫!軍醫快救救他,他要不行了!”映淳扯著嗓子朝被傷員圍在中間的軍醫們大喊。
可是沒有人理會她。傷兵們的聲和戰士們的嘈雜聲蓋過了她的聲音。
“別管了,姑娘。”她扶著的那個人強忍著疼痛低聲說:“傷成這樣,肯定是活不成了。”
映淳身上狠狠一哆嗦。
她再去看那人,已是停止了抽搐一動不動了。
…死了?
一陣恐懼感驚濤駭浪般將她吞沒。
可是戰場上沒有害怕的時間,外麵還有那麽多傷兵需要運送。
“新兵營列隊!”有人這樣高聲喊著。
戰況究竟有多危急,才會將本來作為後備力量的新兵營這麽快推上前線?沒人有時間去想,大家都扔下手中的活計奔向兵器和戰馬。
映淳衝回自己營房,戴上頭盔,背起大刀和弓箭,再拿起長槍,迅速地想了想,她把嚴海之前送她的那把小弩也掛在了腰上。
跑到馬廄,映淳有點兒發蒙,戰馬都披上了馬鎧,看起來長得都差不多。
小馬卻像是認出了她,揚起脖子噅兒噅兒的嘶鳴了兩聲。
映淳利落地跨上馬背,壓得小馬都踉蹌了一下。
“咱們倆現在都包了一身鐵皮,沉是一定的,不過我知道你一定行。”映淳安撫地拍了拍小馬的肩胛,她在家的時候就為小馬練過負重,二百斤之內都不成問題。
新兵營訓練不足,到了戰場上沒一會兒就亂了陣型,膽子小的人拚命向後逃,膽子大些的人又沒頭蒼蠅似的橫衝直撞。
場麵一時一片混亂。
騎兵的機動性極強,鐵騎軍的眾騎兵們頃刻間就四散在戰場各處。
映淳瞄準個遠處的敵軍將弓拉滿,心裏暗自給自己打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