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諾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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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兵營訓練不足,到了戰場上沒一會兒就亂了陣型,膽子小的人拚命向後逃,膽子大些的人又沒頭蒼蠅似的橫衝直撞。
    場麵一時一片混亂。
    騎兵的機動性極強,鐵騎軍的眾騎兵們頃刻間就四散在戰場各處。
    映淳瞄準個遠處的敵軍將弓拉滿,心裏暗自給自己打氣。
    她當初練射箭時,從射箭靶練到射活物的時候也很費了一番功夫。
    蕭承煦帶她到圍獵場打兔子,她也是張著弓不敢射。
    “爹爹,那小兔子太可愛了,我,我不忍心。”映淳瞄了好幾次,還是放下弓箭苦著臉回頭看父親。
    “那你晚上想不想吃它的肉啊?”蕭承煦哭笑不得。
    “…想的。”映淳咽了口口水。
    烤兔子真的好香啊。
    蕭承煦在身後把住了她張弓的手:“淳兒,看著它,告訴自己,它隻是你的獵物,這是你內心的一道坎兒,把箭射出去,你就把這道坎兒跨過去了。”
    “你隻是我的獵物。”映淳再次瞄準了那個敵兵:“你的肉又不能吃,還沒有小兔子長得可愛。”
    那敵軍胸口插著箭從馬背上滾落下來。
    “好樣兒的!一箭中靶心!”映淳低聲給自己喝了聲彩。
    “能連著十次射中靶心,我就給你個獎勵。”她學著蕭承煦的樣子對自己說:“就獎勵你…晚上回去吃三塊糖!”
    正在心裏糾結著吃三塊還是吃五塊,一支箭迎麵朝她射來,她忙側頭躲避,那支箭就“當”地打在她頭盔上,力道之大,震的她腦子“嗡”地一聲響。
    這一箭若是射準了,她現在說不定已經瞎了一隻眼。
    驚懼助長了她的怒氣,她打馬向那支箭射來的方向追去。
    “箭雨!快往後撤——!”前麵忽然爆發出一聲驚恐的嘶吼。
    向前衝鋒的部隊瞬間轉換了方向,映淳也緊急調轉馬頭往回跑,背後的天空驟然一暗,那是幾乎同時射出的上千支利箭,造成一瞬的遮天蔽日。
    戰友們驚懼痛苦的喊叫聲中,映淳的耳朵捕捉到一個熟悉的尖細慘叫聲。
    “小豆子!”箭雨停後,映淳冒死衝到小豆子身邊,跳下馬要將他扶起來。
    跑在後麵的步兵,都已被箭雨插成了篩子。
    小豆子身上少說插了有十支利箭,口中噴出一口鮮血來。
    “蕭姐姐…別讓我阿娘…知道…”小豆子強撐著說完這句話,脖子一歪,在映淳懷裏咽了氣。
    映淳抱著小豆子的屍體愣了好半天。她感覺從頭冷到了腳,不是因為天寒,她包裹在鐵甲裏的身體明明熱得冒汗,冷是從心裏泛出來的。
    “我…我一定替你照顧你阿娘,你放心…”映淳感覺眼淚像是在眼裏凍住了,明明身體已經抖的厲害,眼眶卻還是幹澀的。
    勤務兵們跑過來,用擔架抬走傷員和屍體。小豆子是什麽時候從映淳懷裏被拖走的,她都沒什麽知覺。
    “我給你報仇…小豆子…他們要你一命,我要他們千倍還!”映淳使勁揉了一把起了一層栗的麵頰,翻身上馬再次加入混戰中。
    她不記得自己射落了敵軍多少個騎兵,許是七個,也可能是八個,一個敵軍想從背後偷襲她,被她回手一槍挑穿了胸口。
    戰場上,不是隻有打勝仗,立功,晉升,做英雄。
    更多的是尖利的武器,噴湧的鮮血,和冰冷的屍首。
    火炮聲在她身邊震耳欲聾地響,忽遠忽近,但她身手敏捷,騎著小馬左衝右突,總能避開火炮的轟炸。
    這一炮激起的火焰幾乎燎過小馬的後蹄,炸翻了好幾個附近的戰士。
    映淳又跳下馬,從濃煙和火焰中拖出一個傷兵。
    “大奎?!”待看清那個血人的麵容,映淳心裏一驚。
    她才把大奎拖到旁邊的平地上,向他下半身一看,忽然覺得眼前一黑。
    “你的腿呢?”她感覺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恐懼壓得她喘不上氣。
    她從火場裏拖出來的大奎,身體隻剩了半截子,兩條腿已不知去向。
    “老子是…活不過今天了。”大奎奄奄一息之際,竟灑脫地笑出聲來,牙上滿是烏黑的泥土和粘膩的血漿:“稀裏糊塗活了十來年…也沒什麽好遺憾的…”他費力地將脖子轉向映淳:“你這丫頭是個有誌氣的,可給老子好好兒地活著——”他像是忍耐到了極點,牙關中瀉出極度痛苦地一聲,緊繃的身體軟了下去,用極虛弱地聲音最後囈語了一句:“活著,活著…蕭大元帥…”
    今日一役,雙方軍隊都遭了重創,叛軍終於抵擋不住龍狼兩營的猛烈攻擊,狼狽地退回了城中。
    收兵了。
    映淳牽著小馬,兩眼失神,木偶人一樣跟在連隊後麵,走過橫屍遍野的戰場。
    空氣中遍布著腥臭的血腥氣,腳下一個不注意,就會踩到誰的殘肢。映淳嘴裏反上一口酸水,又強壓著惡心咽回肚裏。
    映淳看到邊上掉了一頂頭盔,她俯下身子把它撿起來,頭盔對一個戰士來說,可是極重要的護具。
    那頭盔裏赫然有一隻帶血的耳朵,那是被大刀生生削下來的,皮肉還連著一縷鬢邊發。
    這頭盔的主人,大概永遠也不再需要它了。
    這隻耳朵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抽搐,映淳撲倒在地上吐的昏天黑地。
    但她不想在戰場上再停留半刻了,強扯著小馬的韁繩站起來跟上行伍,實在忍不住了就站住再吐一陣。
    胃裏的食物都吐空了,接著就是吐水。
    她心裏還記著千萬不能脫水,哆嗦著把腰間的小水壺取下來小口小口地喝。
    水喝了又吐,水壺裏的水喝幹了,肚子裏也吐幹了。
    最後是膽汁,黃色的一團黏液,極苦的一口,苦的她又幹嘔了好幾下,但吐到底是止住了。
    申毅將軍遠遠地看到雙眼失神的小姑娘像嚇丟了魂兒似的直著腿走進大營,心裏鬆了口氣,走回主營內,在軍報底部加了一行小字。
    “八百裏加急軍報——!”信使的聲音才剛傳進殿內,蕭承煦就像遭了雷擊一樣,雙腿定在了原地。
    “快呈上來!”蕭承軒急吼吼地接過信筒交給蕭承煦。
    蕭承煦的手少有地發了抖。
    怎麽會這樣快就打過第一場仗了?軍隊開拔才幾天,難不成被叛軍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他沒法控製自己不去胡思亂想。
    “哥,一定沒事的!”蕭承軒勸慰著麵色蒼白的蕭承煦:“映淳那丫頭最機靈了,身手也好…”
    “師父讓新兵營上了戰場?!”蕭承煦隻覺得五雷轟頂,渾身都打起了寒戰:“戰死一五六人…”
    這一百五十六個人裏,會不會有他的寶貝女兒?
    “承軒…”蕭承煦強壓著心裏泛上來的恐懼大吼:“快差人去要新兵營死難名單!快,快!”
    蕭承軒見蕭承煦的情緒已瀕臨崩潰,自己也一下子慌了,拿過蕭承煦丟在案上的軍報仔細看了一遍,趕忙對蕭承煦說:“哥,你看這下麵還有一行字呢!”
    蕭承煦撲過來搶過軍報,那行字分明是申毅將軍的筆跡。
    映淳郡主一切安好,燕王殿下勿念。
    蕭承煦長出一口氣跌坐在羅漢榻上。
    “祖宗顯靈,祖宗顯靈…”他如釋重負地低聲呢喃。
    蕭承軒都被他這副樣子逗笑了。
    “哥!你不是一向不信那些鬼怪亂神的嘛,怎麽現在還搞起求神拜佛這一套…”
    “拜佛?”沒想到這句話給了蕭承煦靈感,站起身一把扯過承軒:“走走走,陪我去慈恩寺燒三炷高香去。”
    “哥!你這…”蕭承軒被他搞得哭笑不得:“你至於嗎?”
    “臭小子懂什麽?”蕭承煦橫了他一眼:“我可是切身體會到什麽叫可憐天下父母心了!你趕緊給我成親生子去自己體會體會,省得你還在這兒嘲笑你哥!”
    映淳腳步沉重地走進營房,必空已盤腿坐在自己臥榻上誦經。
    “必空師父,他們…”映淳瑟瑟抖著,眼淚將要流出來。
    “貧僧都知道了。”必空抬起頭看她,昏暗的光線中,映淳才注意到他的光頭上裹著厚厚一層紗布。
    “必空師父,你受傷了?”映淳錯愕又心痛地低聲問。
    “去戰場上搬運傷員的時候挨了敵軍一刀,但傷口並不深的。”必空語氣平靜,映淳的心裏卻揪了起來。
    那麽好看的圓腦袋若是落了疤,他們寺廟…還會讓一個疤頭當沙彌尾嗎?
    想問的話到了嘴邊,又被她咽回肚裏。
    映淳隻覺得原本覺得促狹的營帳忽然變得好大好大,空得她心裏發慌。必空和尚低聲為此戰中逝去的戰友念著往生咒,映淳越聽越想哭,幹脆掀開帳簾跑出去了。
    今日一役,除沒有作戰經驗的新兵營犧牲一百餘人外,龍嘯營和狼嘯營都並沒有受到什麽致命的打擊,而叛軍雖趁夜偷襲又奮力守城,反倒死傷慘重,遭了晟軍的重創,何況打過仗的人都知道,箭雨對城中武備來說是巨大的損耗,接下來的仗,隻會更好打。
    安置好傷兵們,各個營房的戰士們都聚在一起為今日小勝慶賀。
    映淳隻覺得心中的委屈和害怕無人可訴說,繞開喧鬧的人群走到馬廄去看小馬。
    小馬和其他戰馬一起站在馬廄裏,安靜地嚼著稻穀。
    映淳鼻子裏酸的厲害,眼眶也一陣一陣的發脹。
    “別哭,蕭映淳,不許哭。”映淳用極小的聲音呢喃著安慰自己,使勁攥著雙拳,任指甲掐進掌心,希望疼痛可以分散一些注意力:“別讓他們笑話你,別讓他們說你是個沒有用的死丫頭…出門在外,不能給燕王府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