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國子學(4k,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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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婚之後,劉羨與妻子的生活非常和諧。
    尚柔,或者說阿蘿比想象中還要知書達理,善解人意。每天一早,劉羨開始做功課時,阿蘿便會悄悄為他準備盥洗的熱水,換洗的衣裳。而當劉羨讀完一些書,第二天再看,就會發現她將一切都整理得妥妥當當。
    且阿蘿毫無高門出生的大小姐氣,或許是因為長相可愛,或許是因為人情練達,不過兩三天,她便和府內上下的蒼頭侍女混熟了,所有人都很喜歡她,甚至包括安樂公劉恂,看到阿蘿也會禮讓幾分。
    “少夫人簡直是夫人再世。”
    當劉羨聽到這個評價的時候,有些哭笑不得。和矜持的母親相比,阿蘿其實要活潑很多,大概是因為還年輕的緣故吧,她似乎有燃燒不盡的活力與熱情,遠沒有張希妙在世時的疲憊感。也因為年輕,阿蘿有時候甚至會很冒昧,語出驚人。
    有一天,她就突然問劉羨說:“夫君的誌向是什麽?”
    劉羨當時正在抄寫《涅槃經》,心不在焉地回答說:“光大家門唄。”
    阿蘿跟著就問:“夫君將來是公爵,還要光大家門,是準備複國嗎?”
    這話說得劉羨一個激靈,差點跳起來。
    然後他靈機一動,望向窗外,手指天空,悠悠說:“一震之威,乃至於此啊!”
    這是當年曹劉煮酒論英雄的段子,身為魏武之後,阿蘿自然是耳熟能詳,她立刻笑盈盈地接道:“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夫妻二人都笑了起來.
    阿蘿往房內端了一壺果酒來,而後趴在桌案的一旁,看丈夫抄經,頗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那夫君以後到底有什麽打算呢?”
    劉羨知道今天不好好回答,是不能讓妻子滿意了,隻好放下筆,轉首注視阿蘿,認真答說道:“我目前的打算,就是希望能在三十歲前,當上一州刺史。”
    “刺史?”阿蘿的眼睛顯露出疑惑來,對於尋常百姓來說,刺史當然是一個非常了不得的高官,但在現在的朝廷裏,刺史的地位卻非常尷尬。
    在原本的漢末體製中,刺史是一州體製中的最高軍政長官,既掌握人事權,也掌握領兵權,與以後的州牧相比,隻有官秩上的高低,而無本質的權力區別。
    但在曹魏的曆次改革中,刺史的的官秩雖然得到了提拔,淩駕於郡國守相之上,但是最重要的軍事權卻被拆分,落到軍區都督、監鎮手上。加上最近國家屢次拆分大州,又在地方設置藩王屬國,導致刺史管轄的疆域和權力都進一步受限。
    受這種種影響,在漢朝可以說是封疆大吏的刺史之位,到如今已經變成一個單純的行政職位了,導致許多士人寧願去當藩王的屬國官員,也不願去當刺史。此時劉羨說自己想當刺史,毫無疑問是不符合當今士族潮流的。
    劉羨對妻子解釋說:“我畢竟身份敏感,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稍有不慎便會被他人猜忌。別的猜忌都還好,但要涉及到戰爭軍事,難免不被人聯想到謀反,所謂君子不處危牆之下,與其爭那些害命的權位,不如先想著做一個單車刺史,多拉攏些人脈,以後想要繼續往上爬,總會有機會的。”
    阿蘿想了想,覺得確實是個腳踏實地的選擇,但還是有些不滿:她希望丈夫能夠更恢弘大氣一些,像曾祖一樣吞吐日月。故而低聲說:“有些太小氣了……”
    劉羨聞言哈哈大笑,他現在有些領悟了,夫妻之間是征服與被征服的關係,不是你征服她,就是她征服你,總而言之絕不能被小看。
    劉羨雖然礙於形勢,有些話不能對妻子明言,但一些胸懷還是可以吐露的。所以他沉吟片刻,便化用當年楚莊王蟄伏的典故,吟出一首詩來:
    “天德悠且長,人命一何促!百年未幾時,奄奄風吹燭。
    嘉賓本難遇,壯誌固難抒。一朝蕩胸懷,奇鳥在峻阜!”
    狹小的書房,清澈的聲音。詩歌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震動了曹尚柔,攫住了她的心靈。
    不知不覺,阿蘿內心冒出了與丈夫一較高下的想法。
    “他的才華十倍於我。”父親鄄城公的話在她耳邊響起,她全身緊繃。
    劉羨吟完詩歌,轉首看向妻子,笑說道:“現在其實說刺史也太早了,還是想想進入國子學後的事情吧。”
    成婚之後,緊接著就是入仕了。
    士人入仕,在當下這個年代,說白了就是兩種渠道:
    一個是被後人所熟知的九品中正製,通過地方中正品評後確定鄉品,而後上報朝廷,授予官職;
    另一個則是沿用漢朝的察舉製度,通過地方行政長官舉薦後進行策試,通過後授予官職,並追加鄉品。
    可這並非是無代價的,兩種入仕也都是有門檻的:
    地方中正該通過什麽了解士子?州郡長官又該通過什麽來舉薦士子?
    他們不可能一一去了解所有人,所以就需要一個平台集中士子,然後花一段時間來考察。
    這個平台在州郡中或是郡學,或是長官府台,而放在全國政治中心的洛陽,毫無疑問就是太學了。
    太學是自漢武帝以來就設立有的國家最高學府,專為國家儲才,每年都會從中挑選才學優異者入宮為官。到了魏晉時期,這一製度仍被沿用。隻是由於九品中正製的興起,形勢與以前略有不同。
    在東漢時,太學仕官製度已成定製,每隔一年,天子便會令所有太學生(數量往往上萬)進行一次射策,也就是考試。射策結果取前一百名,前四十名稱為甲科,選為郎官,中間二十名稱為乙科,選為太子舍人,最後四十名稱為丙科,補文學掌故。
    但到了曹魏初期,生靈塗炭,國家百廢待興,太學連人都招不滿,也就顧不上什麽射策不射策了。可謂是隻要有人,就不缺官當。直到魏明帝晚年,這一情況才有所好轉。但射策一事,也由於九品中正製的存在,變為純粹的中正考察舉薦了。
    司馬懿掌權後,出於製衡士族建立皇權的要求,又重新在太學恢複射策。但他也不敢太過打壓士族,實行的是兩種選拔並行的策略,有才能的人射策提拔,有門第的人走中正考察。
    直到鹹寧二年,當今天子下令,在太學之中另設國子學,算是正式在製度上確立了兩種入仕途徑:
    官品在五品以上的士族子弟都可以入學國子學,隻需元服以後,再待滿一年,不需射策便能入仕;
    而普通士人依舊入職太學,按照以前的規定射策,隻是錄取的人數大大減少,東漢能一年選中百人,而西晉僅一年三十人左右。
    雖然安樂公府被京畿士族所排斥,但至少名義上是一品公爵。劉羨要入仕,自然也是進的國子學,隻要在其間待滿一年,便可以拿到中正的鄉品,按部就班地入朝為官了。
    不過按理來說,安樂公府的出身必然會成為拖累,以劉羨想來,這一切也不會如料想的這麽順利……
    成婚一月後,也就是太康八年三月戊辰,劉羨向國子學投書求學。兩日後,得到了國子祭酒嵇紹的回複,給了他一枚刻有名字的玉牒,下麵還刻有“育才收賢”四字,有了它,劉羨便可以正式進入國子學了。
    次日一早,劉羨身穿素色儒服,騎了馬,背了一套經義,招呼上郤安、張固,踏上了太學之路。
    太學位於洛陽城南,開陽門外兩裏。對於劉羨來說,則是策馬兩刻鍾的事情。他從安樂公府出發,沿著建春街往西走一裏,向南拐,再直行十裏,熱鬧的南市大街就出現在眼前了。
    三月已是暮春時節,正是一年間天氣最舒適的時候,河畔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南市的街道上到處都是閑人。
    但與洛陽的西市、金市、馬市等其餘市場不同,南市並沒有那麽明顯的市儈氣息。因為這裏多有太學生活動,所以南市不是賣的是筆墨紙硯,就是開得茶水酒肆,還有手抄的書籍經義,文壇最新流傳的詩集,偶爾再有一些果農在沿街叫賣毛桃、李子、桑葚,頗有一股愜意自在。
    劉羨三人下了馬,到一個小攤前買了三個撒了芝麻的肉餡胡餅,一麵吃一麵往南走,不多時,他們便來到了南市中心:一座極為開闊的青石廣場映入眼簾,百餘輛馬車呈數列停靠在其中,而在其正東麵,一道四丈寬兩丈高的四柱白石石門聳然而立,在其匾額刻寫著古樸雄渾的四字篆書——“知本修身”。
    在石門之下,往來的儒生們絡繹不絕,大家大多年輕,而且麵帶微笑,因為此時此刻,他們正在整個帝國的文化中心。
    “這後麵就是太學了。”劉羨在廣場中央立定後,打量著來回穿行的人流,一時感慨萬千,轉首對兩位好友笑道,“還記得五六歲的時候,我們常常路過這裏,結果一轉快十年過去了,我們都還沒親自進去過,時間過得真快。”
    郤安回笑道:“怎麽突然說起這個?是擔憂自己前程?”
    “當然不是,我是感歎人生真短。”劉羨仰望著石門上的大字,道,“但還是要大步向前。”
    往前走,又是一大片青石廣場,上麵立著一片碑林,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熹平石經。
    一百年前,大漢的鴻儒們為消除經學分歧,聚集一堂,刊定六經,經漢靈帝同意後,由一代文宗蔡邕親自執筆,寫下多達二十萬字的經典,最後刊刻在石碑之上,供天下學子仰讀。
    此後曆經洛陽大火、官渡之戰、高平陵之變,洛陽的主人接連變了三輪,可這些石經仍在此處,甚至還能看到石碑上烈火熏烤與刀劍砍過的痕跡。
    而在石經碑林之後,就是太學龐大的校舍群了。
    如今的太學占地六十畝,有一百三十間校舍,九百間內室,容納有三千多名太學生。而國子學則在太學內的最東北角,大概隻占據了二十間校舍,一百間內室。
    別看國子學占地雖少,可五髒俱全。太學有博士十九人,而國子學雖隻有國子祭酒一人,博士一人,但卻有十五名助教,足可見天子之重視。
    而值得一提的是,劉羨走進來時,發現過往的學生驟然銳減,預計校舍內隻有不到百人,不過也可以理解。畢竟五品以上的官員就這麽多,而進入國子學就相當於免試,幾乎所有學生都能一年得官,一年一茬人走,人自然也多不到哪去。
    張固、郤安要去太學進修,而劉羨則去找國子祭酒嵇紹報道。
    嵇紹的屋子就在國子學最前麵,劉羨到時,房門在大開著,可見一名中年儒士正在桌案前提筆抄書,姿勢端正,模樣古板,正是嵇紹。
    劉羨敲了敲門。
    嵇紹抬頭看了他一眼,手中的筆停下來,說道:“是你啊,快進來。”
    劉羨上前行禮道:“見過祭酒。”
    兩人確實也算是熟人,此前嵇紹看在阮鹹的份上,參加過劉羨的元服禮與成婚禮。
    “不要這麽客氣,你是我世叔小阮公的弟子,按輩分來說,我應該稱你為弟,你應該稱我為兄。”
    不同於古板的外表,嵇紹的言語非常溫和,甚至有心情和劉羨玩笑。
    劉羨道:“祭酒玩笑了,晚輩豈敢與今之郤缺並稱?”
    今之郤缺是養父山濤給嵇紹的評價,指嵇紹和春秋時晉國上卿郤缺一樣德才兼備。麵對這句不痛不癢的馬屁,嵇紹笑了笑,沒有跟劉羨繼續深究,而是取出了名冊,用朱筆在劉羨的名字上劃了一個勾。
    畫完後,嵇紹把名冊放回原處,再次說道:“並稱不並稱,本也是說不好的事情。我和世叔聊過,你的才學很好,放在這一屆國子學裏,肯定是名列前茅。”
    聽到嵇紹如此誇獎自己,劉羨自然是非常高興,口頭上還要推辭道:“祭酒過獎了。”
    嵇紹笑著擺了擺手,說:“但你也不要自傲,現在的國子學,學風不振,哪怕是整個太學,值得稱道的人也寥寥無幾。但這並不是因為缺乏少年天才,而是他們在荒廢時光,最後泯然眾人,明白嗎?”
    “明白,學生一定努力。”劉羨對國子學的學風也有所聽聞,由於完全不擔憂出路,所以不乏有學生報道之後,直接消失,第二年坐在家裏就能拿到中正的品第。
    嵇紹看他神色不似作偽,點點頭道:“這裏平日都是自學,沒什麽管教,有疑問可以去請教助教。不過以你的水平,在這國子學,其實也學不到太多東西。所以你來不來,我不做太多要求,但我和謝衡博士都有講會,五日一小講,十日一大講,都在下午未時,你有興趣的話,可以來聽聽。”
    “是,學生記下了。”
    “那你就在校舍轉轉吧,我就不留你了。”
    “我差點忘了一件事。”正當劉羨準備離去的時候,忽然又被嵇紹叫住,他說,“這一屆國子學,公侯子弟極多,你要當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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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啥存稿了,再放兩天恢複日更四千了,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