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再與勳貴子弟相聚(4k)
字數:7299 加入書籤
“呦,這不是辟疾嘛!”
當劉羨踏入第三間校舍,當即便有人叫他,劉羨聞聲望去,果然看見石超在向他招手。
劉羨見狀,也笑著向他點點頭。
在去過金穀園後,目睹了石崇非比尋常的暴行,以及石超司空見慣的冷淡後,劉羨對石超已有了一層隔膜,不能再恢複到此前親密無間的關係。
故而在之後的一段時間內,石超雖照常邀請劉羨遊獵玩樂,但劉羨以準備元服、成婚為由,基本都婉拒了。
但石超性格粗獷,為人豪爽,到目前還未察覺到劉羨的疏遠,仍舊如往常般對待劉羨。
他向劉羨走來,輕拍劉羨肩膀,笑道:“你最近新婚燕爾,我都不好打擾,怎樣?新婦是悍婦還是佳人啊?”
石超的態度這樣親近,劉羨也不好太過冷漠,加上畢竟相交了這麽多年,情誼還是在的,不禁玩笑回道:“你這話要讓我夫人聽到,你以後怕是進不了我家門。”
“哈哈,這有何懼?大丈夫四海為家,你以前的豪氣呢?”
一麵說,石超拉著劉羨的胳膊,一麵往室內走,而後朝自己原本的夥伴道:“來來來,看看誰來了?”
還有自己認識的?劉羨有些納悶,跟著看過去後,他隨即恍然:原來都是故人!
聚在石超原本座位旁,有五個青年,他們大多身穿儒服,峨冠博帶。相較於以前,變化都很大,但麵孔上都依稀留著過去的影子,劉羨很快認出了他們:從左到右依次是張韙、陳植、賈謐、荀綽、裴該。
好嘛,當年萬安山遊獵的少年裏,可以說就差當年和自己比劍的王胄了。
先打招呼的是張韙,他滿臉通紅,舉杯笑道:“辟疾,許久不見,一齊來飲一杯?”
劉羨臉上笑容一僵,他這才注意到,他們幾人正在學舍中公然飲酒,旁邊還放著幾碟魚膾、醋芹之類的下酒小菜。
作為國家最高學府,國子學本是天下學子夢寐以求的地方,尋常學生,恐怕都是懷著朝聖的心情來看待國子學。但有一句話說的好,憧憬是距離理解最遙遠的距離。對於勳貴子弟來說,國子學觸手可及,自然也算不上嚴肅。但劉羨卻也沒想到,在入學的第一日,就能得見石超一行在這裏飲酒作樂。
這下劉羨算是知道,嵇紹說的學風不振是什麽意思了。
麵對遞過來的酒杯,劉羨婉拒道:“此時尚是白日,醉酒有違觀瞻,還是晚上再說吧。”
其餘幾人聽罷,多笑道:“假正經。”
甚至還有人沒認出劉羨來,賈謐此時半醒半醉,眼神迷離,他打量了劉羨半天,對旁人問道:“他是誰來著?”
劉羨主動回答道:“賈兄貴人多忘事,四年前,你曾贈了我一把昭武寶劍!”
賈謐皺起眉頭,女子般的姣好麵容露出令人心醉的神情,可他想了片刻,還是一無所獲,搖頭說:“欸,我送出去的東西太多了,沒有上千,也有數百,哪能一一記得?”
劉羨啞然,陳植趕緊在一旁提醒說:“就是那個曾經和王虎頭比劍,打贏他的那個安樂公世子,現在已經叫劉懷衝了。”
“哦!”賈謐恍然大悟,拍著桌案笑道:“我想起來了,是有這回事!”他又指著門外說,“王胄呢?王虎頭不是還說,以後要跟他接著比嗎?人呢?”
陳植笑道:“長淵又說笑了,王虎頭去年不就拿了品狀,已經去宮中當殿中宿衛了嗎?”
“嗨!掃興!掃興!”賈謐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對劉羨道:“你真不來一杯?”
劉羨還是微微搖首,本著好意勸諫道:“這裏本是君子修身之地,所謂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而酒色卻令人心昏,如此有違聖賢之道,還是注意些吧。”
“哈,不料竟來了一位真君子!”
賈謐顯然是喝醉了,起身靠過來打量劉羨,他的行為如此冒昧,以致於劉羨頗有些不知所措。
隻見他貼到劉羨半尺的地方,審視劉羨的相貌,點點頭說:“有副好皮囊。”回頭又對同伴笑道:“可惜,卻不懂得人生之樂!”
賈謐又斟滿了一杯酒,飲了一口,又不知從哪裏拾起一把紙扇,笑道:“如果君子之道有用,漢室哪裏會亡?你應該早點懂得人生之樂。”
他慢慢地將右手放平,紙扇遮住麵孔,左手置於膝上,朗朗唱起《西門行》來。
“出西門,步念之,今日不作樂,當待何時?
夫為樂,為樂當及時。”
“好!好!好!”旁邊的幾人都喝起彩來,賈謐本就美貌,此時飲酒高歌,衣袖漸漸如蝴蝶翻飛,竟當眾跳起舞來,舞蹈輕飄,與他秀麗的容貌相稱,更顯賈謐瀟灑不羈,風流倜儻。
而賈謐此時把紙扇一扔,眼神與劉羨一撞而過,越跳舞,他的歌聲就越高。
“何能坐愁怫鬱,當複待來茲?
飲醇酒,炙肥牛,請呼心所歡,可用解愁憂。”
唱到這,賈謐的興致也越來越高,他的心眼中顯然已不包括劉羨,而是在校舍中央自娛自賞:
“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晝短而夜長,何不秉燭遊?
自非仙人王子喬,計會壽命難與期。
人壽非金石,年命安可期?
貪財愛惜費,但為後世嗤。”
美麗的舞者,放肆的歌聲,引得眾人一齊叫好,掌聲不斷。
賈謐頗為自得,他從小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同輩的同伴從來不敢給他任何臉色。便連眾多皇子,也要看在太子妃與齊王妃的臉麵上讓他三分。所以不管在何處,他都肆無忌憚,直白地表示自己的心意,直到心滿意足為止。
此時也是一樣的,當他舞罷,又斟了一杯酒,遞到劉羨麵前,問道:“懷衝可有酒意?”
劉羨有些無語,他看得出來,按照對麵的意思,今天是不喝不罷休了。
看樣子,這位年輕的魯郡公目空一切,自己要是得罪了他,將來的仕途恐怕寸步難行。
喝幾杯就喝幾杯吧,總不至於剛入國子學,就與這些勳貴子弟們關係鬧僵,日後在官場的日子還長著呢。
劉羨心裏這麽勸慰自己:和光同塵,和光同塵,何況連嵇紹都沒有管,自己實在沒有理由逞強。
這麽暗念著,劉羨臉色不變,接過賈謐手中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喝完後,劉羨亮起幹淨的酒盞,勳貴子弟們都叫起好來。
石超笑道:“辟疾,上次去過我六叔家後,酒量見漲啊!”
荀綽則說:“堂堂安樂公世子,哪有不善飲酒的道理?傳聞當年老安樂公和文皇帝鬥酒,不是平就是勝,就沒有輸過。”
裴該幹脆在一旁起哄:“荀官奴說的什麽話?莫非你以為長淵會輸不成?”
“……”
在眾人的起哄下,劉羨隻好又跟賈謐連幹了四杯,佯裝不敵,承認自己輸給了賈謐。他一認輸,眾人都向賈謐祝賀,同時也對著劉羨嘻嘻哈哈,儼然已經把他接納到自己的小團夥了。
走過這道程序,他們就在那兒繼續相互喝酒,有一搭沒一搭的開始聊起天來。內容倒是很統一,就是一致在抱怨,在國子學簡直是毫無所得。
身為漢末名儒荀爽的後代,荀綽卻大著舌頭批判國子學教育:“都過了多少年了,這些助教還在講什麽《尚書》、《詩經》,大談什麽仁義道德,值幾錢?也不嫌過時。”
陳騫的孫子陳植也深感讚同,譏諷道:“確實,要是當年我祖父念及這些,哪還有今日的富貴呢?什麽三皇五帝,什麽三辭三讓,都是些騙人的東西。”
這話大逆不道,但卻不是憑空來的,張韙身為張華之子,對最近的文壇變動頗為熟稔,頓時明白這句話的指向,他低聲問說:“你說的是……《汲塚紀年》?”
“對啊!”裴該擊了一掌,把身子微微前傾,頗為嚴肅地說道:“這書寫的,可都是翻天覆地的東西!”
翻天覆地?劉羨本來在一旁無所事事,但此時聽他們討論著,竟然討論起近幾年神秘又有名的《汲塚紀年》來,不禁側耳傾聽。
他聽陳壽提起過,說是在五年前,也就是在太康二年,有盜賊開挖了一所大墓,裏麵全是成捆成捆的竹片。盜賊把這些竹片都扔了,隻撿了些墓中古董。後來有農民發現,這些竹片上大多有字,趕忙上報官府,結果官員愕然發現,這些竹片其實是先秦時期的竹簡!且有好幾十車!
消息又傳到洛陽,當今天子立刻命令中書監荀勖與中書令和嶠負責此事,足足花費了兩年時間,才把竹書上的文字用今文翻譯出來。原來,這些竹簡是魏國的史書,而且是自上古三皇五帝時期,一直記載到孟子活躍的魏襄王時期,足足有上千年曆史!
要知道,自從秦始皇焚書坑儒,和項羽焚毀鹹陽後,除去秦朝官方的秦史和孔子編寫的《春秋》外,其餘戰國諸雄的史書完全失傳,以致於太史公司馬遷要在民間收集傳說,才能把《史記》的先秦部分編寫下去,其中自然會有不少謬誤。到後世已經證偽的就有《蘇秦張儀列傳》、《範雎蔡澤列傳》。
相比之下,能在如今挖掘出一部完整的先秦史書,還是魏國的官史,簡直是文壇的一大盛事,故而此書的名聲在士人們口中廣為傳播。
可惜的是,據說其內容過於荒誕不經,朝廷隻在中書省留了兩套底本,並沒有大肆傳播,導致大部分人都是隻聞其名,不見其影,就連陳壽也無緣拜見。
此次劉羨在這裏聽到有人提起,難免心生好奇,不禁問道:“難道你們見過真本?”
“當然見過!”賈謐指著荀綽笑道:“畢竟負責此事的中書監,就是他家族長啊!”
荀綽對此顯然也極為自得,他端著酒杯悠悠說道:“我還是親自看著我阿翁一頁頁編出來的呢!”
“竹書中到底寫了什麽?”
“都是些上古不可外傳的大事!”荀綽故作神秘道:“你知道堯舜禹禪讓吧。”
劉羨點點頭,這誰能不知?要說上古諸史之中,最令人神往的便是堯舜禹三帝禪讓,他們不眷戀權力,為天下萬民著想,相互退讓帝位,這才有了渡過了席卷九州的洪災,以及諸夏之後的團結。
不料荀綽此時斬釘截鐵地道:“這些都是假的!”
假的?劉羨一怔,又聽荀綽繼續道:“竹書中說:‘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舜囚堯,複堰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
“這裏麵說得很清楚,堯舜的禪讓,其實和現在沒什麽差別,舜帝不過是和宣皇帝和魏武帝一樣,發動了一場政變,囚禁了堯帝,逼他禪位給自己而已!”
見劉羨啞然,荀綽非常得意,又跟著對其餘人說:“你們知道伊尹流放太甲吧。”
這也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伊尹是商朝帝師,輔佐商湯建立了商朝。而在商湯去世後,伊尹又輔佐了外丙、仲壬、太甲三代商王,可謂四朝元老,第一賢相。
按照史記記載,商王太甲繼位後,不遵守祖訓,任性妄為,不把伊尹放在眼裏。伊尹便把太甲關在桐宮,耳提麵命教導了太甲三年,直到太甲改過自新,伊尹就把他接回來,繼續做商王。也算是帝相之間的一則美談。
而此時荀綽道:“那也是假的!”
“竹書中說:‘伊尹放太甲於桐,乃自立,七年,王潛出自桐,殺伊尹。’”
“什麽賢相良師,伊尹不過是一個篡位自立,最後又為王所殺的小人罷了!”
荀綽越說越高興,接著又跟著說了些周朝時“共和行政”、“二王並立”的真相,無怪乎與前麵的故事相同,就是把古時的種種賢政美談,都說成是古人的權術爭鬥、蠅營狗苟。
最後他總結說:“孔孟之道,實在是欺世盜名,我看這《汲塚紀年》,才是真正的人間至理!以前經常有人大放厥詞,說什麽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簡直是放屁!我們也是人,古人也是人,憑什麽覺得現在人做爛事,以前人就做好事呢?無非是厚古薄今,想顯得自己與眾不同罷了。”
說罷,他洋洋自得,頗以為講了一番人間至理,已然看穿了上下三千年的社會真實。
但這時候,劉羨問道:“那諸葛亮,薑維也是假的咯?”
此言一出,差點把荀綽嗆住。諸葛亮、薑維就是幾十年前的人物,見證過兩者忠義的大有人在,就連皇帝也多加讚賞,他自然是不好否定的。
但看見同伴們投來的眼神,荀綽又覺得不能認輸,幹脆貶低道:“他們就是誤信了孔孟之道,最後才身死國滅,大誌難伸。如若真的識時務,明順逆,莫非會缺少榮華富貴嗎?大丈夫成就大事,就是要不擇手段!現在誰輸誰贏,莫非還不明顯嗎?”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高呼:“有理,有理!”又笑讚荀綽說:“官奴雄才!官奴雄才!”
劉羨沒吭聲,而是注視著這群觥籌交錯的貴公子們,沉默著又飲了一杯酒,心中暗想道:
“現在誰輸誰贏,真的有了結果嗎?”
求票!求訂閱!請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
晚上會有一章加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