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石散之夢(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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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子學的前三天,劉羨深刻地領悟了什麽叫荒廢時光,學風不振。
第一日劉羨見到賈謐、石超等人,如前文所言,他們還隻是在喝酒;
等第二日劉羨再到國子學,發現一行人又帶了琴瑟胡笳,數名侍女,一麵喝酒,一麵彈唱,《豔歌行》中,侍女在校舍中翩翩起舞,恰似小阮公當年帶著劉羨郊遊取樂一般;
到了第三日上午,劉羨還是來了太學,打算下午聽謝衡博士講《五行誌》。這群勳貴子弟也算是消停了點,既沒有帶酒,也沒有侍女。但令劉羨驚奇的是,他們似乎是吃了什麽奇物,明明沒有喝酒,一個個卻麵色潮紅,通體發熱,到最後搞得寬衣解帶,不成體統。
劉羨正在一旁納悶,石超就招手說:“來,辟疾,你也過來服散!”然後就遞給他一包粉末,打開一看,裏麵盡是些粉末,五顏六色的,黃的、紅的、青的、白的、黑的都有。
然後他又聽石超說:“這是當年何平叔(何晏)研發的五石散,不僅能治病強身,還能神明通覺,飄飄欲仙。修道之人都說,吞丹食藥,踐行辟穀,這是能長生成仙的法門啊!”
說罷,他又告訴劉羨服食的辦法,說白了就是用熱水一煎,攪拌均勻,趁熱飲下。
劉羨拿著這包散,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去年和李密分別前,李密還專門和他說過五石散。說溫縣也曾流行過這種散石,結果是好壞參半,有服了覺得神誌通明的,也有發狂害性的,像皇甫謐那樣的神醫,也因為服用五石散而性情大變,一度欲揮刃自殺。所以他特地囑咐劉羨說,人貴在清醒自知,以己為重,千萬不要碰這種東西。
當時李密說的時候,劉羨還以為五石散離自己很遙遠,畢竟傳說歸傳說,從小到大還從沒親眼見過。沒想到成婚後不久,竟在太學裏給撞見了。
石超見劉羨猶豫,還主動給他端來了一碗煮好的五石湯,也不容劉羨拒絕,就塞到他手裏。
這下沒得選了,看著手中這碗渾濁的藥湯,劉羨眼睛一閉,仰頭就灌了進去。
五石散的效果很明顯,就像撲麵而來的一記重拳,虎虎生風地砸進劉羨胃壁上。
該怎麽形容這種味道呢?剛入口時像熱辣到極致的苦酒,入喉後便練成了一把鐵砂般的鋼刀,打在胃裏,便是一陣蛟蛇化龍般的翻江倒海。
區區凡人哪能享得起這種福分?故而劉羨剛灌進去沒多久,就彎腰“嘔”的一聲,連隔夜飯全吐出來了。
吐完之後,劉羨一陣天旋地轉,踉踉蹌蹌了幾下,兩眼當即一黑,直接就昏倒在地上。
石超嚇了一跳,當即派人把郤安、張固叫過來,把劉羨送回家去,什麽下午的博士講經,也都顧不上了。
再醒來時,劉羨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身旁的妻子正在給他擦汗,不由疑惑道:“怎麽有三個阿蘿?”
曹尚柔沒好氣道:“你再灌一碗寒食散,就能看見你阿母了!”而後又忍不住抱怨道:“你交的都是些什麽狐朋狗友,第一次喝寒食散,一口就夠了,他們竟然能眼睜睜看你喝完一碗!”
劉羨此時神智遲緩,隻覺得身上一陣涼一陣熱,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笑說道:“他們確實都是些狐朋狗友,不過這件事,倒也怪不到他們身上。”
曹尚柔輕拍一下他的臉,氣憤道:“你清醒清醒,還給他們開脫?”
“阿蘿,我之前雖沒喝過,又不是沒聽說過,正是我知道……才故意一口喝完的。”
“你不要命啦!”
“沒辦法……”劉羨擰了擰眉頭,一麵試圖恢複對自己的身體的感知,一麵說道,“要是喝了第一口,就免不了有第二口,第三口……我可不能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麵……”
“那你就幹脆一口喝完,嚇他們一跳,以後也好躲過去了?”阿蘿理解了劉羨的想法,一時間也消了氣。可即使如此,她心中難免還是有些責怪,手裏的濕巾對著劉羨的腦袋一頓亂搓,毫無大家閨秀的風範。
“也嚇了我一跳。”劉羨苦笑說,“我確實也沒想到,五石散勁頭這麽大……”
“有多大?”
“有四個阿蘿了……”
阿蘿聞言嚇了一跳,手上連忙輕柔起來,擦洗一遍後,連忙又從膳房端來了一碗安神湯,問道:“是你喝還是我喂?”
劉羨看著眼前碗裏的十來隻麻雀,一時陷入沉思。
……
不過實事求是的說,五石散雖令劉羨產生了大量的幻覺,但也確實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當他喝完安神湯後,再次就進入了睡眠。可在睡夢中,他卻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在一片四野茫茫的昏暗中,自己似乎脫離了肉身的局限,意識在虛空中不斷地飄忽,明明好似一點燭火,可劉羨卻有種隨時將要爆發,能夠照亮寰宇的充實。
似乎無限的宇宙,無限的遠方,隻需要一個“我”。
然後,劉羨開始在混沌中飄浮,不斷地向前走,沒有理由地往前走。
走著走著,眼前出現了一個白點,而後漸漸放大,化作一塊斑斕的光影,其中好似是他目前簡短人生中經曆的所有人和事,許多人的耳語與神情一一浮現其中,極為繁複與紛亂。但劉羨的神情極為沉靜,他站在光影前,靜靜地等這一切掠過。
而後,光影化為鏡子,在鏡子前,他看到了自己。
這是另一個自己,兩者擁有同一個感知,同一個靈魂,隻是在現在,兩者在夢中麵對麵,相互審視。
他聽見自己問:
“你有什麽煩惱?”
劉羨沒有回答,但他立刻想起賈謐、石超等人,隨後湧出一陣苦惱的情緒。
他當即聽見自己回複道: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再和他們廝混,擋得過一時,擋不過一世。”
“有時候人生走捷徑,就如同借債,眼下活得瀟灑,以後卻難以償還。”
“該去找些新的朋友,一些誌同道合的,可以托付性命的朋友。”
……
等劉羨再次蘇醒,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外麵天色朦朧,還沒有大亮。
此前的錯覺已經散去了,劉羨能清晰地看見,阿蘿正睡在他身邊,一手摟著他。她輕柔的呼吸聲,就像柳枝拂過他的脖頸,癢癢的。劉羨小心翼翼地把妻子的手挪開,而後披了衣服到庭院裏吹風。
人醒了之後,夢中情形,依然曆曆在目。他在心中回想著那幾句話,也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經大亮了。
突然間,王七跑來找劉羨,氣喘籲籲地說:“公子,外麵有人找你。”
“誰找我?”劉羨有些奇怪,雖然天亮了,但太陽尚未露頭,顯然還未到辰時。這個時候有人找自己,此前又沒有打招呼,莫不是出了什麽要緊事?是不是老師生了病,或是阮家遭了什麽災?
王七搖頭道:“不認識,但是衣物極其華麗,好像是宮裏來的。”
“宮裏來的?”劉羨一愣,也不敢怠慢,立刻就往廳裏趕。
剛一進門,原本坐著的客人霍地立身而起,恭謹地施禮道:“在下始平王舍人歧盛,參見安樂公世子。”
歧盛?始平王?劉羨想了想,記起一年多前,自己曾在老師陳壽處見過。他應該叫司馬瑋,相比於同日來的兩位皇子,他雖說口無遮攔,但也因此不拘小節,惹人親近。不過兩人應該隻見過那一麵,怎麽會在時隔這麽多年後,突然派舍人來見自己呢?
再去打量這位始平王府舍人歧盛,他比自己應該也就大個兩三歲,雖說已在蓄須,但還是顯得非常年輕。抿著一對刻薄的嘴唇,一雙細長眼睛上下打探,有股非常精明的味道。
劉羨回禮道:“歧君客氣了,我還是白衣之身,請坐。”
兩人落座,劉羨就問道:“不知歧君有何事指教?”
歧盛則非常恭謹誠懇地俯首說道:“我這次來拜見世子,並非是指教什麽,而是受了主上的命令來的。”
“命令?”
“準確地說,是天子的詔令。”
見劉羨一怔,歧盛緊跟著解釋道:“世子不知,近幾年來,天子非常關注諸位皇子的學業,以為一人難成學,成學重在友不在書,所以便下令太常府,每年從國子學中,挑選有真才實學的學生,到諸王府中做伴讀。”
“如此一來,皇子得到了好友,學生得到了門蔭,可是一件兩全其美的大好事。而這些年世子先是守孝,又拜在名師門下,可以說是聲名鵲起,太常府就把世子的名字報上去,選到我們始平王府上了。”
劉羨想到自己方才的夢,不由暗自遐想道:“真是想什麽來什麽,剛在想後麵怎麽擺脫賈謐他們,現在就送來了一個現成的理由。”
他沉思片刻後,點頭道:“我知道了,歧君過來,是邀我一起過去的嗎?”
歧盛頓時起身,笑言道:“正是,詔令是昨天下的。本來按照慣例,還要下發到國子學後再來通知您,但殿下得知消息後,非常高興,說世子是貴客,定要我今天就帶世子過去。”
“這樣啊。”劉羨指著自己說道,“那歧君也看到了,我現在剛起不久,既沒有梳洗,也沒有用早膳,請歧君稍等片刻,我整理一番後,再隨歧君過去。”
“這我當然等得,世子請便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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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再加更一天,就開始鹹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