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交友的困惑(4k,加更)
字數:7294 加入書籤
當很多年以後,劉羨回顧元服成婚後到入仕授官前的這段光陰,實在是有些啼笑皆非。
因為對於當時的自己來說,他並沒有什麽太遠大的目標,說白了,就是找一些誌同道合的新朋友,結果在相當一段時間裏,他遭遇的人群都令人失望。
源頭是對過往朋友的祛魅。
他此前對於石超等人的好印象,其實說白了,都來自於貴公子們的慷慨。
畢竟在這個士族鼎盛的年頭,縣侯、郡公怎會小氣於花錢呢?
他們或許對於同樣出身的好友會顯得平等親和,瀟灑大氣,但實際上,對於明顯低過他們出身的凡人,貴公子們則懷有刻骨的淡漠。
他們不僅難以共情,甚至無法意識到,庶民和他們是同樣一種生靈,他們的淚水不會比常人更鹹,他們的鮮血不會比常人更豔,他們的骨頭也不會比常人更鐵。
等到大家各自拔刀,兵戎相見的那一天,他們才會幡然悔悟,欲哭無淚。
後來到了始平王府做伴讀,劉羨起初也是懷有一定希望的。
司馬瑋確實是一個開善好施,能得人心的皇子。如若能以在王府伴讀為媒介,結交一些有誌於學的新人,則不失為一種好的選擇。
但很可惜的是,第一次進入始平王府,他就感受到王府內難以遮掩的權鬥氣息:
在司馬瑋身邊,已經結成了一個小派,他們以長史公孫宏與舍人歧盛為首,哪怕司馬炎還沒死,就已經迫不及待地為將來的權力鬥爭做準備了。
當然,這並沒有好指責的,鬥爭就是這樣你死我活,而有準備的人往往就是能勝過那些沒準備的人。雖說劉羨起初給自己定的目標是與世無爭,但既然走入仕途,身不由己才是常態。
故而劉羨在聽到前文中,那番歧盛對司馬瑋突如其來的激勵,他就知道,自己已經摻和到黨爭的漩渦中,且不得不表態了:
“殿下天縱英明,為宗室翹楚,社稷興亡,係於一身,若朝中真有危難,能平危定難者,舍殿下其誰?”
說完這句話,劉羨就算是正式加入始平王一黨了。
可說是加入了,實際上也沒什麽事。
畢竟當今天子司馬炎還沒死,司馬瑋又才十七歲,他連個正經的政敵都沒有,能有什麽動作呢?歧盛等人雖說弄得煞有介事,但其實能用的人很少,眼下能做的,無非就是多結交士人,為以後的鬥爭未雨綢繆罷了。
而在另一方麵,始平王這個小黨派雖小,但該有的毛病倒是一個不少。劉羨剛一加入,就立刻受到了老人排擠。
原來歧盛見劉羨和司馬瑋相談甚歡,又博學多才,害怕自身的地位被劉羨取代。故而在拉劉羨入夥後,隻當是燒了冷灶,什麽都沒說給他聽,也什麽都沒讓他幹,私底下的聯絡溝通,更是一個沒有。弄得劉羨成了一個單純的伴讀,也不知道逼他表態是何苦來哉。
所以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劉羨和另一位伴讀王粹打過照麵,又和王傅劉頌熟識後,就又回到了無所事事的狀態。
而在這種時候,劉羨就格外想念小阮公。
劉羨以前跟隨小阮公的時候,雖然很感恩他的教導和善意,但發自內心地說,對他的言行還是有些不理解:
小阮公有這樣一身好才學,為什麽不願投身官場,反而在山林中隱居自娛呢?就算在官場中難有升遷,但多少做一些利國利民的事情,也好過在竹榻上呼呼大睡吧。
但如今劉羨隻是稍稍踏入仕途,就已經明白了小阮公的感受:
對於一個人來說,官場是一個大染缸,一旦踏入,就容易身不由己,別說做些什麽有利於百姓的事情了,連想要潔身自好,都是難上加難。相比之下,隱居山林,寄情山水,雖然不能建立什麽功業,至少也問心無愧吧。
想到這裏,劉羨就給小阮公寫信,談論自己近日來的所見所聞,還有心中疑問。
他在信中主要提出了三個問題:
如果遇到不想結交的人,卻不得不虛與委蛇,該如何與之相處,才能自持君子之道呢?
如果碰到草菅人命的事情,自己又沒有能力阻止,該如何平衡,才能既不喪失良知,又不危害自身呢?
還有,要用什麽辦法,到什麽地方,才能結交到誌同道合的朋友呢?
劉羨寫完信後,專門去了一趟阮莊,托阮孚轉交給小阮公。
說來也巧,劉羨如今擔任始平王伴讀,而小阮公就在始平郡擔任太守。
始平郡就是以前關中的槐裏、武功一帶,與漢中、長安、陳倉相毗鄰,劉羨一直想到那裏看看。畢竟在讀過史書後,他聽過太多的相關傳說:韓信暗度陳倉、馮異赤眉大戰,馬超奇襲曹操、諸葛亮秋風五丈原……
這些傳奇的篇章似乎與自己息息相關,可受於身份所限,自己不能離開京畿,竟一直無緣得見它們發生的土地與景色,這一直讓劉羨倍感遺憾。
大概過了一個月,也就是在五月己卯,劉羨收到了小阮公的回信。
弟子來信,小阮公在信中顯得很高興。
他先是安撫了一番劉羨說,人生無所事事的階段總是很多,就連你的曾祖劉備,也曾經感慨過髀肉複生,更別說高祖皇帝,一直到了四十多歲,還是秦朝的一個亭長。
這種階段叫做蟄伏和積累,隻要心中時刻牢記著誌向,總會有發光發熱的一天。
而後他話鋒一轉,開始談及自己在始平當太守的生活。
即使當上太守,小阮公也一如既往,會抽出不少時間遊山玩水,大覽治下風光:
秦嶺群山逶迤,一路壁立千仞,青鬆奇岩立雪,氣勢磅礴如鴻;
渭水湯湯茫茫,夾岸蒹葭蒼蒼,秋時候鳥紛飛,恰似大雪飛卷;
他還去過五丈原,當地留有古戰場遺跡,登上過太白山,白雲環繞山腰,俯視不見山底。
而這諸多景色中,最讓小阮公印象深刻的,還是茂陵。
茂陵是漢武帝的陵寢,據說當年曾在這裏看到過麒麟。但小阮公去的時候,這裏不過是一座被荒草所覆蓋的山丘罷了。在茂陵邊陪葬的還有霍去病墓、衛青墓、李夫人墓等墓塚,一個王朝的輝煌記憶,泰半都在此處了。
小阮公親手撫摸過霍去病墓前“馬踏匈奴”的石刻,在信中感歎道:“興亡秋草沒,尤有麒麟紋。”
然後,他才回答了劉羨的三個問題。
對於第一個問題,小阮公說,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人也是如此。
外人怎麽說怎麽做,是我們不能幹預的,我們能決定的,隻有自己做怎樣的人。
雖然不是每個人都能和光同塵,但你的身份,已經可以讓你堅守原則,在原則之上,應付一番也無傷大雅,在原則之下,便可嚴詞拒絕。
隻要能做到表裏如一,雖然不能得到他人親近,但也不會被他人忌恨。
對於第二個問題,小阮公斟酌說,這確實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即使是孟子也說過,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按理來說,如果自己窮困,救不了他人性命,本也沒什麽可羞恥的,但就怕時日漸長後,人漸漸麻木,把這種事情當做理所應當。
人隻有時時審視自己,警惕這種現狀,牢記這些慘事,以後才有改變的一日。
而說到最後一個問題,小阮公就放鬆了下來,他對劉羨感慨說,人生中知己難得,但朋友易得,隻要敢於發聲,善於發聲,自然就會有朋友為你吸引,所謂“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當年他們竹林七賢之所以能夠相遇,老阮公那動人心魄又出乎意料的嘯聲,就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在信的最後,小阮公祝福劉羨新婚,並且提醒他說:遇到困難的時候,解決不了也不要氣餒,要學會放開和繞路,把攔路石變成墊腳石。而如果急於一時,反而會碰得頭破血流。
靜待時機,借力飛躍,這便是躍龍之道。
劉羨讀罷,很是感動,眼前又浮現小阮公閑淡又灑脫的臥姿了,如果自己能做到像他那樣看淡世事,或許現在的很多煩惱都不複存在了吧。
他把小阮公的建議總結下來,其實就是三個詞:守中持正、立命不屈、發聲求友。
前兩條不過是人生準則,如何去做,可以以後在為人處世中慢慢領悟,但所謂的發聲求友,就比較實際了。
該到哪裏發聲呢?該如何發聲呢?劉羨想了一會兒,就和妻子阿蘿商量這件事。
阿蘿讀過小阮公的信後,也很讚同小阮公的話,她和劉羨說:“夫君跟隨小阮公多年,不是應該認識很多名士嗎?現在名士們就是根據清談來交友的,你根據小阮公的關係,去參加幾個清談會,不就成了嗎?”
劉羨搖首道:“清談到底是清談,就算談出花來,也是誤人誤己,若不是迫不得已,我實在不想參加。”
“好好好,就你是真清高,大家都是假清高。”
阿蘿有些沒好氣,又說:“那找我阿父的關係吧,他認識許多文壇名士,講講經學,總是有益無害吧。”
劉羨猶豫了片刻,還是搖首說:“這個不是不行,但還是過段時間吧,我現在連鄉品都沒有,直接找嶽丈的關係,會被人背後戳骨頭的。”
阿蘿想想覺得也是,就說:“那要不就去太學參會唄,本朝雖然比不得漢朝,但太學裏還是有很多英才的。”
劉羨苦笑道:“如果國子學不在太學,我早就天天去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蘿也被說得來脾氣了,幹脆叉著腰說:“照我看,那你就幹脆效仿老阮公,到西市、馬市、金市……反正找個人多的地方,然後仰天長嘯,一吐你胸中英雄之氣,說不得就能吸引天下英雄,來紛紛為你所用呢!”
說罷,也不管丈夫同意不同意,就把一臉愕然的劉羨推出門外,過了一會兒,張固、郤安兩人也被阿蘿趕了出來。三人在府前麵麵相覷,最後啞然失笑。
郤安拍了拍衣袖,笑道:“怎麽還愣著,夫人不是說,要我們立刻上街,為公子尋覓當世豪傑嗎?”
張固也笑道:“辟疾,怎麽說,我們去馬市比劍如何?”
劉羨歎著氣:“還是找個酒肆,先點菜吧。”
點菜之語當然是玩笑話,不過相比於名士們的清談,劉羨確實更喜歡街坊內的市井氣,小人物的悲歡喜樂,雖然並不像士族們那樣體麵矜持,甚至有著難堪招惡的一麵,但貴在直接真實,並不藏著掖著。
故而劉羨想,哪怕真的去結識幾位雞鳴狗盜,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於是他們一行人真就往馬市走。
馬市在安樂公府的北麵,但沒有直達的路,需要先往東繞道到東陽門,接著往北走到建春門,再拐而往東,走半裏路,就是馬市所在之地了。
馬市是洛陽四市中最繁華的所在,也是人流最複雜的地方,劉羨還沒有趕到建春門,往來的人流便已顯得擁擠。原本可供四輛馬車並排奔馳的馳道,如今僅留下一半的空白。
而明明已經是五月盛夏,可街邊小販還嫌不夠熱似的,叫賣聲、吆喝聲、砍價聲,仍能夠清晰地透過暑氣,傳到少年們的耳中。
再往前麵走幾步,建春門赫然在望,而延伸出來的街道上,商隊、牛車、胡人、蒼頭、文士、奴隸,更是摩肩擦踵,川流不息。
麵對著茫茫人群,郤安給自己扇著風,笑問劉羨道:“辟疾,你說在這些人裏麵,真的會有英雄嗎?”
劉羨說:“英雄不問出身,不找找看,誰知道呢?”
正說話間,建春門傳來一陣兵士的嗬斥聲,他們似乎在說:“讓開,讓開,讓左仆射從這裏過!”
伴隨著人群的一陣騷動,在數名奴仆的護衛下,一輛裝飾素雅的牛車從城門中緩步走出。
劉羨聞聲望去,隻見一名文士坐在車頭,他身著一襲素色青裳,樣貌清明俊秀,風姿安詳文雅,處在鬧市之中,卻好似在山水間郊遊,恍然如神人。就算是劉羨見慣了風流名士,此刻也不禁微微失神。
他是誰?劉羨心中剛剛生出疑問,便聽到有人吆喝說:“是一世龍門!王夷甫!”然後周圍的人群都跟著起哄過來,一起觀摩名士風采。
原來是王衍!劉羨恍然。
如若如今文壇之中,誰風頭最盛,毫無疑問就是這位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夷甫了,他自幼談玄,可謂無雙無對,當世沒有一人能與他對辯談玄,也是因為他提倡談玄,談玄才會大行其道,席卷文壇。若說石崇是洛陽首富,尚且還有一定的爭議,但說王衍是文壇領袖,卻是世所公認的。
隻不過隨小阮公學習了數年,見過了許多名士,但不知為何,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位王衍。今天頭一次見到,劉羨隻能在心中感歎:關於他“瑤林瓊樹”、“風塵外物”的評價,真是名不虛傳!光看外貌,就足以令人心生好感了。
正當他下意識想往前靠近,仔細打量士族領袖時。
大概是命運的指示吧,突然間,劉羨聽到了嘯聲。
求票!求訂閱!請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