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倚門長嘯的胡人(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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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劉羨有生以來,聽到第二個人長嘯。
    第一個如此做的人當然是小阮公,他縱情於竹林山水之中,興之所至,便放聲長嘯。他的嘯聲回蕩在青山之上,白雲之下,能令群猿隨之高呼,百鳥繼而雜鳴,林葉簌簌而落,山嵐悠然而起,自有一股塊壘橫空的莊嚴肅穆。
    而這一次劉羨聽到的長嘯,卻與小阮公完全不同。
    小阮公長嘯之時,多是在寡人鮮跡的深遠荊棘之地,嘯聲固然悠遠,可聽者寥寥,源頭也是紮根於心頭的憂愁。
    可這一聲長嘯,卻發生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之中。周圍人來人往,還有朝中第一流的名士出行,這樣熱鬧的氛圍,卻壓不住這一聲長嘯。
    嘯聲先是尖銳地破空而起,既仿佛夏竹般節節攀升,又如同快刀切過薄紙,引得身旁眾人紛紛側目。
    但發嘯者毫不在意,他隻是繼續長嘯,等到聲音達到極高處,他的嘯聲開始回旋飄蕩,仿佛大鵬展翅般肆意逍遙,時而上升,時而下沉,似乎並不在意塵世,一轉眼間,就已飛揚到九萬裏之外,隻剩下白雲悠悠,不能再見絲毫蹤跡。
    好放肆的嘯聲!
    這是劉羨的第一感想。
    而他稍微緩神之後,才反應過來,原本喧囂的建春門,此時已經是靜寂一片,擁擠的人群們都被這嘯聲挽留住了腳步,包括在牛車上的名士王衍,都忍不住起身四顧,去尋找嘯聲的主人。
    在他們想來,敢於如此長嘯的人,恐怕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吧。
    嘯聲的主人就在劉羨身邊,更準確地說,就站在他西北邊大概六尺的地方。而在看到發嘯者的麵孔後,所有人都為之一愣,而後哄笑著四散而走,隻道看到了一場短暫的鬧劇。
    因為這是一位胡人,而且是一名看上去非常窘迫的胡人少年。
    這少年高鼻深目,頭發蓬鬆而微微發黃,白膚非常白皙,一看就是典型的西域羯胡。而他衣著破爛,最尋常的麻衣上滿是塵垢泥土,還帶有一堆開口的破洞。如果不是腰間配著一柄劍,手上還牽著一匹馬,恐怕他和乞丐也沒有什麽區別了,也難怪大家退避三舍。
    但麵對大眾投來的諷刺目光,這少年卻似毫無感觸,反而露出了笑容,似乎在回味自己方才的嘯聲。
    而這個笑容陽光燦爛,一時令劉羨想到了兒時回憶,不禁微微失神。
    在人潮已經恢複了流動之後,劉羨仍停在原地,他仔細打量著這位少年胡人,而後上前笑問道:“喂,小胡,你是雞年出生的嗎?”
    這個招呼並不禮貌,聽上去像是在取笑他方才的嘯聲似的。故而這位舉止奇特的少年停下了笑容,他盯著劉羨,煞有介事地說:“如果我是雞年出生,那公子應該就是蛇年人咯?”
    郤安、張固有些茫然,劉羨則撲哧笑了。
    這少年好靈敏的反應,竟這樣反諷他嘴毒!看他樣子,還比自己年輕。但身材卻和自己差不了幾寸,更重要的是,毫不露怯,氣質極好。他越發覺得此人不同凡響。
    “剛剛是我冒昧了,我是龍年人。但你方才的嘯聲,確實不是一般人能叫出來的啊。”
    “的確如此。”少年人高傲地點點頭,說道,“那你就應該猜我是虎年才對,世上也不是隻有公雞才叫得響亮。”
    “那你的意思,是比我大兩歲咯?”
    “開玩笑!”少年人瞪大了眼睛,拍著自己身後的坐騎說:“沒看到我身後的寶馬嗎?能夠用這麽一匹好馬的人,一定是馬年出生的吧!”
    原來他比自己還小一歲,劉羨暗自好笑。但跟著看向少年人的坐騎時,他不由吃了一驚:
    這確實是一匹好馬!雖然已經幾天沒有打理過,馬鬃上髒兮兮的,但隻要靠近了一看,就知道這絕對是不可置疑的好馬。
    這匹馬毛色很雜,身上有褐、赤、黃三色,偶爾交雜些許白色,看上去並不華麗。但馬腿好似琵琶,有種強勁的張勢;肩胛骨寬闊地張開;兩條小腿宛如緊繃的麻繩,沒有一絲贅肉。其站立的姿態,是俗稱“雞足”的那種輕快靈巧之態。
    說實話,在劉羨見過的馬中,恐怕隻有石崇的黑龍駒能與其相媲美。
    “好馬!真是好馬!小胡,這馬可有名字?”劉羨流露出由衷的讚美來。
    而少年則氣憤道:“什麽小胡!我叫阿符勒!哪有不問主人名字,先問馬名的!你真沒禮貌!”
    “抱歉,抱歉。”劉羨笑著賠禮道:“在下劉羨,今日有幸與兄台相見,不知如此駿馬,可有美名啊?”
    少年這才笑道:“好,看你這麽有誠意,我就告訴你,這馬名叫翻羽,才三歲,是我親自養大的兄弟呢!”說到這,他微微停頓片刻,歪著頭對劉羨道,“劉羨,我事先可要告訴你,別打什麽歪腦筋,我這匹馬是不賣的!”
    劉羨看了看馬,又看了看他:“我也沒說要買啊!”
    阿符勒道:“別想騙我,你的眼睛早就告訴我了,你一定想買!”
    “沒有吧?”
    “你就是想買!”阿符勒跳腳道,“想買我的兄弟,我告訴你,得加錢!”
    “……”
    “一口價!一百金!不然我扭頭就走!”
    “……”
    旁邊的郤安看不下去了,勸道:“欸欸欸,小兄弟,怎麽還訛上了?我家公子看上去就這麽像肥羊嗎?”
    “那你們找我幹什麽?”阿符勒道,“看你們衣裝也不便宜,總不能是來和我找消遣的吧!”
    劉羨笑道:“看你年紀輕輕,一表人才行不行?”
    “你倒是有眼光。”阿符勒點點頭,拍拍劉羨的肩膀道,“那我便宜點賣你,八十金。”
    “你看我身上像有八十金嗎?”
    “這已經是朋友價了!沒得再商量!”山窮水盡下,阿符勒哀歎道,“蒼天呐,英雄末路,我竟然被逼至此,想當年韓信受胯下之辱,應該也就是這個情形吧。”
    雖然這位羯胡少年的一舉一動都非常陽光,情感充沛到無法不讓人心生好感,但劉羨聽到這句話,難免還是覺得有些太幽默了:“你一個胡人,也自比韓信?”
    “當然!”阿符勒瞪大眼睛道,“說實話,要不是我現在被人搶了劫,三天沒吃飯,又看你講話和顏悅色的。這匹馬,我三百金都不賣!誰跟你在這裏婆婆媽媽?”
    “你幹脆一點,買不買?不買我就找別人去了!馬市就在旁邊,這麽好的馬,我還怕沒人買嗎?”
    “買馬的錢我確實沒有。”聽到這句話,阿符勒當真牽馬就要走,而劉羨下一句是:“但請客的錢我還掏得起。”
    阿符勒立馬走回來,一臉陽光道:“我早就知道一家好店,眼饞了好久了!”
    說罷,他就邁步在前麵開路,走兩步後,回頭大聲道:“還等什麽呢?不是說請客嗎?”
    好沒禮貌的胡人小子!但也著實有趣。劉羨對兩位同伴一笑,隨後就跟了上去。
    馬市對麵是一整街的酒肆食鋪,好吃的確實不少。而阿符勒選的這家店鋪名叫“酣休壚”,意思是來的客人都會一醉方休。
    阿符勒一坐定,真是毫不客氣,直接連珠炮似的向夥計報了十幾樣菜名。什麽羊肉湯餅、油酥豚皮、蜜水豆粥、牢丸湯、黃芥魚膾、蒸羊羔、炙牛肝、蔥白胡炮肉、野菌雞子燉、胡椒狗肉羹……劉羨在一旁都要聽木了,阿符勒還不覺得過癮,又要了兩壺粟米酒、一碗蜜棗。
    報完之後,連夥計也覺得是玩笑,看著阿符勒道:“這一桌都擺不下,客人吃得完嗎?”
    阿符勒大手一揮,指著劉羨道:“有貴人請客你廢什麽話?吃不完我不會打包嗎?”
    好嘛,合著是連後麵幾頓都算上了。
    見夥計的眼光看過來,劉羨從袖中掏出一串直百五銖,說:“你但做無妨,不夠我再付。”
    “豪爽!”阿符勒伸出大拇指,誇讚道,“我阿符勒這一趟進京,倒黴了這麽多天,今天總算是時來運轉,遇到一位大善人了!”
    “哦?”劉羨也確實有些好奇,這位敢於在洛陽城鬧市仰天長嘯的小羯胡,到底來自於哪兒,是什麽出身,“那你說說,你是從哪兒來的,遇到了什麽倒黴事?”
    夥計也是看出阿符勒真餓了,就這麽會的功夫,先把油酥豚皮和胡餅端了上來,阿符勒當即就開始了狼吞虎咽,然後含糊不清地講起了自己的經曆:
    “這可說來話長了……”
    原來他是並州上黨人,祖先是匈奴別部羌渠部落的後裔,原本在漠北遊牧為生。
    大概在兩百多年前的時候,他的祖先跟隨南匈奴單於南遷,輾轉到了西河郡美稷一帶。到他曾祖父的時候,曹操平定並州,把匈奴分為五部,他們家再次被遷移,這才到了上黨定居,到現在也有六十多年了。
    阿符勒的父親是個匈奴小率,手下管著幾百來號人,說起來,勉強算是個貴族,可近幾年的日子卻著實不好過。在漢地待了兩百年後,這些胡人早已漢化,聽漢語,著漢服,平日裏男耕女織,和尋常漢人無異。但最近幾年,並州連年天災,要麽是大旱無雨,要是夏日冰雹,就沒有過什麽好收成,部落裏一度鬧得要賣兒賣女,才把日子維持下去。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於是他父親就糾合附近的幾個部落小率,一起想了個主意,打算做起放牧養馬的老本行,雖然收益不高,也至少也不會虧本。若是能再組一個商隊,到洛陽或者鄴城這樣的大城市來高價賣出,低價買回一些中原的粟麥,那至少吃穿問題就解決了。
    前年和去年,他們就這麽試著到鄴城行商,確實如計劃所想,大賺了一筆。
    族中老小極為高興,就說,鄴城雖然繁華,但還比不上洛陽,若是能到洛陽來賣馬,說不得能多攢些錢,多買幾畝地呢!因此就打算今年領著三百來匹馬,專門來京畿看看。
    恰好阿符勒快要十四,聽說能見識洛陽的花花世界,就求著自己父親,要和商隊一起過來。他天生聰明伶俐,做事機警,深得其父喜愛,稍微說幾句好話,自然就答應了。
    說到這,輕易不悲傷的阿符勒也不禁長籲短歎,說道:
    “實在不該來的,我們當時過了河橋沒多久,走入邙山山道,還以為京畿首善之地,治安一定良好,就放鬆了警惕,結果沒想到,在山道上居然被山匪給劫了!”
    “在邙山被劫了?”劉羨大感震驚,邙山距離洛陽城也就三四十裏,快馬加鞭,半個時辰都用不上,在這裏居然有山匪?類似的傳聞,劉羨根本沒聽說過。
    “對啊!”阿符勒喝了一口米酒,打著嗝道:“當時差不多酉時了,太陽要落山,天色一片昏黃,我們一行三十人急著趕路食宿,就悶著頭往前走,結果前麵的山林裏突然跑下二十來人,手裏拿著弩,先對著我們一頓亂射,我三叔當場就被射穿了臉,牙都蹦到我臉上了!”
    “我們胡人雖然經常打架,可哪裏見過這麽多血,當時全都嚇傻了,完全不敢動彈,結果身後又來了十來人,也舉著弩,說話跟嚼了針似的,讓我們全都投降。”
    聽著阿符勒這麽活靈活現的形容,劉羨不禁問道:“你投降了?”
    阿符勒兩眼一瞪,罵道:“傻子才投降!他殺了我三叔,眼都不眨一下,又怎麽會留我們性命?無非是怕再來一輪箭,誤殺了馬罷了!”
    喘了口氣後,他又接著敘述道:
    “我想,翻羽是這群馬裏最值錢的千裏馬,隻要我騎著馬奔走,他們肯定不敢放箭,就算放箭,也不一定射得中我。所以我不等他們反應,一個人騎了翻羽就往前駕。”
    “哈哈,果然嚇了他們一大跳!他們還來不及反應,就被我穿過去了!最後隻能在後麵罵和追,但他們哪裏跑得過我兄弟?而且我五歲騎馬,早就和馬渾然一體了,溜了他們幾個圈子,就逃出來啦!”
    說到這,他顯得有些洋洋得意,但隨即神色又悲傷起來,夾了塊魚生,一麵吃一麵歎:“可最後就我一個人逃出來了,昨天我回去找叔伯同伴,那裏除了些許血跡,連屍體都沒找到。”
    單論阿符勒說的話,其實非常荒誕不經,有土匪在京畿設伏殺人,簡直是在說皇帝治國無方。但三人光看阿符勒的神情,聽和他情感飽滿的描述,就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相信。
    劉羨對他非常同情,問道:“那你還在這裏幹什麽?是準備賣了這匹馬就回鄉嗎?可就算賣了錢,你又遇到匪寇怎麽辦?還是我送你點盤纏,早點回鄉去吧!”
    在他看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就隻有這一種選擇。
    不料阿符勒搖搖頭道:“不行。”
    他用一種極為嚴肅的神情道:“我們部中一共有四百六十七人,如今一天之內,有三十四名族人不明不白地客死他鄉,甚至沒有屍骨,我怎麽能心安理得的一個人回去?我該怎麽麵對我的父親,我剩下的族人?難道和他們說,我當了懦夫,一個人跑掉了嗎?”
    這也沒什麽丟人的,劉羨想。
    但阿符勒顯然是另一個想法,他仰望著天空,一時間流下了熱淚。劉羨再次吃了一驚,方才他看這少年這麽灑脫,還以為他是不會流淚的。但此時他流下淚來,並不顯得軟弱,而是顯得堅強,因為他的神情極為堅毅,他對劉羨斬釘截鐵地說:
    “我要找回我族人的屍骨,我要為他們報仇!”
    “不管背後是誰,我都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是我的責任和負擔!”
    胡人少年的話語擲地有聲,也悄然打動了劉羨,安樂公世子不禁捫心自問:
    我是否也有同樣的責任和負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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