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給公主的禮物(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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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人少年的誌氣固然令人感動,但是現實的難題卻不會因此消失。
不管怎麽說,阿符勒還是一個還沒滿十四歲的少年,而對手卻是能在邙山堂皇設伏的勢力。而且以劉羨判斷,其中恐怕少不了有官方的背景,涉事的品級恐怕也不低,能夠養幾十個持弩的門客,家裏最少也是個縣侯,放在整座洛陽城中,也隻有三四十戶人家而已。
雙方的實力是如此懸殊,絕不是光靠意誌就能解決的。
劉羨把自己的分析分享給阿符勒,然後問道:“你想要報仇,勇氣固然可嘉,可光有勇氣是不行的,有切實可行的計劃嗎?”
其實這話非常冒昧,兩人才剛剛認識不久,此前還素昧平生,阿符勒就算有計劃,又為什麽要說給他聽呢?但阿符勒卻全似沒有這般煩惱,非常自然地就接過劉羨的問題,回答道:“我早就想好了計劃,眼下最要緊的,是先要查清楚匪寇的背景,不然連仇家是誰都不知道,報仇也是笑話!”
說到這,阿符勒猛灌了一口豆粥,而後向三人賣起了關子:“你們猜,我為什麽在這裏等了三天?”
“不是為了賣馬籌錢嗎?”一旁的張固問道。
“當然不是!我說了,翻羽就是我的兄弟,之前隻是開個玩笑,你若想買,沒門!”
阿符勒轉過頭,又對劉羨笑道:“你這麽聰明,總能猜到吧?”
他這樣賣弄聰明,實在是不尊重人,哪怕張固脾氣再好,此時都不禁紅了臉,但隨即為劉羨眼神製止,他略一沉吟,大概猜到胡人少年的想法,笑道:“你想從馬市入手?”
“對!”阿符勒拍掌道,“劫匪既然劫馬,無非是兩個用途,一是自用,二是賣錢。而我們這一批運的馬,一共有三百一十九匹,有好有差,劫匪不可能全部自用,那剩下的馬怎麽辦呢?隻能是到馬市賣錢!所以我就在這裏守株待兔!”
郤安問道:“可馬市裏的馬成千上萬,就算他們真來了,你能認出來?”
“當然!我們出發時,為了防止馬兒走失,全在馬腹上做了記號,隻要我不是瞎子傻子,怎麽也能認出來!”
說話間,他目光掃向對麵的馬市,忽然呆住了,此時正好有馬商趕著一群馬入集,看上去和尋常商人沒什麽區別,但這位少年胡人的臉上卻有各種悲歡喜怒交集,讓人不禁詫異,人居然能有如此豐富的情感。
阿符勒先是大叫一聲,說道:“就是他們!”而後抄起劍就往外趕。
但趕到一半他又折返回來,拿起沒吃完的蒸羊羔,拚命往嘴裏塞,一邊塞一邊含糊地對著劉羨說話,張通和郤安都聽得一頭霧水。
劉羨猜出來他的話語,笑答道:“用不著道謝,你如果晚上無地居住,可以到安樂公府來,我家還是很歡迎客人的。”
阿符勒雙眼一亮,雙手抱拳,猛猛點頭,羊羔吃完了,就又把胡炮肉端上,直接往門外一溜煙跑了,直把一旁的夥計看得目瞪口呆。片刻之後,夥計又把眼神望向劉羨,似乎受到這胡人少年的影響,劉羨看上去也像個怪人了。
劉羨對同伴聳聳肩,而後向夥計笑道:“多少錢?漆盤就算在賬上吧。”
從酣休壚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劉羨便按著原路往家裏趕。回家之後,阿蘿問他有沒有遇到什麽朋友,他笑而不答,隻是讓府裏清掃出一間廂房。
但當晚阿符勒並沒有來。
這是可以想見的,如果阿符勒真如他所說的那樣,要去報仇雪恨,那他就是在一個人追查數十名馬賊,這一路必然是凶險非常,必須慎之又慎,不可能說抽身就抽身,說入睡就入睡。
而且往更壞處想,說不定他現在已經被人半道發現,那結果自然是殘忍的,不僅客死他鄉,甚至可能剩不下一個全屍。
但劉羨還是堅持留下了這間廂房。
這不僅僅是因為要往好處想,而是他冥冥間有一種感覺,自己和這位激情洋溢的羯胡少年之間,一定存在著無法明言的奇妙緣分,在不遠的將來和極遠的將來,都會產生奇妙的碰撞。
第二天一早,劉羨照例去始平王府伴讀。
今日王傅劉頌講的是《漢書·食貨誌》,算是劉羨比較擅長的篇章,但劉羨心中還在想阿符勒的事情,頗有些心不在焉。
這引得劉老夫子在心中長籲短歎,非常痛惜。
王府的兩名伴讀裏,王粹文采平平,為人木訥,不太招人喜歡,而劉羨則精通經史,又不好談玄,極對這位老廷尉的胃口。
如今見他愣愣出神,劉頌還以為,好好的一顆讀書苗子,也被始平王帶壞了,堂上連著點了劉羨幾次,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引得司馬瑋和王粹都在一旁暗暗發笑。
等到了晌午,劉頌總算是講完了課,就一人鬱鬱寡歡地離開了。
劉羨與王粹本打算一齊告辭,誰知始平王大手一揮,把他們都攔了下來,說道:“不要急著走,留下來用午膳吧,我有件小事,想找你們商量商量。”
小事?劉羨不敢掉以輕心,在現在的他看來,天家沒有小事,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發一場朝局的動蕩。
而且說是小事,司馬瑋的態度也非常慎重,他不止是讓劉羨和王粹留下來一起用膳,舍人歧盛還有長史公孫弘也都入席,一並在一旁陪坐,神情嚴肅地似乎要討論什麽軍國機密一般。
等酒菜都上齊了,司馬瑋鄭重說道:“再過一旬,我家小妹就要過生辰了。你們說,我該送什麽禮物為好?”
搞了半天,原來是給公主送禮?劉羨頓感啼笑皆非。
司馬瑋口中的小妹,乃是當今天子的第九女,潁川公主司馬脩華,如今年方十一。
雖然年紀尚幼,但在京中卻名氣極大,原因無他,她是司馬炎最寵愛的小女兒。
聽說這位公主從小就生得玲瓏可愛,等長到七八歲,更是仿若玉人,即使與純白的西域和田玉相比,也不分軒輊。
而且她生性嬌憨爛漫,頗有異象相隨。
據說有一次誤入西遊園中,撞上了園中豢養的猛虎,結果老虎沉睡酣然,竟不受其害,令天子頗為驚奇。加上後來天子連喪兩子兩女,就更加得到寵愛,即使有一次她誤闖東堂朝會,竟也不受司馬炎責怪。
不過對於劉羨而言,這些也隻是朝臣們口口相傳的傳說,民間並沒有人見過。
而且真要論絕色,潁川公主恐怕也比不上金穀園的綠珠姑娘,所以劉羨也就沒往心裏去。
隻是沒想到,今日在這始平王府,傳說竟變得觸手可及了。
一旁的王粹沒有多思考,他想當然地說道:“這有何難?女子愛慕虛榮,本就是世上顛撲不破的真理,殿下就送些珍貴的珠寶首飾,公主還能不喜歡嗎?”
此言一出,包括司馬瑋在內的眾人麵麵相覷,頓感無語。
劉羨也不禁暗歎一口氣:自己這位同僚未免太過天真了,竟還沒明白送禮的性質。
果然,長史公孫宏立刻出麵點破道:“弘遠(王粹字)此話未免也太失禮了,公主貴為千金之軀,平日裏收受的金銀珠寶,何以等閑而論?就是估以千數,對公主而言,都不過尋常數字,更別說打動她了。”
“如果在平時,送些珠寶也就罷了,可在這一日,諸位皇子都會贈禮。殿下身為皇子中的五兄,未來的宗室領袖,難免會與兄弟們進行比較,若不能令禮物別出心裁,眼前一亮,怎能體現出殿下的別具一格,念親至深呢?”
“若是辦得差了,說不得還要影響陛下對殿下的印象,所以一定要慎重……”
王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沒想到,看上去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送禮,行為背後居然隱藏著這樣多的玄機。
“這份禮物,最好還能常常讓大家看見,然後一下就想到殿下。禮物是什麽樣的形象,實際上也就變成了殿下在眾人中是什麽形象。弘遠,我們要好好合計,一定要讓這份禮物變得十全十美。”
公孫宏說得煞有介事,可劉羨聽得卻是心中冷笑,他早就看穿了這幾位幕僚的本質,並且感到分外不齒:
說來說去,就算說出花來,實際上也就是送一件禮物罷了,於治國無用,於民生也無用。
這些人,寧願在討好公主身上挖空心思,也不願老老實實做些實事,將來能成什麽氣候?而且如此小氣慣了,以後真的到了奪權的危急關頭,又哪來膽子擔當呢?
所以在這群人對禮物激烈爭論的時候,劉羨在一旁老神在在,一言不發,隻等討論結束了就告辭回府。
結果討論了近半個時辰,還沒有討論出來一個統一意見。
司馬瑋聽得久了,不免頭昏腦漲,他挺身揉了揉太陽穴,眼睛下意識掃到劉羨,才想起他還沒發表意見,於是幹脆揮了揮手,令場上眾人安靜下來,再轉首問道:“懷衝,你怎麽不發言,對這件事又有何看法?”
還是沒逃過去啊!見眾人的眼神望過來,劉羨在心中暗自感慨。
雖然對歧盛等人不屑,但他對司馬瑋還是有好感的,既然問到他身上,他倒不介意往正道上出些主意。
劉羨淡淡道:“殿下,方才大家說了這麽久,落腳無非在奇之一字上,但我方才在想,禮物真的一定要奇嗎?”
司馬瑋問道:“哦?懷衝有何高見?”
劉羨身體微微前傾,歎道:“我以為,殿下應該在誠字上著手。”
“誠字?懷衝不妨細說。”
劉羨解釋道:“殿下聽說過魏文帝(曹丕)與陳思王(曹植)爭嗣的故事嗎?”
“當年河北初定,魏文世子之位不穩,就以吳質為謀主,尋求勝過曹植之法。”
“一日魏武出征,魏文與陳思同時送別,陳思王出口成章,文采儼然,左右側目,魏武大悅,魏文窘迫,而吳質耳語道:‘流涕可也’。到辭別時,魏文便哭泣而拜,滿朝為之唏噓,以為魏文帝文才或不及陳思王,但孝心誠明遠勝,這才不再有易儲之想。”
“這次給公主送禮,諸位皇子定然是絞盡腦汁,殿下想要在奇之一字上勝出,不能說絕無可能,但也勝算極小。不妨就效仿魏文帝,從誠之一字上著手。禮物不必貴,但一定要是殿下親手所得,最好還要辛苦一番,讓大家都看得見。”
“如此一來,殿下什麽都不用說,公主就能感受到血緣之親,耗費既少,又明揚殿下崇簡之德,陛下和群臣看在眼裏,也會讚揚殿下的辛苦用心。”
劉羨這一番話分析下來,全場鴉雀無聲。
歧盛等幕僚由於出身低微,眼光還停留在為雞毛蒜皮的事情,而劉羨出的主意卻高屋建瓴,直接從全局的角度,點出“不爭既爭”。哪怕是三歲小孩也看得出來,劉羨的謀劃才是真正的王道。
司馬瑋率先做出反應,他拊掌大笑道:“妙哉,妙哉!我得懷衝,真如魚得水啊!”
這是當年劉備誇讚諸葛亮的話,沒想到今天竟用在了自己身上,劉羨訕笑以對。
歧盛在一旁也不陰不陽地讚成道:“世子說得有理,但到底送何禮物,不妨說得更仔細些吧。”看得出來,他說這話並不情願,對劉羨的提防反而更深了。
好在並不需要劉羨繼續出風頭,司馬瑋自己就拿定了主意,他道:“都點到這個地步,也不用多想了。這樣吧,歧盛,你安排一趟,給我派十來名護衛,我明天就去萬安山遊獵,小妹喜歡寵物,我便親手抓兩隻狐狸,再找隻老虎,剝了皮做件披風,不怕她不高興。”
這件事就這樣算是定下來了,眾人這才發現,討論了半天,大家飯都沒吃幾口,菜也涼了。司馬瑋笑著讓侍女再換上熱酒新菜,一時賓客盡歡。
但劉羨分明感受到,此事之後,公孫宏、歧盛等人對自己更為疏遠。
不過也好,劉羨想到,在王府做個孤臣,總強過摻和進什麽莫名其妙的權鬥。
抱著這樣的心思,他也對這些人敬而遠之,回到家中,反而愈發思念起有趣的阿符勒來。也不知這位消失的羯胡少年,是否已找到了自己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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