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再遇阿符勒(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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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一連過了十來日,安樂公府都無事發生,就當眾人都要遺忘這件事的時候,這天傍晚,有人敲響了安樂公府的門。
    說是傍晚,可實際上天色已經全黑了,月亮升上東天,距離宵禁也就剩大概兩刻鍾。往常的這個時候,根本無人拜訪,看門的王七都已鋪好鋪蓋,打著哈欠準備入睡。
    結果門口“咚咚咚”的幾聲,極為用力,像是河底有水鬼鑿船似的。
    王七趕忙披了衣服,打了燈籠出來看,結果嚇了一大跳。
    門前這個人不僅蓬頭丐麵,而且渾身似乎在爛泥坑滾過幾圈,渾身都是泥汙,身上還散發出一股隱隱的血腥與腐爛味。他手裏牽著一匹高大的雜色馬,手上捧著一個染血的包裹,腰間配著一根鐵條似的爛劍,簡直像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
    最可怕的是,這人仿佛還很自得,居然自信地咧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問道:“劉羨是住這嗎?”
    這聲音非常稚嫩,王七聽出來他年齡不大,這才緩過神來,接著他又有些疑惑,問道:“請問你是……”
    “喔!”阿符勒說,“我是賣馬的,我牽著的這匹馬就是劉羨看上的,你跟他一說,他立刻就知道了。”
    “賣馬的?”劉羨此時正在房中擦拭昭武劍,聽到這句話,他不禁笑道,“這小子終於來了嗎?”
    “說的是誰?”阿蘿在一旁點香,聽到此話,不禁抬首問道。
    “就是我前麵說的,那位非常特立獨行,等了好幾日的客人。”
    說罷,劉羨當即封劍往外走,到門前去迎客,看到阿符勒這幅髒兮兮的模樣,他啞然失笑,極為熟稔地問道:“阿符勒,你居然還活著啊!”
    羯胡少年打量著劉羨的臉,“嗨,別說了,終於見到你了。”他也輕鬆地笑了,“你之前說的話,現在還算數嗎?”
    “那天我說了很多話,你說的哪一句?”
    “當然是最後一句。”阿符勒裝模作樣地模仿起語氣道:“我家還是很歡迎客人的。”
    劉羨當時說得淡然自若,但經阿符勒一說,似乎就變得拿腔拿調的矯情一般,偏偏語氣還挺像,包括王七在內,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逗笑了。
    “當然還算數。”劉羨讓開路,對他笑道,“我家再怎麽說,一間廂房還是有的。”
    “那可不夠。”
    “什麽不夠?”
    阿符勒一本正經地說道:“你是個有名望的人,你要有涵養,要做到賓至如歸。”
    又訛上我了?劉羨一陣好笑,不過不知道為什麽,麵對這樣直白得如同玩笑的索求,他仍然不感到反感,而是裝作聽不懂地問道:“什麽叫賓至如歸?”
    阿符勒說:“當然還要有一頓飽飯,一桶熱水,一套新衣裳!還有我兄弟的一桶麥豆!”說罷,他拍了拍身邊的翻羽,翻羽馬也通人性般,仰頭一陣嘶鳴。
    “好!好!好!你是會過日子的!”劉羨大笑著把他迎進來,同時吩咐王七說,“就按他說的辦!王七,你去問一下朱浮,家裏還剩多少麥豆,都給這匹馬喂了。”
    然後劉羨又讓阿春去燒水做飯,自己則從衣櫥裏取了一套絲綢衣裳出來,給阿符勒做換洗的衣裳。
    過了兩刻鍾,阿符勒已經清洗完畢,他穿了劉羨的衣物出來,讓人不禁眼前一亮:
    雖然此前看阿符勒,就覺得他樣貌不凡,可此時真正打扮清爽後,簡直完全變了一個人,身材勻稱,麵容英武,特別是那雙飛刀般的眉毛,將原本的深目襯托得銳利而有穿透性,似乎能一眼看透人心底似的。
    不過他對絲綢頗有些不適,一麵走一麵抖肩揉腰,難受道:“你們這貴人的衣服真奇怪,穿著跟抹了鼻涕似的。”
    劉羨坐在湖邊,麵前是已經擺好的飲食,對他笑罵說:“糟蹋東西!要不我給你換身麻的?”
    “不用不用!”羯胡少年連忙到桌案前坐好,正色道:“我先習慣習慣,要不了十年,我就整一百匹錦繡綢緞,眼下不過是還還在蟄伏,等待蛻變。”
    說的時候,他還挺有副模樣,但一開始用膳,頓時又變成餓鬼投胎,劉羨給他準備了三張胡餅,一碗雞湯,一碗火腿蛋羹,風卷殘雲般便掃沒了,劉羨都懷疑他有沒有嚼過。
    可阿符勒還是一副沒吃飽的德性,舔了一遍碗,才意猶未盡地問道:“才五分飽,還有吃的嗎?”
    “就剩饅頭了,你不嫌棄倒是管夠。”
    “管夠就行!我是窮人家的孩子,又不挑食,給我來上五個!”
    過了一會,饅頭又端上來了,阿符勒這回吃得慢了點,劉羨這才有了機會,問他這幾天的經曆:
    “你去馬市那邊追蹤,可有什麽結果?”
    阿符勒哽了一下,連忙喝了杯水緩緩,而後道:“有結果,那天我看到有人在賣我的馬,就連忙追去看,結果賣馬的人,並不是當時的劫匪。”
    “不是?”
    “確實不是,賣馬的那批人隻有十來人,為首的胖得就沒個人樣,一看就是大富人家出來的,連劍拿不穩,根本不可能打劫。”
    “那你這些天……”劉羨頓時想到他的行動,“啊,你這些天都在跟著他們摸查?”
    “是。”阿符勒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這些人雖然不是劫匪,但肯定和劫匪有關係,我就在他們附近蹲著,看他們和哪些人接觸。”
    “結果前五天,這些人就是賣馬,根本沒有別的動作。直到第四天,有些馬實在賣不出去了,他們才賤賣了走人。說起來馬市的人也真是多,我差點就跟丟了,還好為首的那人好認,我才又追了上去。”
    “這下找到劫匪了?”
    “不是,但也差不多了。”阿符勒放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看這群人一直往西北處走,還以為要撞到哪個山匪窩,沒想到走了半天,結果到了一個大莊園,奢侈得可怕!”
    洛陽西北處的奢侈園林?劉羨聽到這,腦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而阿符勒則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見過沒有,但應該聽說過,那片莊子的外圍,種了有十幾裏的銀杏和楊樹,多得駭人,我把翻羽藏在裏麵,往深處走,硬是走了三刻鍾才出來。”
    “而我往裏麵一看,裏麵又是蓮花塘又是假山石頭的,還有好些小樓高台,石亭閣子,跟著的人雖在裏麵不見了,但還能跑哪去呢?肯定就是在園子裏。”
    聽到這,劉羨心中的石頭落了地,還真是金穀園!難不成石崇就是劫匪們的後台?這可非同小可。
    他一麵思忖,一麵繼續追問阿符勒道:“你確認嗎?沒有證據,還是有誤判的可能。要是得罪錯了人,下場可是非常嚴重的。”
    “我當然知道。”阿符勒翻了個白眼,後仰上身,揉著肚子道,“所以接下來,我又盯了這片園子六七天,這片園子是真的大,我本來已經做好了打算,就是天天嚼草根,在這熬上一個月,也要搞清楚這裏有沒有貓膩,結果沒過兩天,還真讓我撞上了!”
    “你看到劫匪了?”
    “沒看到,但我發現了別的!”阿符勒興奮地抱起他那塊染血的包裹,架在桌案上,激動道:“我發現了他們埋屍的土坑,就在園子外圍的杏林!”
    他打開包裹,露出裏麵的事物,一股惡臭味撲麵而來,赫然是一顆死不瞑目的人頭!劉羨皺著眉頭去辨認,依稀能辨別出頭顱上的高鼻深目,顯然是一名胡人。
    “這是你的同伴?”
    阿符勒點點頭,又把頭顱包好,說道:“你是沒看見,那片林子簡直是亂葬崗,埋在那邊的人,最少也有幾百人,就是上千也不稀奇。我這幾天沒幹別的,竟在那裏翻土了,最後也隻找到了十來個我認識的。”
    “你在那邊挖土,沒被發現?”
    “那得虧他們也是亂埋的,到處都是挖了一半的坑,還有挖了沒填的坑,不然我還真不好辦,也不好藏。”
    阿符勒遺憾般地搖搖頭,又靠過來悄聲說道:“說起來,今天他們還往裏麵埋了兩個女人,真是莫名其妙,他們連女人也搶劫嗎?”
    劉羨的臉上不禁露出苦笑來:當然不是搶劫,不過是單純地以虐殺女子為樂罷了。他的眼前頓時浮現侍女阿青的死狀,她也埋在那裏嗎?他緊接著又想起綠珠姑娘,她那人偶般的順從和月光般哀傷的美麗。
    劉羨趕緊把這些雜念甩去,就方才阿符勒描述的金穀園內幕,已經足夠駭人聽聞了。劉羨之前在金穀園,還腹誹石崇殺人,頗有一股要殺得血流成河的氣魄,沒想到現實已是屍骨成山!還是在京畿殺人越貨!
    這也恰好解開了劉羨心中的一個疑惑:為什麽石崇的財富能夠達到一個難以想象的地步?原來他私下養有一群死士,專門打劫往來的商人,如此不勞而獲,怎能不驟然暴富呢?
    可也不怪他如此囂張,國家的八議製度允許他這樣做。石崇既不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也不是唯一一個這樣做的。
    李密此前就跟劉羨說過,他到任溫縣前,溫縣常有司馬諸王擄掠百姓為奴的習慣,石崇與之相比,突出得有限,不過是其中最有毅力、也最懂得理財的一個人罷了。
    不知怎的,劉羨眼前又浮現出綠珠那清麗淡漠又沒有生機的眼神,在這樣一個死氣彌漫的金穀園內生活,就算錦衣玉食,又真的能感到快樂嗎?
    阿符勒看劉羨的臉色陰晴不定,有些拿不準這位安樂公世子的想法,但此次他來找劉羨,甚至半路不斷地試探,內心是打定了主意的。
    他拍了拍劉羨的肩膀,道:“喂,你知道什麽內情嗎?臉色這麽難看。”
    劉羨回過神來,勉強笑笑,他說:“這戶人家來頭很大,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你確定還要報仇嗎?”
    “有多大?”
    “你看到的那家莊園,我去過,名叫金穀園,是天下第一園林,那家園林的主人,則是前荊州刺史石崇,他的父親是樂陵郡公石苞,也意味著,整個石氏都在背後支持他,明白嗎?”
    阿符勒想了一會,搖搖頭說:“不明白,我一個小率之子,又不識字,他就算官再大又怎麽了?對我來說,皇帝老爺和縣令老爺也沒有什麽區別。”
    好個大逆不道的小子!從中分明醞釀著無窮的勇氣,令自己難掩欣賞。
    劉羨笑道:“可對於報仇來說,縣令和郡公,可就差別大了,你恐怕殺不了他。即使真殺了,你肯定是活不下來的。”
    “殺不了嗎?”阿符勒點點頭,似乎很信任劉羨的判斷,又說道,“那就不殺,但如果我要讓他日子過不順心呢?”
    “這倒有一點機會,但機會依然很小。”
    “有機會就行!”
    阿符勒爽朗地笑著,他的神情飽滿到未來似乎一片坦途,再大的艱難險阻也不過是隨處可見的石子。以致於劉羨忍不住想敲打他幾句:“可對於現在的你來說,還是沒有機會。”
    “沒機會,為什麽?”
    “因為你隻有一個人,一個人再怎麽努力,做的事情也很有限。”
    阿符勒瞪大了眼睛,大驚失色地問道:“不是,我們不是一夥的嗎?”
    “……”
    劉羨一時不知該用什麽表情。
    阿符勒繼續道:“你讓我吃也吃了,住也住了,穿也穿了,還幫我養馬。好兄弟,不對,你簡直就是我親老公(指父親)!你難道真忍心看我一個人去幹這件事嗎?”
    “滾!”劉羨笑罵道,“請你吃兩頓飯還訛上了,我全家都在這裏,跟你幹這事,將來事發了,跑都沒地方跑!石家可是開國八公府,比我們家強了不知道多少倍!”
    “可你不是劉備的子孫嗎?”阿符勒理所應當地說道,“石氏再有權,也不過是一隻狐假虎威的狐狸,你們家再落魄,不也是英雄之後嗎?狐狸注定鬥不過蛟龍。”
    “哪裏來的破道理?權力就是權力,不會因為持握者是誰就發生變化。”劉羨看著阿符勒,臉上極為嚴肅,可內心還是被打動了。
    也不是不能幫他,劉羨想。
    劉羨起身徘徊少許,看了看天上的殘月,腦海中又浮現出那一日在金穀園的遭遇。他很快下定決心,轉身對羯胡少年說道:“這樣吧,我給你一個考驗,你如果通過了,我可以加入。”
    “考驗?”
    “正如我所說,一個人是絕對辦不成這件事的,兩個人也遠遠不夠。但你如果能暗地裏拉出一百人來,我覺得,試一試也未嚐不可。”
    “一百人?”阿符勒吃驚地站起來,他沉吟少許,隱去的笑容再次浮現,很快點頭道:“好啊,一言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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