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王粹問親(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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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湊夠一百人,對於擁有數十萬人口的洛陽城來說,這不過從竹林中摘落一片葉子,但對於一個孤零零的身無分文的異鄉人而言,卻又無異於蚍蜉撼動大樹。
    但阿符勒答應得斬釘截鐵,胸有成竹,第二天一早,阿符勒就來找劉羨告別。
    “你就靜候佳音吧!”他這麽拍著胸脯說著,又重重地點了頭,一副豪氣幹雲的神情。但下一秒又立刻變了麵孔,哀求道:“我把我兄弟抵在你這裏,能不能先借我點錢?”
    “我真是乃公啊!”劉羨笑罵著,還是給他支了兩百錢。
    阿符勒輕鬆地踏上了通往集市的道路後,劉羨久久地目送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阿符勒始終沒有回頭。
    劉羨回到府內,唇邊也不禁浮現出一絲微笑:“真是個怪人!”
    這個羯胡少年打算怎麽做呢?他是會打入京畿的遊俠圈子,混出個名堂,還是會賣弄口才,去騙一堆走投無路的亡命徒來?無論是哪個選項,都不是簡單的事情,而劉羨也似乎完全沒有想過,他已經被阿符勒騙了的可能。
    阿蘿給他端來早膳,而後坐在他身邊:“那個像蜻蜓一樣的小子,究竟是個什麽家夥?”
    “他,”劉羨高興地回答道,“我有一種預感,他不是成為我的摯友,就是成為我的宿敵。”
    “預感可靠不準,他不過是一個不識字的羯胡。”阿蘿雖然聰慧,但到底不比劉羨,身上始終有一種貴族的矜持。
    “不,英雄不問出處,當年高祖不也隻是一個亭長嗎?”
    “高祖……你才認識了他不久,竟這麽看好他?!”聽到這個評價,阿蘿極為驚訝。
    “人和人的緣分,都是從第一次見麵開始的,無論是朋友、兄弟、夫妻甚至是父子,都概莫能外。”劉羨一邊說一邊喝粥,“但是,如果一個人不能掌握在第一次見麵時,就讓對方了解自己長處的方法,他就是個無用之人。相反的,掌握了的人,就能輕易地成為領袖與首領。”
    劉羨笑著,對羯胡少年下了個論斷:“他是天生的領袖。”
    吃完飯,劉羨照例又要去始平王府伴讀。在牽馬的時候,他看著馬廄裏那匹雄壯威猛的翻羽,一時心癢難耐,很想試試這匹千裏馬的勁頭,但和它大眼瞪小眼看了片刻,還是放棄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以後可沒有千裏馬騎啊。”這麽安慰著自己,劉羨還是如往常一樣,牽了匹青鬃馬出來,慢悠悠地往始平王府趕。
    說起來,潁川公主的生日已經結束了。
    司馬瑋如此前所言,在萬安山中親自抓了兩隻狐狸幼崽,雖然沒找到老虎,但獵到了一頭熊,臨時趕出來一隻熊皮帽子,在當天送給了小妹,結果確實大放異彩。
    其餘皇子顯然並不上心,俗一點的,直接送珊瑚瑪瑙,雅致一點的,則送棋子花燈。
    相比之下,司馬瑋則風塵仆仆地趕來,塞給妹妹兩隻小巧可愛的狐狸,又親手掏出一隻熊皮帽,“不自覺”露出臉上、手上的劃傷,可謂是高下立判。惹得潁川公主淚水漣漣,天子與大臣也都對司馬瑋誇讚不已。
    司馬瑋回府後也極為高興,他再次宴邀府中幕僚,大肆歡慶。
    宴席上,歧盛、公孫宏他們對司馬瑋大肆鼓吹,把此事的功勞全蓋在主君頭上,吹得司馬瑋飄飄然不知所以,也全然忘了有劉羨這個人了。
    劉羨對此倒沒什麽怨言,但此時想起來,這位始平王殿下雖也有勇氣與執行力,但和身為平民的阿符勒相比,卻缺乏最關鍵的自省和主見,身邊又有這麽一群煽動是非的小人,將來他能走多遠呢?劉羨深表懷疑。
    但這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至少在現在,始平王府還是個清閑的好去處。
    等到了始平王府,劉羨意外發現門前停了三輛車駕,再往門內看,肉眼可見侍衛的數量多了近一倍。
    這可不太尋常,他下了馬,和熟悉的王衛仇虎打了招呼,問道:“府上是來了什麽貴客?”
    仇虎笑道:“沒什麽大事,今日是十五殿下和潁川公主來訪,正在裏麵找殿下玩呢!”
    “喔。”劉羨恍然,司馬瑋身為同輩兄長,按理來說,確實是應該有皇子公主拜訪的,不過劉羨在王府時日尚短,親身經曆倒還是頭一次。
    他把坐騎係到馬廄,然後往王府後院走,果然隔著牆就聽到有少年的吵鬧聲。再踏入門內去看,可見始平王司馬瑋正手持弓箭站在靶場,單目瞄著百步左右的一個草人,周圍幕僚們四散而立,讓兩個身著錦衣的少男少女站在始平王左右。
    站在左邊的是十五皇子司馬乂【1】,他今年十三歲,尚未受封,是司馬瑋同父同母的胞弟,年紀雖然很輕,但體態修長,眼神極尖,劉羨剛踏入靶場,就見他眼角餘光掃過來,顯得極為機警。
    而站在右邊的正是潁川公主司馬脩華,她身穿青緞廣袖宮裝,雙手捧在胸前,確實如傳說般,是個粉雕玉琢的可人姑娘。劉羨站在人群中,看見她圓潤飽滿的側顏,竟生出一種驚豔之感,心想雖比不上綠珠姑娘,但確實也嬌俏可愛。
    而周圍的歧盛等人也是心動,明明都成婚過有家室的人了,還是忍不住偷偷瞟視,其中王粹的眼神更是毫不掩飾,好似夏日裏突然一場風雪,把他全身上下凍住了似的。
    好在司馬脩華早已習慣了這些目光,她隻是好奇地抬頭,露出一張天真無邪的麵孔,問道:“五兄,怎麽拉這麽久,能射中嗎?”
    司馬乂則笑道:“小妹,五兄不是射不中,他是想射草人的咽喉,這樣才顯得他的本事!”
    話一出口,司馬瑋應聲鬆弦。隻聽“簌”的一聲,箭矢不偏不倚,正好釘在草人最細的脖頸處,而且看箭羽長度,箭簇透木恐一寸有餘,這顯示出射箭者不僅射術精準,而且氣力剛強。
    眾人見狀,都不禁齊聲叫了一聲好。
    但司馬瑋卻歎了一口氣,玩笑道:“十五弟,你既然明白我的想法,又何必說出來?小妹看了,隻會覺得我在顯擺。”
    司馬乂則笑道:“明明是我說了這句,才顯得五兄指哪射哪,箭法如神啊!”
    “什麽如神?我豈敢不自知?”司馬瑋指著站崗的軍衛們笑道:“我身邊這些人,都是軍中百裏挑一出來的勇士,所謂百步穿楊,對他們來說都易如反掌,相比之下,我這手箭術,也就在你們麵前用用罷了。”
    公主聞言,拉著兄長的衣袖道:“可我就看到五兄厲害啊!”
    這句簡單的誇獎卻令司馬瑋心花怒放,他竟然當眾抱起了公主,又把她放下來,寵愛道:“哈哈,隻要是小妹說的話,就算說我能射下太陽,那我也當是真的。”
    聽到這句話,脩華高興地眯起眼睛,嘴角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玩笑道:“那五兄能射下太陽嗎?”
    司馬瑋啞然,一旁的歧盛上去解圍道:“殿下,這又不比遠古,天上隻有這一個太陽,射下了那還了得。”
    脩華聞言,卻有些不依不饒:“那五兄能射下星星嗎?”
    “那我王不是已經射下了嗎?”王粹盯著公主這麽久,這下終於緩過神來,極力吹捧道:“殿下您就是我大晉的星辰啊!”
    這話說得非常肉麻,哪怕是聽多了奉承話的司馬脩華,也有些受不了了,她沒有再糾纏兄長,而是羞得躲在司馬瑋身後。王粹這才感到自己說錯了話,一時手足無措,坐立不安,眾人看了都暗自發笑。
    今日既然有潁川公主和長沙王在,王府的學業也自然泡了湯,但司馬瑋並沒有放大家回去的意思,而是幹脆開起了宴席,讓在場的幕僚們當起了嘉賓。司馬瑋素來飲食節儉,平日裏就是宴飲,也不過是吃些醃肉、萊菔,但今日是破了例,珍饈海味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南中送來的荔枝。
    宴會的中心當然也還是潁川公主,司馬瑋一麵請來了京中有名的樂師在一旁奏樂,一麵和小妹玩藏鉤、雙陸、彈棋、投壺等遊戲,幕僚們多在一旁作陪,但大家都是懂得人情世故的,玩樂其實就是走走過場,自然是不敢真贏。
    劉羨也是如此,輪到他上去的時候,公主正在玩樗蒲,這是一種用擲五種黑白骰子,看色彩來賭大小的遊戲,劉羨很痛快地輸了三把,就把司馬瑋換上去了。然後他悠然自若地端了一杯茶,就在旁邊站定了觀看,心想,這就是平平無奇的貴族樂趣啊。
    不料這個時候,王粹突然靠過來,對他悄聲道:“懷衝,你過來一下,我有事找你。”
    劉羨一愣,人還沒反應過來,卻已經被王粹拉著袖子扯到角落裏了。
    王粹先四顧左右,確認沒人注意他們後,低聲問劉羨道:“懷衝,你覺得潁川公主如何?”
    劉羨打量他紅彤彤的麵孔,頓時了然心意,他說:“天生麗質,白璧無暇,性和神爽,雖然年紀還小,但所謂見微知著,公主將來必是佳配。”
    王粹果然點點頭,顯然很是讚同劉羨的評價,又問道:“那你說說看,以我的條件,有沒有機會得公主歡心?”
    劉羨聞言,上下打量王粹。王粹今年十五,與劉羨同歲。但他樣貌平凡,談吐古拙,而且悟性也一般,並不是大家刻板印象中的那種風流名士。但能被選為國子學伴讀,王粹當然有自己獨有的優勢,那就是他極有韌性,為人刻苦,在優渥的環境中,他依然能逼迫自己苦讀,並因此博通諸經。
    “弘遠,我實話實說,你有才華,有毅力,內秀中實,我很欣賞你。”還沒等王粹高興完,劉羨接著道,“但你要討公主歡心,顯然很難。”
    “啊!”王粹差點叫出來,勉強壓住了,又連忙問道:“為什麽?”
    “弘遠你寫文章雖好,但嘴不快,反應也稍慢,又沒有潘安仁那種俊美姿顏,想談情說愛,這幾點都是缺陷。”
    王粹顯然有自知之明,劉羨每說一句,他的臉色就黯淡一分,雖沒有反駁,但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可他對公主的迷戀是如此簡單明了,隻是回看了公主一眼,他的精神竟又振作起來,繼續追問道:“你說得這些我知道,可就算這樣,我還是喜歡她,懷衝你不是素懷良策嗎?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
    你想當駙馬,怎麽要我想辦法?劉羨暗自好笑。
    但他也明白過來,自己雖然被歧盛等人排擠,但也無意間塑造了一個淡泊名利、無意爭權的形象,即使被人警惕智謀,但也不難得到他人的好感與信任。
    劉羨想了一會,決定看在同僚之誼上,還是幫幫王粹,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是決定做一次警告,道:“弘遠,你當真要尚公主?哈,這可是終身大事,你與她若不合適,將來鬧和離,鬧到皇帝那裏去,可不要怨我。”
    年輕人當然是隻想著眼前的,王粹一想到能擁抱脩華的時刻,歡喜簡直要溢出胸膛,哪裏還會埋怨,當即大喜道:“懷衝快說,若真能成,今日之恩,我沒齒難忘!”
    劉羨看了他一眼,歎氣道:“其實很簡單,你直接回家求大人,讓他給天子上疏求婚,天子再召見你一麵,這事就成了。”
    王粹愣道:“有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劉羨攤手說,“你太喜歡公主,頭腦都昏了吧!尚公主這事本來就是皇帝說了算!你是功臣縣侯之後,家世清白高貴,又真心喜愛公主,隻要說得早,天子有什麽理由拒絕?”
    “可我家到底才興起幾十年,我祖父滅吳封萬戶侯,也沒超過十年,到底比不過荀氏、石氏那些頂級士族啊!”
    “這反而是你的優勢!”劉羨耐心解釋道,“地位越高,就越容易陷入權鬥,地位太低,就會影響生活,所以如果陛下是真心希望兒女生活平安富貴的人,你家這個位置剛剛好。”
    “你想想故魯公賈充,他育有三女,大女嫁給了齊王,二女嫁了太子,最疼愛的小女兒,最後不就是嫁給了不高不低的韓壽嗎?”
    這番話成功說服了王粹,他極為激動,原本以為極為困難的事情,劉羨輕輕鬆鬆就解決了,一時間握著劉羨的手,不知道說什麽好,而劉羨心裏則還是擔憂:他實在不覺得這兩個人合適。
    而在另一旁,司馬脩華正和兄長言笑晏晏,此時此刻的她尚不知曉,接下來她漫長的數十年人生命運,就在這個瞬間,已悄無聲息地為一個陌生人所決定了。
    【1】司馬乂年紀在晉書中有三個說法,本書采用司馬乂在司馬炎去世時十五歲的說法,改排行第六為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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