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再會綠珠(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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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馬廄的大火熊熊燃起的時候,不隻是石崇見到,劉羨與祖逖等人當然也見到了,在狂風之下,他們豁然起立,不約而同地說道:“他動手了!”
    祖逖立刻放眼往金庫處望去,隻見裏麵燈火搖曳,人影重重,顯然也是受遠處的大火所震撼,猶豫著不知所措。
    很快,遠處有一人一馬飛馳而來,他手持火把,照亮了臉上驚惶的神情,高聲道:“開門!開門!”
    金庫的大門打開了,可見大概有三十幾人湧出門外,向來人詢問著詳情。隻是片刻之後,這些黑暗中螞蟻大小的人影,就隨著來者匆匆離去,顯然是得到了十萬火急的命令,不允許他們多做等待。
    而這就是祖逖等待已久的良機。
    他當即跳下小丘,翻身上馬,用銳利的目光看向身後的人群。這些並州人已經基本換上了黑衣黑褲,臉遮黑紗,隻露出一雙眼睛,仿佛陰影的化身,正靜靜等待他的命令。
    祖逖立刻將隊伍分為兩股。劉琨帶六十人在遠處射箭照應,自己則親率最精銳的三十人,打算直接殺入院內。
    部署完畢後,祖逖立於眾人前,高聲道:“爾等跟著我往前,不須害怕,奮力便是!有我在,就斷無不成的道理!”
    見眾人神色木然,祖逖又轉首對劉琨道:“越石,大庭廣眾下,你為我作證!我若後退違誓,爾等可當即射死我!”
    眾人盡皆動容。至此,祖逖已收攏眾心,他大喝一聲,道:“出發!”
    話音一落,他與坐騎就如離弦之箭,飛馳而去。
    隊伍向金庫發起了奇襲,一時間箭矢如雨,喊殺如雷。
    祖逖果然如他所言般,第一個殺到金庫前,院門在他眼前宛如豆腐,一刀劈開,隨即踏馬飛入,宛如神兵天降。
    院中留守的僅有七八人,幾乎是一眨眼就被他剁倒兩人,身後的武士們緊跟著把守住大門,防止有人逃走報信。
    喊殺聲在新鮮的血水中不期而至。
    而在同一時刻,劉羨也同樣換上了黑衣黑紗,乘馬在黑暗與狂風中悄然潛行。他不用去看祖逖等人廝殺的結果,但也知道,計劃的實施非常順利,這就意味著,留給自己的時間並不多,他必須在大家撤走之前,將綠珠迅速帶出來。
    這其實是一個並不算嚴謹的計劃,對於劉羨來說,不僅風險很大,而且擁有很多變數。
    他的目標隻有崇綺樓,但仔細想來,他既沒有親身進去做過偵查,也沒有內間傳遞消息,這就導致他此時的行動有很多瑕疵。
    劉羨一不知道綠珠在不在崇綺樓內,二不知道綠珠身邊有沒有護衛,三不知道綠珠願不願意跟自己離去,甚至不知道在一年之後,綠珠還記不記得自己,畢竟兩人隻有一麵之緣。
    劉羨之所以敢去崇綺樓,其實就是篤定了一件事:以石崇對綠珠的重視,絕不會讓她在司馬瑋麵前露麵。
    失敗的可能性太高了。
    劉羨其實在狂風中策馬時,也在暗嘲自己的魯莽,可同時他又清醒地認識到,再也不會有這麽好的機會了。如果這一次錯過,自己恐怕會再沒有這樣當英雄的機會。所以他願意去冒險,熱愛去冒險。
    但奇怪的是,他並不感到焦躁,反而生出一種興奮,漫天的風浪吹打在臉上,他胸中的烈火越燒越旺。他平日裏太過沉靜,旁人常常會以為他是一個謀定而後動的人,甚至劉羨自己也自以為如此。
    實際上,劉羨擁有一顆劍心,他厭倦平庸的選擇與平坦的道路,胸中隻懷有高山與大海。在他看來,若不能夠一鳴驚人,做一些有挑戰的事情,還不如什麽都不做。而如果有機會踏上英雄的道路,哪怕隻是模仿,他也願意把性命壓入籌碼。
    兒時的遊俠夢,王富生前的刀光,此刻都在激勵著他。
    劉羨的身體裏確實流動著劉邦與劉備的血液。
    崇綺樓在整座金穀園的西北角,劉羨就這樣在黑暗中策馬疾行的時候,需要繞一段路,避開主院的人群。
    好在如他所料,馬廄的火光成功吸引到了大部分人的注意,數百匹馬在金穀園撒蹄狂奔,橫衝直撞,飛奔的同時帶起了一地煙塵,到處都是響動和騷亂,劉羨得以隱藏其中,避開了那些高舉著火把的人。
    他從杏林中穿了過去,杏葉的馨香和塵埃攪和在一起,天上又是一陣耀眼的白光,隆隆滾過的雷聲,將劉羨原本隱約黯淡的前路照得通明,這使得他有如神助,清晰地從密林中找出了一條道路,極快地奔走到崇綺樓樓下。
    作為金穀園中最高的建築,劉羨此前在山頂已經看到,但此時下了馬,他在樓底往上打量,還是難免為崇綺樓的華麗所震撼。白日裏看它時,這些密密麻麻的拱鬥如同向上騰飛的鴿群,但在黑暗的亂風中,則仿佛展翅俯視的數百隻饑鷹,隨時會撲揚而下。
    大風之下,整棟樓的燈籠都已經被吹滅了,下麵幾層樓也是黑魆魆的,非常黯淡。劉羨往上仰視,見最高層上還有亮光,這讓他內心稍安,這說明樓中人很少而且其中一人地位很高,綠珠在樓中的可能性很高。
    接下來就是上樓了。
    一樓的門全都緊閉著,但二樓還有窗戶開著。這讓劉羨頓時有了主意,他把馬係在樹林裏,而後找了一顆就近的桃樹往上攀爬,大概爬了有一丈有餘,他往屋簷縱身一躍,伴隨著瓦片的脆響,劉羨成功跳上了二樓的屋簷,他環顧周遭,見大風掩蓋了自己的聲音,心中稍稍放下,轉身翻入樓內。
    一進入樓中,劉羨先是聞到一股濃烈的椒香味,而後是一陣細微到幾乎不可聞的聲音。
    劉羨仔細聆聽,終於辨認出來,是綠珠的歌聲。
    空曠的高樓中,如今並無他人。
    他不再猶豫,立刻根據樓上燈光的餘暉,沿著樓梯快步向上,每在樓梯上邁出一步,綠珠優柔的歌聲也越來越清晰。
    這是一首非常出名的詩歌,是漢武帝劉徹作的《秋風辭》,與劉徹雄才大略的暴君形象不同,他作詞卻異常溫婉細膩,敏感惆悵,似乎有一顆少女般的纖細內心,其文曰: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這首詩歌是在歎息歲月,追憶青春,也是人們對衰老的恐懼。詩文如湖中微波,綠珠的歌聲也如浮萍般在水流蕩漾,其中似有傾述不盡的哀思與煩惱。
    這哀傷讓劉羨一陣恍惚,總覺得似曾相識,感同身受,他好像在夢中聽到過這樣的歌曲,並且立下誓言,說要再不允許有人落淚。
    可劉羨剛一踏上樓頂,綠珠的歌聲便停了。
    頂樓的窗戶是開著的,狂風在窗外呼嘯,燭光也隨之搖曳,使綠珠窈窕的身影一會兒明亮,一會兒昏暗,好似會在須臾間隨風吹走。
    “你是誰?不怕惹怒我的主人?”綠珠背對著樓梯,跪坐在一張桌案前,聲音帶有一絲涼意。
    “你不看我一眼,怎麽就知道不是你的主人?”劉羨笑道。
    綠珠並沒有認出劉羨的聲音,她微微側身,露出優雅的脖頸與潔白純淨的容顏,說道:“我主人的腳步不會這麽輕,而旁人沒有他的允許,根本不敢入內。”
    時隔一年不見,綠珠姑娘仍然美得這麽驚心動魄,她的身體纖柔如柳,眼眸綻若桃紅,而清冷光滑的下頜,黑緞似的秀發,更增添了幾分攝人般的魔力。
    她轉過身來,打量著劉羨臉上蒙著的黑紗,總結說:“所以你是來劫持我的,是也不是?”
    劉羨道:“我是來帶你走的。”
    他話音剛落,不料綠珠霍得起身,迅速往窗邊退去,皓腕翻轉間竟抽了一把匕首,直接橫壓在自己白玉般的脖頸上,對劉羨朗聲道:“我勸你死了這條心!我就算是死,跳下樓去,也不會跟你走!”
    劉羨一時愕然,他上來前,想到過和綠珠見麵時的各種場景,可能是脫離樊籠的高興,也可能是逃出生天的僥幸,或是如獲新生的流淚,卻萬萬沒想到,竟會是眼前這樣一種發展。
    雖然自己一身黑衣蒙麵,確實不像好人,但至於如此招到她的反感嗎?劉羨轉念一想,莫非她對石崇還有幾分情愫在?
    但仔細想來,這也不是沒有痕跡,上次來金穀園,石崇確實非常寵愛綠珠。雖說以自己所見,他愛的不過是綠珠的美色,可綠珠姑娘能明白嗎?或者她對這種生活甘之如飴呢?
    如果真是這樣,自己這一趟就未免有些自作多情了。
    劉羨沉默少許,問她道:“姑娘年紀尚輕,就這樣放棄生命,值得嗎?”
    綠珠冷笑道:“什麽值得不值得?”
    “我聽說,石崇貪鄙冷血,劫殺商旅,淩虐家仆,手下的屍骨足夠築成京觀,服侍這樣的人,你不害怕嗎?”
    這話令綠珠露出五味雜陳的神情,但隨即又恢複了冷漠,森然道:“這個世道不就是如此嗎?為父的買賣兒女,為夫的狂亂殺妻,為臣的謀權篡位,為君的荒淫亂政,什麽仁義道德,綱常倫理,不都是假的嗎?”
    “石崇再冷血,但至少待我還算深情,就算把我當玩物,可也合情合理,他沒辜負過我。難道你和他有什麽不一樣嘛?想要劫持我,不就是把我當做玩物嗎?”
    劉羨明白過來了,他暗自鬆了口氣,原來綠珠姑娘既不是市儈,也不是愛上了石崇,而是經曆了人生太多的打擊後,失去了對生活的信心。
    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作為人,被父親親手賣出的滋味並不好受。而身處石崇這個牢籠中太久,她也已經忘記真正快樂的滋味。
    可人不可能不懷有希望,隻是需要一點溫暖與真誠來鼓勵。
    往後退了兩步後,劉羨扯下麵上的黑紗,露出自己年輕的麵孔,道:“不,並非如此。”
    這回輪到綠珠愕然了。
    劉羨道:“綠珠姑娘,或許你說這些事情,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但我今日來救你的心情,也確實是認真的。”
    “我今日冒著風險來這裏,或許無法給你更好的人生。但你離開這裏,就還有改變的可能,你若留在這裏,恐怕就沒有任何機會了。”
    她看清劉羨的麵孔後,先是訝異於他的年輕,而後才後知後覺地辨認出劉羨的身份,安樂公世子出現在這裏,這個事實令她張開朱唇,一時無所適從,手中的匕首不覺間放下來,夢囈道:“公子……”
    劉羨見她這個反應,也不過多寒暄,徑直上前抓住綠珠的手,低聲道:“姑娘,時間緊迫,我的同伴還在外麵等我,要走就要趁現在!”
    “如果實在拿不定主意,就當幫我完成一個夢想吧!”
    劉羨的行為非常冒昧,綠珠本能地想要推辭,可劉羨也不容她多說,拽著就往外走。
    他的手很熱,還帶有汗水,男子的溫度通過皓腕傳遞過來,綠珠頓時軟了身子,拒絕的話也就說不出口了,隻能踉踉蹌蹌地跟上,同時低聲問道:“公子要帶我到哪裏去?”
    “先帶你藏一陣子,風頭過去了,就帶你回家。”劉羨理所當然地答道。
    這個回答令綠珠一陣茫然:家,這個字似乎離自己很遙遠,但卻又有莫大的魔力,使她無法將之拋出腦海。
    可這麽說著,劉羨似乎意識到了一絲不妥,他隨即糾正說:“如果你不想回家,想去哪裏,我也會幫忙安排的。”
    腳步踩踏上了樓梯,咚咚咚的響聲中,頂樓的燈火漸漸消失了,樓下潮水般的黑暗將兩人淹沒。這讓綠珠覺得自己在做夢,雖然她已很久沒有做過夢了。可在一個黑暗的狂風之夜,一個少年公子如風般倏忽而至,說要帶她離開樊籠,放她自由,這不是夢又是什麽呢?
    樓外的狂風與大火,喧鬧與呼嘯,似乎都是自己在做夢的明證!可手上傳來的溫度,卻又分明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這位安樂公世子,是為了什麽來救自己呢?他說讓自己幫忙完成一個夢想,又是什麽意思呢?綠珠在黑暗中凝視著劉羨的棱角,一時千腸百轉。
    他沒有和自己私下相處過,甚至隻有一麵之緣,卻鬧出了這麽大的陣仗。莫非是貪戀自己的美貌嗎?可這不值得他冒這麽大的風險,安樂公府和博陵公府的差距,不隻是綠珠,整個京畿都是心知肚明的。何況弄出這麽大的陣仗,稍有不慎,說是謀反的大罪也不過分。
    綠珠一時得不出答案,可她分明能感受到少年真摯的豪情,這豪情如體溫般感染了她,讓她為剛剛自己的言論,莫名感到一陣羞恥與好笑,而後輕快的情感湧入心間,開始衝刷她這些年積累的沉屙。
    可這股清泉沒有湧入多久,當兩人踏入一樓的時候,一陣大風席卷而入,在昏暗的視野中,衣袖翻飛不斷。
    很快,風聲小了,風中摻雜著雨絲,在極短的雨絲鋪墊下,一場傾盆大雨轟然而至。在此之前的一瞬間,天地一片寂靜,而在此之後,世間唯有雨水衝刷的聲音,似乎洪水爆發,要將世間的一切淹沒。
    天色稍稍明亮了。
    劉羨停下腳步,兩眼盯著大開的樓門,眉毛微微挑起,他沒有回頭,低聲說道:“你就站在這裏,等我片刻。”
    說罷,他鬆開了握住綠珠的右手,從腰間徐徐抽出昭武劍,在樓梯前站定,對著門前的人影道:“動手吧。”
    趙黑也抽出腰間長劍,兩道寒芒在黑暗中閃爍著,仿佛兩條吐信的銀蛇,他徐徐道:“還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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