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劍心(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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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暗的天光中,大雨鋪天蓋地,什麽火光、喧鬧、轟雷,此刻都消失了。隻有茫茫不盡的狂流水簾之聲,似乎崇綺樓外已為世界所隔離,自成一方天地。
    劉羨眯起眼睛,打量著對麵持劍的劍客,僅看了第一眼,劉羨就已經知道,此人是一個劍術好手。
    趙黑的姿勢看似隨意,但實際上腳成虛步,劍成中段,腰腹肩胛自然而然形成一條直線,在劍鋒的頂端便是他閑散的眼神。若是尋常劍客,要做出這種姿勢,難免會肌肉緊繃,身體僵硬。而他之所以能夠表現得輕鬆寫意,原因無他,隻是單純地因為練劍日久,已經人劍合一,習慣成自然罷了。
    最讓劉羨警惕的,是這名劍客眼神中雖沒有殺氣,但卻自有一股漠然的神色,身處狂風暴雨之前,卻沒有半分動搖。
    這氣質給了劉羨極大的壓力,一時似乎覺得這劍客並不存在,一時又覺得這劍客寬闊如山。這說明這位敵手不僅劍術高超,而且心性的造詣也堪稱圓滿,恐怕達到了佛語所言的八風不動的境界。
    從這個角度來說,眼前此人的劍術,可能還要高過小阮公。
    劉羨握緊了昭武劍,在心中思慮克敵製勝的策略。
    與此同時,趙黑也在觀察劉羨,不同於表麵的淡然,他的胸中正激揚著火一樣的熱情。
    趙黑在趕來崇綺樓的路上,其實滿懷不滿。在他看來,作為一名劍客,遇到亂事,本該迎難而上,可不料竟被主公令派它處,專門來保護一名女人,這實在是一種恥辱。
    再美的女人,說到底也不過是女人,現在固然可能美若天仙,但在時間麵前不值一提,二十年後就會人老珠黃,四十年後就會爬滿蛆蟲,化為白骨,不堪入目。
    相比之下,一把好劍,卻能陪伴劍客從生入死,這才是他身為劍客的自豪。
    可沒有料到,今夜竟真撞見了一名對手,雖然身著黑紗,看不清容貌,但僅觀摩他的劍姿,就知是千錘百煉的劍術高手,這怎能不令趙黑心喜呢?
    與趙黑的劍姿不同,劉羨做前弓步,雙手滿握劍柄,頭胸腰腹,也是與劍鋒列成一條直線,但他的身子微微前傾,如同一隻蓄勢待發的猛虎,時刻準備展露自己的崢嶸。
    時間緊急,眼前雖然隻有一個人,但身後隨時可能會冒出更多的人,劉羨必須速戰速決,主動搶攻。
    畢竟他已是七尺男兒,和年幼時的那次比劍不同,現在他在體力上已經不輸下風。
    劉羨大踏步地朝著趙黑走去,他麵對趙黑的第一招,選擇的是一招樸實無華的突刺。
    它看似平平無奇,但在兩人三步左右的時候,劉羨腳步陡然變奏,他先是右腳猛然發力,劍尖頓如飛星閃過,在黑暗中劃過一道銀色的弧光,直衝趙黑的左肩而去。
    在對峙的短短幾個刹那,劉羨就已經權衡完利弊。雖然時間緊急,但以這名劍客的水平,自己若心急貪快,與他正麵拚劍,恐怕反而難分上下。不若先佯作正攻,實則從邊角處著手,先刺傷他的肩胛關節,打破平衡,再伺機決勝,這才是一個更理智的選擇。
    這一刺劉羨刺得極快,但趙黑反應得也快,他的雙眼時刻盯著劉羨的劍勢,劉羨雖然鼓作變奏,但他已見慣了這樣的挑鬥,他下身之所以踩虛步,就是為了提防變招,時刻換位。隻見他虛步自然往左側踩實,劍鋒微微一傾,竟正好迎上了昭武劍,兩柄劍即將貼在一起,卻沒有任何聲響,就如同兩柄拂塵一般。
    劉羨自知這一擊已經落空了,他左腳往前一踩,右腳緊跟著做側弓步,在兩劍相交之前,就已經抽出了劍鋒,僅僅是刹那間,他已將側弓步轉身為正弓步,人與劍鋒瞬時而出,向趙黑的右肩處突刺!
    這一招使出來,趙黑頓時暗叫精彩,他之前用劍刃去接劉羨的左突刺,身體還未恢複平衡,可劉羨竟然變招如此之快,令他趁勢反攻的想法完全落空了,隻能選擇大步後退。而自己若是後退,他必定還有後手,主動權就全然落到對方手中了!
    麵對這種情形,趙黑決定走險招,腳步雖然已經開始後退,可劍勢卻從下至上翻轉,化正手劍為反手劍。
    劉羨的第二刺未中,果然選擇了故技重施,再次收步,轉身,向趙黑的中線打出了第三次突刺!
    “鏘”的一聲,兩柄劍終於撞擊到一起,而後伴隨著劍鋒間的火光,發出了極為刺耳的刺啦聲。兩人都是使劍的好手,出手既快又狠,此時這劍鋒交擊之聲,竟穿透了樓外沉重的雨聲,令一旁觀看的綠珠也不禁捂起了耳朵。
    這一擊之後,兩人都沒占得便宜,在力量將竭之時,都不約而同地撤步後退,長籲一口氣,同時心中又對對方產生極高的警惕。
    方才劉羨使出的三段刺,乃是他根據小阮公教導的劍理,自己結合起落劍與出手劍,獨創出來的劍法,自命為弓虛劍,以為快若箭矢,奇詭難測。
    平日與阮玄、張固等人對練時,劉羨利用這劍法,步步緊逼,氣勢迫人,可謂是無往而不利,就連小阮公看了也讚不絕口。不料在此時,不僅徒勞無功,甚至沒能碰到對方的衣襟!
    而趙黑心下也讚歎不已,在遇到石崇之前,他與不下百餘名劍士比劍,可謂是博通天下劍法,卻還沒有見過如此刁鑽的劍法,第一劍看似是試探,可後麵接連兩劍,卻化試探為殺機,稍有不慎,自己便會被開膛破肚。
    若這劍術是眼前此人所創,那他的造詣恐怕已經到了一個極高的地步。
    黑暗中,兩人默默盯著對方,腳步在廳堂間盤旋,為下一輪的出劍做準備。
    樓中的氣氛愈發凝重,而綠珠憂心忡忡地看著,她不懂劍術,卻也知道趙黑是石崇請來的高手,劉羨能與他打得平手都已非常難得,何況要戰勝呢?但她對於這種局麵完全無能為力,不知道自己該如何作為。
    正猶豫間,趙黑動了,這一次他先發動了搶攻,由於知道劉羨的水平,他沒有選擇冒險的劈刺,而是在腳步靠近的同時,他手腕翻轉,長劍劍鋒頓如迅雷閃電般橫掃而出,狠狠擊向劉羨手中的長劍,務求一劍壓開劉羨的劍鋒,再回劍去削他的脖頸。
    劉羨見狀,原本對刺的長劍撲簌簌一閃,劍鋒前後數變,先讓開了趙黑反臂橫掃過來的劍勢,而後劍尖冒險往對方劍身上一點,也不用力,稍稍阻礙趙黑的劍勢後,他的腳步連連後退,同時也依樣畫葫蘆,反手一個掃劍,試圖去逼退趙黑。
    可趙黑占得了先機,哪裏會這麽輕易放棄?眼前的橫掃他視若無睹,腳步繼續向前,長劍則由橫掃變為上挑,劍尖直指劉羨的下頜。若是雙方同時中劍,無非是一人斷腸,一人穿頭。
    劉羨隻能放棄掃劍,持劍手手心不斷橫擺,改用格劍來打亂趙黑的劍勢。
    趙黑先挑後點,再攪又壓,劉羨則分別對以崩、截、提、抽。
    短短的幾個呼吸間,兩人的劍身不斷交擊,身位來回轉換,恰如兩隻飛鳥在狂風中相互追逐,雙方本來都是快劍手,此時拚搶起來,可謂是快中之快,一時間眼花繚亂,根本分不清雙方的劍法誰高誰低。
    事實也確實如此,這一輪纏鬥下來,劉羨大體采取守勢,一連和趙黑對了有十三劍。
    可和此前劉羨使出的弓虛劍一樣,趙黑雖然搶住了先機,但始終無法把先機轉化為勝機,兩人的水平實在是過於接近,而在速度和力量上,也沒有明顯的差別,導致雙方雖沒有默契,卻離奇地達成了平衡,一時間竟誰也奈何不了誰。
    等到趙黑這一輪氣力將近,他抽劍回撤,劉羨若要取勝,此時就該化守為攻,趁勢反擊。但劉羨也沒有多餘的氣力了,隻能與趙黑同步後退,拉開兩者間的距離,而後不約而同地開始調整氣息。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劉羨想到。
    根據這兩輪的對劍,他對趙黑和自己的實力都有了一個比較深刻的認知,兩人要是繼續這麽鬥下去,沒有兩刻鍾,根本不可能分出勝負,更別說分出生死了。
    現在時間是如此緊迫,自己根本不可能在這裏耗上兩刻鍾。按照原本的計劃,不管成與不成,在三刻鍾左右,劉聰他們就會盡數離去,到時候,園中隻剩自己,還怎麽帶綠珠脫身呢?
    要是樓中再有兩三人進來阻攔,自己別說帶綠珠走了,就是自己想成功脫身,也是難上加難。
    怎麽辦呢?莫非要放下綠珠姑娘,自己先去逃命嗎?
    劉羨回頭去看了一眼綠珠,見黑幕中她清亮的星眸正凝視著自己,眼角似乎蘊含有晶瑩的淚珠,這頓讓劉羨聯想到負擔二字。他記起了母親的話,又想,既然來到了這裏,就不應該半途而廢。
    必須打破這個僵局!哪怕沒有辦法,也必須在短時間內取勝。
    何況,在他對綠珠露麵以後,自己其實就沒有別的退路了。
    故而沉吟幾個念頭後,劉羨決定再冒一次險。
    在這個難纏的對手麵前,劉羨還劍入鞘,第一次開口說道:“不要再拖拉了,要麽讓開!要麽下一劍,一招決生死!”
    趙黑一愣,顯然是訝異於劉羨的年輕,但他略微思考,便明白了劉羨的用意,笑道:“生死?你要搏命?”
    此言一出,綠珠也明白了場上的局麵,她極為擔憂,向前趨走兩步,對劉羨低聲說:“公子何必如此?若不能取勝,就早些走吧。”
    劉羨恍若未聞,他橫手壓了壓綠珠,示意她不要多話,而後對趙黑坦然道:“搏命又如何?我來到這裏,就已經不在意性命了!”
    “你這樣的劍客,應該也一樣吧!若不能於劍鋒上決生死,就是一生的恥辱,不然,如何對得起這一顆劍心?”
    “劍心?”
    趙黑有些恍然,他想起之前自己在司馬瑋麵前的豪言壯語,不料轉眼間就被眼前的劍士反言相激。
    身為一位名副其實的百人斬,自己從五歲時開始練劍,到現在已經有二十餘載,多少次揮汗如雨,多少次生死擦肩,卻從未有一日有所懈怠。為什麽?不就是因為兒時起,就向往一劍決死的傳說嗎?
    對於一個人來說,無論渡過怎樣理智的一生,但胸中總是不缺少激情和夢想。而對於一名真正的劍客來說,分出劍心間的高低,則是無法拒絕的請求。
    因為一劍定生死,就是這樣一種激情,這意味著對自己劍術的一種絕對自信。
    而且眼前的這個年輕人若要強走,自己其實也留不住,想要分出勝負,確實也隻能用這種法子了。
    考慮到這,趙黑同意了,他也收劍入鞘,對劉羨頷首道:“好,我給你這個機會!”
    說罷,兩人同時邁步,在五步左右的距離站定。這是一個致命的距離,躲無可躲,且隻夠兩人出一劍,誰的劍更快,誰的劍更加有力,誰就能活著笑到最後。但至於是不是健全的活著,那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兩人之前看似對了幾十劍,實際上隻過去了半刻鍾,但在這半刻鍾後,雨勢便明顯小了。
    風聲又呼嘯起來,裹挾著那些較為微小的雨絲,吹拂入廳堂間,兩人衣袖紛飛,獵獵如旗幟。
    兩人都擺開弓步,微微屈膝,將右手搭放在劍柄上。顯然,他們要用一次幹脆利落的拔劍術,來結束這場劍鬥。
    綠珠在一旁看著兩人的身姿,心中緊張無比,一麵不斷地為劉羨祈禱,希望他能獲得勝利,可擔憂又難免使她生出恐懼,害怕出現出她不忍見到的悲慘畫麵。
    時間很急,但劉羨的內心很靜。他正把心中所有的雜念逐一排除,漸漸進入無念無想的狀態。
    不覺間,他忘卻了手中的劍,忘卻了自己的軀體,甚至忘記了呼吸和心跳。
    他的眼中,隻有趙黑的劍。
    風聲似乎也變小了,但有什麽聲音正在放大,原本隱約朦朧,可此刻卻清晰可聞,像是鼓槌敲打鼓膜,一下挨著一下,連綿不絕。
    這是趙黑的呼吸聲。
    突然間,劉羨聽到鼓聲一頓,他的念頭還未產生,握劍的手已率先揮動。
    “嘩”的一聲,雪亮的劍鋒如蛟龍出淵,從暗到明,破風而過,線路分明地射向趙黑。
    幾乎是同時,趙黑也拔劍出鞘,一道青光一閃而過,與迎麵而來的白練交織在一起。
    綠珠隻聽到“噔”的一聲,一抹金紅色的火花爆閃而過,隨即在黑暗中湮滅。
    兩名劍客已經交錯分開,而勝負也就此分明。
    趙黑不及捂住脖子,一飆血噴射而出,瞬間染紅了麵前的簾布,他整個人也如同被抽空一般,綿倒在了地上。
    又是“叮”的一聲,趙黑手中長劍稍稍支在地上,當即斷為兩截。
    劉羨一抖手,將昭武劍徐徐收回鞘中,臉色雖然蒼白,卻不染半分血跡。
    他回頭看了倒在地上的趙黑一眼,心中默默致歉:“可惜,我倆的劍術不分高低,可配劍卻有好壞啊!”
    劉羨牽起綠珠的手,終於踏出了崇綺樓的大門。
    雨水滴滴答答的拍在臉上,門前仍是空無一人,這讓劉羨鬆了一口氣,看來時間還不算太晚。
    劉羨便讓綠珠在門口等待,自己則去杏林間解開馬韁,牽了馬出來,後扶綠珠上馬。
    等綠珠的纖手環抱住腰肢,劉羨就打算原路返回,不料就在這時候,左側方突然傳來一聲熟悉的暴喝,道:“你是何人?要帶她去哪?!”
    劉羨一震,回首一看,黑紗下的嘴角不由泛起苦笑。
    最不願看到的事情發生了,隻見石超一手撐傘,一手持劍,怒發衝冠地盯著自己。
    而在他身後,潁川公主司馬脩華抓著衣襟,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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