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秀才策試(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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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康九年二月己未,是劉羨正式到太學參加秀才策試的日子。
    這天天將亮未亮,安樂公府就已經安排起來。先是令劉羨起來熱水沐浴,換了一身非常青底荷紋連裳儒服,頭戴玄色儒冠,腳穿步履紫絲布履,這些衣物都熏了一夜,劉羨穿到身上時,一時頗為不適。
    而後是早膳,妻子阿蘿親自下廚,在阿春的指導下做了一碗鯉魚湯餅,端給劉羨,寓意是希望他今日魚躍龍門,好運連連。劉羨嚐了一口,發現鹽似乎下重了,但抬頭看見妻子殷切的眼神,他不好令她失望便,展顏露出一個笑容,就餅連湯,喝了個精光。
    用過早膳,劉羨便準備出門了。朱浮給他牽了翻羽出來,經過一年的馴養,這匹上黨來的千裏馬變得非常溫順,但也保留著神駿雄偉的外表,十六歲的劉羨騎上去,頓時顯得英武不凡,引得闔府上下一片讚賞之聲,二伯劉瑤更是當眾感慨說:“真像大兄年輕時候。”
    甚至就連安樂公劉恂,此時也罕見地出來,冷著臉鼓勵劉羨說:“好好考,不要辜負了祖先名聲”,然後就匆匆逃走了。
    看得出來,大家都對劉羨入仕寄予厚望。原本劉羨非常輕鬆,此時倒被弄得有些不自在了。但他知道,這就是母親說的是負擔,所以他選擇回饋一個胸有成竹的笑容,昂首挺胸地和家人們告別,與張固、郤安踏上了太學之路。
    這一年來,這條路劉羨已經走熟了。大概兩刻鍾,他穿過開陽門進入南市,再從南市經過熹平石林進入太學,沿路的行人不禁對他屢屢側目:今日也是太學生進行試經射策的日子,很多人都穿得非常正式,可即使如此,劉羨還是顯得鶴立雞群,貴不可攀,繼而不禁有人竊竊私語,猜這是哪個世家的貴公子。
    此時太學的杏花開了,粉粉嫩嫩,既好似粉雲氤氳,又好似下了一場紅雪。很多人在其中徘徊繞行,基本都是準備策試的太學生,他們大多神色忐忑,口中念念有詞,顯然在為接下來的射策打腹稿。
    劉羨下了馬,將翻羽寄放在太學的馬廄,走出來時,突然聽到旁邊一聲呼喚,側頭看,發現竟是劉聰。太原公子還是像以前一樣,臉上帶著似笑非笑,似醉非醉的神情,負手而立,對他問道:“聽說你今日要去秀才策試?有把握嗎?”
    劉羨笑道:“沒什麽把握,聽天由命吧。”
    “行,能說這話,一般都是十拿九穩了。”
    “那你呢?今日太學射策,你準備得如何?”
    “我?”劉聰一手指著自己,失笑道,“我一個來當質子的匈奴人,怎麽可能參加射策?無非是混日子罷了。什麽時候輪到我繼承部族了,我就回並州去,然後再派一個新的質子來洛陽,以此循環往複。人生啊,就是這樣了無生趣。”
    劉聰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雖然是玩笑,但也不難聽出其中的落寞,以及幾分言不由衷,顯然對於射策中第這件事情,他還是非常向往的。
    兩人也不再多說,劉聰拍了拍劉羨的胸口,鼓勵了句“祝你成功”,然後轉身離去了。
    劉羨在原地佇立片刻,感慨一番,也和張固、郤安分別,往太學考場走去。
    今日太學射策,太學中央的二十間大學舍都被征用了,而劉羨的考場不在這邊,他被安排在國子學旁邊兩百步的一間小學舍,占地雖然不大,但裝飾卻非常華麗。
    不僅牆壁是用赤石脂刷的朱漆,舍前的走廊上還繪有幾張孔子畫像,對著考生們露出憨態可掬的慈祥笑容,很難聯想到孔子那充滿困惑挫折的一生。
    劉羨抵達的時候,這裏大約站了二十來個考生,都不約而同地往劉羨處望過來。這也難怪,這些人多不年輕,年紀大的恐怕有四十來歲,年紀小的也有二十來歲。站在他們中間,劉羨甚至顯得有些稚嫩。
    劉羨倒沒有什麽自傲,能在這裏策試的,基本都是地方郡國的英才,無非是沒有足夠的人脈,所以不得不蹉跎歲月,熬打資曆,這才能在今天到太學對策。自己雖然常常自以為苦命,但和他們相比起來,還是非常好運的。
    還沒到策試的時間,劉羨直接到隊伍的最後坐下,拿著文牒等待呼名。
    在他前麵的是一位年近三十的中年人,身材寬闊,滿手老繭,站姿挺拔,一看就是習武之人。這人非常客氣,看見劉羨就一本正經地自我介紹說:“在下鄱陽陶侃,字士衡,今歲來京考孝廉科,敢問閣下是……?”
    他是江東人,吳地口音很重,說了兩遍劉羨才反應過來,劉羨連忙回應道:“在下劉羨,字懷衝,今日是來秀才對策的。與陶兄相會,甚是榮幸。”
    他一說是來考秀才科,眾人的眼光頓時不同了。
    在這裏的人多是以孝廉科居多,孝廉一科雖然也要射策,但到底有孝行在先,不需要那麽麻煩,隻需要寫一篇長論即可,而秀才對策則是要連答五策,沒有捷徑可走,非博古通今者不能為之。對於敢於考這一科的人,不管再年輕,大家都還是很尊敬的。
    陶侃也是如此,他很吃驚地看著劉羨,一時拿不準該用什麽態度,良久才說:“那就預先祝劉君中第了。”
    過了一會兒,學舍的鍾聲被敲響了,國子祭酒嵇紹走出學舍,將眾人按照科目分好,依次等待呼名對策。
    秀才這一科隻有三人,除了劉羨外,另外兩個都是年過四十的老人。他們神色忐忑,看向劉羨的眼神也有幾分驚疑不定,可能是由於劉羨的年紀而產生了自我懷疑,也可能是想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屢試不中,連帶著劉羨也有些緊張了。
    好在這種氛圍沒持續多久,很快,學舍中的嵇紹就呼喚劉羨進去,他是今日第一個進行秀才對策的。
    一進門,劉羨看見屋中坐了五個中年人,他們雖然相貌各異,但都自有一股文宗風範,顯然就是這次對策的考官了。
    劉羨隻認識為首的國子祭酒嵇紹,行過禮後,嵇紹也對他展顏微笑,非常輕鬆地說道:“懷衝不必拘謹,就當是我們隨便聊點經義吧。”而後又為他一一介紹,在他身邊的這四人,從左到右,依次是尚書郎潘嶽,中書郎左思,侍中樂廣,黃門郎山簡。
    這四人聽說考生是安樂公世子,也都露出玩味的神情來,隻不過由於是策試時間,他們不好展開,還是很快進入了正題。也就是考官拿出早就擬定的策問,而考生在策問下進行對策。
    第一道策問是嵇紹寫的,他拿出題紙,當眾問道:“昔三代明王,啟建洪業,文質殊製,而令名一致,人散久矣。三代之損益,百姓之變遷,其故可得而聞邪?今將反古以救其弊,明風以蕩其穢,三代之製將何所從?太古之化有何異道?”
    這道策問就是很標準的師古題,問如何從夏商周三代的製度變遷中學得教訓,用以改變當下的製度弊病。一是考察對策者對經史的了解,二是考察對當下製度的觀察。
    這簡直是劉羨的拿手好戲,他當即揮筆答道:“臣聞有國有家者,皆欲邁化隆政,以康庶績,垂歌億載,永傳於後。然而俗變事弊,得不隨時,雖經聖哲,無以易也。”
    開頭就是點題,國家想要達到大治,所謂的製度和政務,其實就是要因地製宜,因時製宜,沒有什麽顛撲不破的成法。
    “夏人尚忠,忠之弊也樸,救樸莫若敬。殷人革而修焉,敬之弊也鬼,救鬼莫若文。周人矯而變焉,文之弊也薄,救薄則又反之於忠。所謂忠弊質野,敬失多儀。周鑒二王之弊,崇文以辯等差,而流遁者歸薄而無款誠,款誠之薄,則又反之於忠。三代相循,如水濟火,所謂隨時之義,救弊之術也。羲皇簡樸,無為而化;後聖因承,所務或異。非賢聖之不同,世變使之然耳。”
    接下來這段話,劉羨就是根據題眼,通過古史來進行闡述。
    夏代的立國基礎是尚忠,但忠誠難以經曆長久的利益考驗,所以最後就亡國了。
    而商代就進行了修正主義,改用威權和信仰治國,隻是這樣的手段難以捉摸,並不穩固,最後被以崇尚確切製度和成文法的周人滅亡。
    但周代的問題就是製度太過僵化,難以長期執行,最後還是要通過孔子提倡忠孝來續命。
    可以說夏商周三代的政治變遷,其實就是一代人隻能做一代人的事情,與其想什麽千秋萬代後的大問題,不如多想想當下吃什麽,這才是最重要的政治智慧。
    “今大晉闡元,聖功日隮,承天順時,九有一貫,荒服之君,莫不來同。然而大道既往,人變由久,謂當今之政宜去文存樸,以反其本,則兆庶漸化,太和可致也。”
    最後是討論對今日的時政感悟。劉羨先是對皇帝歌功頌德了一番,然後非常隱晦地說道,現在國家的問題,就是社會從上到下都稱不上忠誠,隻要從這個方麵著手教化,讓大家都忠誠起來,可能太平盛世就有了。
    第一策答完,劉羨把對策交了上去。
    第二道策問是一道實務題,是尚書郎潘嶽出的,其辭曰:
    “今四海一統,萬裏同風,天下有道,莫斯之盛。然北有未羈之虜,西有醜施之氐,故謀夫未得高枕,邊人未獲晏然,將何以長弭斯患,混清六合?”
    簡單來說,就是問劉羨,雖然國家統一了,但西北還有邊患,該怎麽處理。
    劉羨牢記陳壽的教誨,把握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中心思想,繼續揮筆開始寫車軲轆話:
    “臣聞聖人之臨天下也,祖乾綱以流化,順穀風以興仁,兼三才以禦物,開四聰以招賢。故勞謙日昃,務在擇才,宣明岩穴,垂光隱滯。俊乂龍躍,帝道以光;清德風翔,王化克舉。是以皋陶見舉,不仁者遠;陸賈重漢,遠夷折節。今聖朝德音發於帷幄,清風翔乎無外,戎旗南指,江、漢席卷;幹戈西征,羌蠻慕化,誠闡四門之秋,興禮教之日也。”
    “故髦俊聞聲而響赴,殊才望險而雲集。虛高館以俟賢,設重爵以待士,急善過於饑渴,用人疾於影響,杜佞諂之門,廢鄭聲之樂,混清六合,實由乎此。雖西北有未羈之寇,殊漠有不朝之虜,征之則勞師,得之則無益,故班固雲:"有其地不可耕而食,得其人不可臣而畜,來則懲而禦之,去則備而守之。"蓋安邊之術也。”
    簡單來說,就是答非所問,裝聾作啞。
    策問是問怎麽解決邊患,劉羨對策就是講應該先治理內政,翻來覆去地舉一些典故,論證隻要大晉內政搞得好,邊患自然而然就消除了,至於你問為什麽?我想懂的都懂。
    但有沒有道理呢?那也確實挺有道理的。
    在劉羨看來,有識之士也都應該看得出來,這大晉的心腹之患有點太多了,先治理內患顯然比治理邊患靠譜。
    劉羨把第二道對策交了上去。
    中書郎左思出的也是一道實務題,但又與師古相結合,辭曰:
    “庶明亮采,故時雍穆唐;有命既集,而多士隆周。故《書》稱明良之歌,《易》貴金蘭之美。此長世所以廢興,有邦所以崇替。夫成功之君勤於求才,立名之士急於招世,理無世不對,而事千載恆背。古之興王何道而如彼?後之衰世何闕而如此?”
    這題大抵是問,國家興亡,在於招攬人才,大家都知道這個道理,可為什麽有的王朝能因收攬人才而興盛,有的王朝卻喪失人才而衰亡呢?
    對這一題,劉羨稍微認真了些,這時候不能再說車軲轆話和歌功頌德了,要從經義上去解讀:
    “興隆之政務在得賢,清平之化急於拔才,故二八登庸,則百揆序;有亂十人,而天下泰。武丁擢傅岩之徒,周文攜渭濱之士,居之上司,委之國政,故能龍奮天衢,垂勳百代。先王身下白屋,搜揚仄陋,使山無扶蘇之才,野無《伐檀》之詠。”
    “是以化厚物感,神祇來應,翔鳳飄颻,甘露豐墜,醴泉吐液,硃草自生,萬物滋茂,日月重光,和氣四塞,大道以成;序君臣之義,敦父子之親,明夫婦之道,別長幼之宜,自九州,被八荒,海外移心,重譯入貢,頌聲穆穆,南麵垂拱也。”
    劉羨先是沿著題目的思路,肯定招攬人才的重要性,再沿用商周的典故,加以天人感應的話術,闡述說,不能盲目取士,而要按照儒學經義取士,來著重梳理忠孝之道,國家就一定能安寧。這算是儒學的政治正確了,不可不提。
    但這還不夠,他又緊跟著寫道:
    “今貢賢之途已闓,而教學之務未廣,是以進競之誌恒銳,而務學之心不修。若辟四門以延造士,宣五教以明令德,考績殿最,審其優劣,厝之百僚,置之群司,使調物度宜,節宣國典,必協濟康哉,符契往代,明良來應,金蘭複存也。”
    這算是劉羨對取士的一點自我見解。
    他覺得察舉貢士確實是很不錯的善政,但在當下,和九品中正製度結合起來,還是有很大的弊病,因為察舉製度麵向過於狹隘,很多門閥不怎麽修學就能進入仕途,這實在不利於官場的生態。
    應該廢除中正製度,擴大察舉的麵向,同時將考試考績製度發揚光大,推廣到所有的官僚群體中,那朝廷政治就會清平許多了。
    答完後,劉羨擦了擦額頭的汗,又把試卷交了上去。
    這題算是五策中最難的,後麵的兩道就簡單多了。
    第四道是問劉羨,法令和禮樂是否衝突?這是問劉羨對皇帝早年修繕的《泰始律》有何看法。
    劉羨又是一陣車軲轆話,中心思想就是法令禮樂不可偏廢。
    第五道是問劉羨,今天下太平,是否應該削減武備?這是討論滅吳後的休武偃兵政策。
    劉羨則論述說,所謂的天下太平,是講國內的事,邊疆什麽時候太平過?所謂“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和平時期也必須要鍛煉武備,才能長期的維持和平。
    五策答完,劉羨寫了差不多兩千字,手都麻了。回頭看窗外,可見日上三竿,距離他進來時,差不多過去了一個多時辰。幾位考官在整理試卷,倒也沒有過多的言語。
    國子祭酒嵇紹則對劉羨笑道:“懷衝,這後邊還有兩人等著策試,你先回去等消息吧。大概要等個十天,我們就會把品狀和上喻一起送過來,到時你,也就有個官身了。”
    言下之意,是劉羨這次對策答得很不錯,基本是通過了。
    劉羨頓時吃了一顆定心丸,他對諸位考官再次行禮,躬身退出門外。
    一出門,兩道目光就聚焦過來,劉羨對等待的兩人笑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遠遠地看見張固和郤安在杏林中等待,周遭鳥語花香,蝶飛蜂落,他邁開步子,昂首挺胸地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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