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灼然二品(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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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柔和的春風微微吹拂過庭院,幽香豔麗的櫻花如同在溪流中上下起伏。潔白的濃雲飄過,顯得中午的太陽更加耀眼,而太常府的內庭,也因此打開房門,將光亮和花香都放進來,不過隨即又被屋內的墨香衝散了。
    屋內兩側的席案上,此時堆滿了此次太學射策的試卷手稿,太常屬吏們還在對這些紙張進行分類。他們根據學生的門第,初步將數千張試卷分成不同的別類,準備在稍後給太學博士們審閱,許多人的歲月與青春,就在這些人的手指間微微沉浮。
    正在這個時候,庭院外傳來了腳步聲,隨著一個人漫步走進內庭,屬吏們不禁向門口望去,而後紛紛行禮,口中皆道:“見過君侯!”
    來的不是他人,正是廣武縣侯張華。他掃視了一眼屬吏們,淡然地揮揮手,說:“不必多禮,你們各自忙吧。”
    屬吏們又低下頭,隻有一人上前來帶路,對張華道:“諸公就在側廂,君侯請隨我來。”
    張華信步隨他上前,沒幾步,小吏拉開一扇門,門內笑談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哦?這不是茂先嗎?”侍中樂廣撫須笑道,“快些進來吧,沒有你這位大中正,我們該如何品第啊?”
    張華挽起衣袖,慢步找了一位空席坐下,也笑談道:“彥輔公說得哪裏話?如果說慧眼獨到,天下哪有比得上您的呢?隻要是您說的意見,我跟著照做便是。”
    在座的諸位都湧起一陣和善的笑聲。此時除去張華外,在房內落座的已有八人,分別是國子祭酒嵇紹,太常成粲,博士祭酒劉寔,尚書郎潘嶽,秘書郎左思,侍中樂廣,黃門郎山簡,還有散騎常侍王濟。
    這八人,在政治官品上都不如張華,但論及在文壇中的地位,卻都猶有勝之。
    而加上張華,這九人也就是負責這次察舉品第的主考官了。地位的不同,決定了心態的不同,此時他們能輕而易舉地決定上千人的政治命運,但卻還在閑適地飲茶談笑。但對於等待的大多數考生們來說,這段時間是煎熬難耐的,他們拚命祈禱,希望能在這些高士的隻言片語中能留下自己的名字。
    但顯然張華他們並不著急,而是先寒暄起來,談了一些最近的趣事。
    劉寔先是取笑道:“武子看上去似是胖了啊,是王員外的牛心養人嗎?”武子說的是王濟,王員外指的是員外散騎常侍王愷。
    原來前些時日,王濟到王愷府上比射打賭。王濟說是貪慕牛心,要用一千萬錢,來賭王愷那頭八百裏駁的牛心,王愷自恃箭術比王濟更高,就應允了,不料王濟一箭而中,王愷無奈,隻能殺了自己的寶牛,取出牛心送給王濟享用。
    王濟哈哈笑道:“子真公取笑了,我那是戲弄王員外,牛心我就吃了一口,怎麽養人?”
    “哈哈哈,你呀你呀,殺而不食,豈不是暴殄天物?”
    “我也不想啊!那是王員外廚子不行。”王濟晃著頭道,“也不知那廚子往牛心放了多少胡椒,我嚐了一口,差點沒交代過來。可能這就是沒有口福吧!”
    堂中哄然大笑,都不禁為王濟的冷嘲傾倒,張華笑道:“你這兩年啊,盡搶王公的風頭,王公肯給你殺牛,就夠寬容大度了,你還指望他怎樣?要是我啊,就該在牛心裏下毒了。”
    王濟則無辜道:“茂先何出此言?我要搶風頭也是石季倫的風頭,幾時想過要壓王公?”
    眾人又是一番笑,原來,在這兩年,出身太原王氏的王濟也加入了洛陽鬥富的風潮裏。
    他先是在洛陽太學之南盤下一家大馬場,然後用金錢鋪地板,據說耗錢兩萬萬,被人稱之為“金埒”。而後他又在馬廄裏放養了上千匹馬,據說光千裏馬就不下五十匹,故而這馬場又被稱作“伯樂原”。
    到最近,他又大肆邀請洛陽賓客到家中飲宴,可謂是極盡奢華,珍饈如米。其中更有一道蒸鵝肫味道甚美,連天子司馬炎吃了都拍案叫絕,原來這鵝肫竟是用人乳蒸的,消息傳開後,洛陽百姓都說,王石鬥富的這個“王”,已經是太原王氏的“王”了。
    不過在現在,大家提起石崇,顯然不會想起鬥富,還是那件大劫案。
    成粲果然道:“自從石季倫經曆了那次劫案,整日深居簡出,闔門閉戶,也不像以往天天喚人到金穀園了,哪還有什麽風頭可搶?”
    他順著這個話題問張華道:“茂先,那個案子有線索沒有?還是懸案?”
    張華苦笑道:“當然是懸案,也不知哪裏冒出來這麽一夥膽大包天的劫匪,幹出這麽一件事,事後又悄無聲息的消失了。他沒有繼續犯案,朝廷哪裏能有線索?”
    堂內一時安靜下來。
    沒有線索的案子,往往可能是受他人的指使,大家其實都是這麽想的,但至於是誰指使,就各有各不能明言的猜測了。
    “還是說回正題吧。”國子祭酒嵇紹從桌案上拿幾張名單,徐徐道:“今日我們最好早點把國子學的學生,還有察舉人員的品狀定下來,這是國家大事,不要怠慢了。”
    其餘幾人都頷首應是,張華是司州大中正,他拿出狀紙和中正印璽,又提了筆蘸墨後,對嵇紹道:“國子學裏,延祖先撿要緊的報吧!”
    嵇紹點點頭,先報名道:
    “賈謐,鹹寧八年四月辛亥生人。”
    然後是家世:
    “出身平陽賈氏。”
    “其祖,魯武公賈充,曆任車騎將軍、散騎常侍、尚書仆射、司空、太尉。因有建業之功,滅吳之績,封邑萬戶。”
    “其父,南陽韓壽,曆任司空掾、散騎常侍、河南尹,爵至鄉侯。”
    張華在後麵寫道:“王佐之家。”
    再然後是行狀,就是寫一些受評人相關的風評,張華稍稍斟酌,寫道:
    “廣博經史,兼通內緯,天材英博。”
    最後是定品,張華也不用多想,直接寫道:
    “宜定二品。”
    再用自己的印璽點點朱泥,在品狀後先蓋上“大中正印”,而後是表明張華身份的“廣武侯印”。
    就這樣,一篇二品品狀就完成了。
    接下來是石超,流程與上述等同,張華對其行狀評價道:“慷慨立誌,奇武不凡。”
    之後是陳植、裴該、荀綽等公爵之後,張華要麽寫“亮拔不群”、“德優能少”,要麽寫“峻秀絕倫”、“深懷明器”,總之都是一些非常經典的套話,放在誰身上都看不出區別。
    實際上確實也沒有區別,畢竟都給了二品品第。
    然後到了次一等的門閥子弟,三品的品第也陸續出現在品狀上。但張華隱約感到不對,忽然間,他將筆擱置在墨台上,問嵇紹道:“說起來,這一屆不是有安樂公世子在嗎?怎麽沒有聽到他的名字?”
    “喔?”嵇紹放下名單,慢條斯理地喝了一杯水,而後笑問道,“茂先公還關注懷衝?”
    “怎麽說也是我的鄰居,哪裏敢不知道呢?”
    “那您可關注錯了。”嵇紹從桌案上抽出五張試卷,對著張華道:“始平王推舉他考了今年的秀才策試,所以他的名單不在國子學裏。”
    “秀才策試?”張華吃了一驚,他接過嵇紹手中的試卷,連忙看向卷名,確實是劉羨沒錯,這讓他頓感挫敗。
    作為西晉帝國的幾個決策者,自從那次試兒會後,張華其實一直時不時地留心安樂公世子。
    起初,那隻是一種下意識地關注,畢竟兩人是鄰居,劉羨又曾帶有異象。
    但隨著劉羨年齡增長,張華漸漸產生了一種隱憂。因為劉羨並沒有如他料想般地沉淪,而是成功地元服、成婚、出仕,就如同岩石下的種子,竟成功將枝條探入陽光中。
    張華想,這恐怕不利於帝國的穩定。
    可帝國的內患是如此之多,一位沒什麽背景的安樂公世子,在帝國內部根本無足輕重,張華沒有理由去打壓劉羨。但如果能在劉羨的道路上設下些不為人知的絆子,他也樂得去做。
    沒想到,自己稍稍一個疏忽,竟連設絆子的機會都錯過了。
    張華開始掃視劉羨回答的五道策問。
    老實說,刨去文章的辭藻,裏麵的觀點稍顯激進和陰陽怪氣,但在這個年頭其實並不稀奇。
    後人往往以為在西晉時士族一手遮天,所以不允許人討論忠孝道德的淪喪,九品中正製度的得失,但在大搞言論管控、直接以言論罪的曹魏都做不到,在西晉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士人也會長遠考慮,士人也有道德良知,知道治國必須也要給寒門希望,所以不少人主張廢除九品中正製度,如剛去世不久的前司隸校尉劉毅,也有主張士族都應先到基層曆練的王戎。
    劉羨的主張在這些人中非常普遍,並不算最突出的那一批。可在張華看來,這已經構成一個危險的訊號了。
    讀罷後,他隱藏情緒,抬頭問屋中的幾位同僚道:“已經通過了嗎?”
    左思捋著胡須道:“這位安樂公世子,文才豔豔,辭藻華麗,臨時對策,神思迅敏,下筆若電。前後五策,旁人多要兩個時辰才能答完,他卻不過用了一個半時辰,可謂是奇才了,我覺得評個上第,並不過分。”
    左思是寒門出身,為了擠進洛陽,他蹉跎了不少歲月,所以非常看重才學和文章。而在這方麵,毫無疑問,劉羨極對他的胃口,所以非常直截了當地表達了對劉羨的支持。
    潘嶽則說:“這裏麵的文字固然好,但我覺得難得的是,這孩子年紀輕輕,卻能博通經史,這不是天賦異稟能做到的,想必平日也是刻苦用功吧。”
    潘嶽年少得誌,以文章錦繡,美容紅唇而被人聞名,很早就踏入官場,後世說“才如潘江”、“貌比潘安”指的都是潘嶽,但在年長之後,他卻踟躕官場,久不得升遷,臉上如今已有悒悒之氣。他口中說的是劉羨,可看他臉上的表情,分明是在說自己。
    已經有兩個人表明支持劉羨得二品,張華心下失望,臉上仍是笑意盈盈,他轉首又問嵇紹、山簡道:“二位是什麽看法?”
    嵇紹又拿起名單,表態說:“這位安樂公世子,是阮世叔的弟子。阮世叔臨走前,給我和季倫(山簡)都叮囑過,能提攜一下,還是要盡量提攜一下。我們幾家都是世交,怎麽好違背長輩的意思呢?”
    山簡亦在一旁撫須道:“正是如此。”
    嵇紹和山簡分別是竹林七賢嵇康和山濤的後代,嵇紹的養父又是山濤,足可見竹林七賢關係深厚。若是阮鹹提前打了招呼,兩人確實沒有推脫的道理,何況劉羨的對策確實上佳,他們隻不過先拿世交為幌子,堵住別人攻訐的嘴罷了。
    張華確實無話可說,他隻能把眼光放到樂廣頭上,雖然希望不大,但他還是問說道:“彥輔公怎麽看?”
    樂廣也是寒門出身,他自幼喪父,貧苦讀書,但性情衝和,和士人們清談品評,幾乎無人不被他折服。
    在沒有門第幫助的情況下,樂廣隻憑一口道理,就先後折服裴楷、王戎、衛瓘、賈充等朝堂重臣。後來外出做官,所過之處,雖然沒有什麽大的功績,但官民就沒有不讚賞和懷念他的。士人將其稱為“水鏡”,與王衍並列為清談領袖。
    而王衍又自嘲說,論談吐道理,自己與樂廣相比,還是太過囉嗦。
    可以說,樂廣是當下西晉公認的第一名士,他對劉羨的意見,足可以決定整個士林對劉羨的態度。
    樂廣沉吟少許,手指微微敲擊桌案,而後道:“見文如見人,此人膽大誌遠,利如神錐,雖處錦繡紈絝之中,銳不可藏也。”
    他在這裏頓了頓,道:“當為灼然。”
    此言說罷,眾人不禁嘩然。
    在如今的九品中正製度下,士族的鄉品到頂了也不過是二品。但是隨著近些年,二品鄉品的超發,士林內部也形成了一股輿論,就是那些靠門第出身才得來的二品,本也沒什麽了不起,有什麽才學與孝行可言呢?隻有極少數德才兼備的真傑士,才是不可置疑的灼然二品。
    這種輿論反饋到九品中正製度上,就是多了一個新品第。
    即在二品之上,一品之下,新設了一個灼然二品,輕易不得授予,往往三四年間,才有一人能得到這個評價。
    而今看樂廣的意思,竟然是支持給劉羨灼然二品。張華不禁脫口問道:“彥輔公不覺太過嗎?”
    樂廣看了張華一眼,悠悠然閉上眼睛,顯然是說過意見後,不準備再改變主意了。
    左思則笑道:“確實,我聽說這個劉羨不隻才學出眾,孝行也感人,說一句德才兼備並不為過。難得彥輔公有提攜之心,我又怎好掃興?我也同意灼然。”
    “可。”
    “同意。”
    “同意。”
    其餘幾名負責秀才策試的考官也都盡數表態。
    在這種情況下,張華即使身為大中正,也不好拂了眾意。
    他拿出一張品狀,寫下劉羨的生辰家世後,在行狀上寫下“剛睿英斷,德深明遠”八個字。
    此時,他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好到底是什麽感受,但很快掩飾過去了。繼而在定品一欄上匆匆寫下“灼然二品”四字,並蓋下了自己的兩麵印章。
    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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