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慶祝(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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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辛未巳時,耀眼的陽光爬滿了走廊和庭院,牆頭爬滿了木犀的樹葉與金華,再加上布穀鳥時近時遠的叫聲,一切都顯得非常愜意。
劉羨今日穿得依舊特別齊整,端坐在書房,在桌案上一板一眼地臨摹著蔡邕的《王子喬碑文》,神情認真而細致。
妻子曹尚柔則跪坐在一旁,卷袖為丈夫磨墨,她仔細地看著夫君的落筆,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
自從對策結束後,劉羨就一直在家中等待結果,對待這場事關人生命運的策試,他表現得非常平靜,每日不是在家中練劍,就是讀書練字,似乎隻不過是去太學郊遊了一趟。
但安樂公府上下卻難免忐忑,他們不好去找劉羨反複確認,就一遍遍地派人去太學打聽消息。好像放榜是什麽群策群力的苦力活似的,隻要大家多辛苦幾遍,就能帶回來好消息。
“來福又去太學了?”劉羨問。
阿蘿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嗬嗬笑了。
“阿蘿,笑什麽?”
“阿蘿在想,夫郎真的像表麵上這麽平靜嗎?”
“嗯?我老師小阮公說過,為人當有大智慧,所謂一身望絕壁之淡定,四麵臨巨濤之從容,如此,才能令人生如履平地。我很喜歡這句話,莫非有什麽不對嗎?”
“當然沒什麽不對。”阿蘿展顏道,“可夫郎若是這樣的人,那為什麽這個雲字寫得鋒芒畢露呢?”
劉羨一愣,停下手中的筆,細細去打量剛剛寫的“飛神形,翔雲霄”六字,可並未發現什麽不對,回頭再看妻子促狹的神情,他才恍然自己受了戲弄,也不生氣,無奈笑道:
“阿蘿,正是因為心不靜,所以才愈要使自己心靜,這便是讀書習字的要義啊!”
“嘻,夫郎也會心不靜嗎?”
“我若真心靜了,大概就已悟道了吧,不去馮虛禦風,遨遊六天,哪還會在這裏和你鬥嘴呢?”
阿蘿捂住嘴偷偷笑了,她笑起來正如春日的木樨,俏皮中洋溢著活力,可愛又不失嫵媚。
她說:“那我有一個辦法,能讓夫郎心靜。”
“什麽辦法?”
“你閉上眼睛。”
劉羨閉上眼睛,臉龐立刻就感受到一股細細的熱流撲打在臉上,鼻子緊跟著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是阿蘿慣用的白芷香粉。
他知道,是阿蘿貼了上來,一個倏忽,妻子濕潤的嘴唇像是兩條剛上岸的魚,在他的脖頸處輕輕遊動。劉羨的身體不由得緊繃起來,雙手下意識地環抱過去。
但手掌剛剛抱住阿蘿的背,劉羨就笑了起來,因為妻子不再親吻,而是像小貓吐舌般舔舐著他的鎖骨,濕漉漉的,癢癢的,令他忍俊不禁。
阿蘿趁機縮到劉羨懷裏,笑問道:“辟疾,現在你心靜嗎?”
與早熟的劉羨相比,阿蘿表現得就像是一個未長大的孩子,令劉羨沒有任何脾氣,他笑道:“好,好,多虧了阿蘿了。”
很奇妙,成婚已經一年多,可對劉羨來說,妻子阿蘿還是一個謎。她似乎擁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這麽一番笑鬧後,她確實輕鬆打消了自己心中的踟躕,讓溫柔和快樂驅趕了其餘所有情緒,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心。
如果是無心,她是需要自己嗬護的嬌柔花朵,如果是有心,那她便是善解人意的港灣與屏風。無論是哪種情況,都能讓劉羨對她充滿柔情蜜意。也正是從妻子身上,劉羨切實感受到了,柔軟也是一種極為強大的力量。
劉羨笑著拍拍妻子的背:“好了,別鬧了,還是白天呢!”
阿蘿也就很乖巧地退回原位,繼續慢悠悠地磨墨,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劉羨則繼續提筆,他此時已心無旁騖。
而有時候造化就是這樣,當你對事情毫不擔憂的時候,喜訊也就自然而然到了。
正當劉羨臨摹完碑帖,正收筆審視的時候。府外傳來了喧嘩聲,就像是大河解凍時的淩汛,起初隻有一丁點的響聲,隨後就有萬千奔流馳過,席卷碎冰飛瀉向海。
很快,他就看見來福一瘸一拐地趕過來,路中就向房內高喊說:“公子,喜訊,喜訊呐!”
劉羨心中頓時大定,他笑著站起,迎上前攙扶住來福,說道:“您慢點說。”
“是國子學的嵇公來啦!”
“喔?”劉羨吃了一驚,他連忙整頓衣冠,往堂內走去。
而等他步入正廳的時候,幾乎府中所有還在的下人都環繞在大廳內外,低聲打聽著消息。
而在廳堂內,嵇紹已經端坐入席,由二伯劉瑤照顧著,桌案上給他端來了茶湯、櫻桃、枇杷,甚是豐盛。
嵇紹顯然沒想到會弄出這麽大陣仗,一時頗有些不適,直到看見劉羨過來,這才鬆了口氣,起身笑道:“懷衝,恭喜啊!”繼而從懷裏掏出一張薄薄的黃帛和一份名牒,遞交到劉羨手裏說:“從今日起,你就是朝廷的著作郎了。”
此言一出,府內上下頓時喜笑顏開。
著作郎這個職位,安樂公府很熟悉,畢竟劉瑤此前就擔任了多年的著作郎。
這是朝廷的六品官位,隸屬於中書省,主要職責是整理典籍、公文,順帶修史。雖然權職不大,算是一個清官,是許多老人所不喜的位置。但對於一個剛剛開始入仕的青少年而言,每個人都要從無事的散官做起,能做著作郎,可謂是一個很高的起點了。
這也出乎了劉羨的預料,在他想來,自己得個七品散官就已不容易了,六品更是從沒想過。
一時間喜悅和疑惑湧上心頭,劉羨手腳有些虛浮,他接過黃帛和名牒,仔細對照了兩遍後,這才收入懷裏,然後問道:“祭酒,我這是得了幾品?”
見劉羨並沒有失態,嵇紹心中也頗為欣慰,他對劉羨笑道:“這是托彥輔公的福,是他執意提拔你,最後定了灼然二品,你事後可要去登門感謝才是。”
聽說是灼然二品,劉羨更是吃驚,他知道這四個字的份量,西晉的二品雖多,實際上也不過是數百人,而能得到灼然二品評價的,恐怕不超過二十人,其中無一不是王佐之才。比如家住在安樂公府隔壁的廣武縣侯張華,品狀就是灼然二品。
“是否太顯眼了?會不會得罪人”劉羨腦中第一時間閃過這些想法,隨即又有些失笑,自己剛剛還在為得不到高品而憂心,此時卻又恐懼品狀太高了,簡直是鰓鰓過慮。
眼下正是高興的時刻,高興的時刻就應該盡情高興啊。
劉羨當即請嵇紹暫留家中做客,又派人去請了老師陳壽,祖逖、劉琨、劉聰、王粹等好友,還有阮氏和曹氏的一些青年子弟,如阮玄、阮孚、曹廣、曹苗,當然,也禮節性地邀請了石超、張韙、賈謐等勳貴子弟。自己則去始平王府,去邀請了舉薦的主君始平王司馬瑋。
此時雖是春忙時節,卻正是少年們最清閑的時候,除去勳貴子弟多不在府中外,其餘能受到邀請的客人們,下午陸陸續續都到了。
家中早就為宴席準備好了食材,客人們一多,府內立馬就忙碌了起來。
阿春等侍女在廚內來來去去,不斷地往送出一些佳肴,朱浮、來福則在門口,給貴賓們迎來送往,就連安樂公劉恂的侍妾們,此刻也具有榮焉,不須他人交代,就換上了華麗的衣裙,主動為宴會伴舞鼓樂。
自從劉羨降生以來,安樂公府還從來沒有這麽熱鬧過。這麽多的青年才俊,這麽多的歡聲笑語,還有這麽多張沒吃過苦的麵容,其中帶有對未來的向往,連帶著將府內上下,過去二十年多的悲淒一舉抹平了。
許多自蜀中來的家仆,都跟著高興得抹眼淚,甚至失聲痛哭,朱浮對來福說:“能活到今天,上天保佑!”
“好酒!”王七稍稍得空,喝了一口酒,麵容不禁抽搐起來,“這不是淚,是酒。我……”他猛飲一口,方才放下酒杯,嚎啕大哭。他向來是不哭的,直到今天,大家才知道他的哭聲是這樣高亢。
“別哭,會讓公子丟人的。”
“我不是哭,我是在笑。”老蒼頭一邊說一邊大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忽然又唱起歌來,那是一首來自蜀中的老歌,歌詞什麽的已經全聽不清了,但曲調非常的蒼老曲折,像是山中的野狼在對月長嘯。
國子祭酒嵇紹在旁邊聽了,忍不住舉起酒杯,對旁邊的劉羨道:“懷衝,看起來,公府上下,都以你為傲啊!”
劉羨一時也感慨萬千,他也舉杯說:“我一直很感激他們。”但在心裏,他有些酸楚,他知道,眾人其實是相信他,相信他能夠給公府帶來命運的轉折。
可在這些人群中,劉羨卻再看不見張希妙,這令他忍不住微微低頭,調整自己的表情。
自己已經答應阿母了,必須一刻也不放鬆地發奮圖強,成為支持我的人的支柱!
這麽想著,劉羨才輕笑著又把頭抬起來。
嵇紹並不知道劉羨的心理變化,仍舊剛才的話題繼續說:“不過懷衝,他們可以驕傲,你可別因此自傲,你還很年輕,要走的路還有很長,有一個好的開始固然很好,但也要有穩住心態,走好接下來的每一步。”
“在官場仕途上,永遠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品第雖然重要,卻也不過是一份路引罷了,得失心不要太重。”
“多謝祭酒教誨。”
正說話間,始平王司馬瑋端著酒杯慢步過來,一麵環顧四周,一麵向劉羨笑說道:“懷衝,恭喜你啊,我都沒想到,你居然能得了灼然二品!我記得上一位得到這個品狀的,還是裴頠吧!”
嵇紹頷首說:“確實如此。”
司馬瑋拍著劉羨肩膀道:“那你可是前途無量了,裴頠升遷之快,連我都瞠目結舌呢!”
“我記得他當年十六歲一入仕,就當上了五品太子中庶子,一年之後,便升遷為散騎常侍,我記得陛下說,再過半年,他就又要升職了,也不知是個什麽官。”
“已經定下來了。”嵇紹淡然道,“半年後,我就要改任徐州刺史,而太常府接了上諭,說是由钜鹿郡公接任國子祭酒。”
“哈哈哈!二十歲的國子祭酒!這恐怕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國子祭酒了吧!懷衝,你以後也會如此!”
劉羨則失笑道:“殿下何必玩笑?我哪裏配和钜鹿郡公相比?不過是彥輔公等人抬愛罷了,論真才實學,我還不入流呢!”
司馬瑋大笑道:“言不由衷!口是心非!”
他們幾人的討論聲又吸引了更多的年輕人,大家既為劉羨得到了灼然二品高興,同時也忍不住想了解,這西晉立國的三十年裏,還有哪些灼然二品。
場中最了解此事的當然是陳壽,他既為弟子高興,也為眾人介紹著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張華、劉毅、王衍、樂廣、王戎、楊珧……這些名字大多是已功成名就,威震一方。
祖逖聽著有些氣悶,他今年沒有參加太學射策,隻因覺得即使通過,得到的品第還是太低,所以還在等待機會。而聽到劉羨通過的消息後,他不免為自己焦慮,就說道:
“不管怎麽說,他們都是些老人了,國家要走向何方,還得看我們這些後進。”
陳壽也沒有反駁,他的眼睛打量過祖逖、劉聰、劉琨、司馬瑋等人,撫須笑道:“是啊,未來都是你們年輕人的,我看在座的很多人,都不比那些古時所謂的名臣遜色。”
借著這個話題,劉聰忍不住延伸道:“那以承祚公來看,後輩中最出色的是誰呢?”
大家都笑了,覺得這個話題毫無懸念。畢竟劉羨剛得了灼然二品,作為老師,陳壽不偏心自己弟子,難道還會去誇讚別人不成?
果然,陳壽笑道:“在中原這麽多年,我最得意的就是收了這麽一位弟子。”
不料他竟在這裏頓了一頓,又轉而說道:“不過,我在江東南訪時,遇到有兩名奇才,他們都不遜色於懷衝,如果進京的話,也可被評為灼然二品吧!”
這答案可謂是大出眾人所料,在座的都是中原人士,還真沒人了解過江東的情形。說來也是,吳國立國數十載,在三國中最後一個滅亡的國家,還取得過與北方對抗的不少勝利。國中當然該有奇士,但是什麽樣的奇士,江南才子尚未入京,中原士林自然也無從知曉。
可此時陳壽居然說,吳地有兩個灼然二品,這就不得不讓人好奇了,嵇紹問道:“不知是哪兩人?”
陳壽答道:“吳郡陸機,吳興周玘。”
陸機,是陸遜之孫,周玘,是周處之子。這都是將令天下人永不忘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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