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高祖的胸懷(4k)
字數:8068 加入書籤
平心而論,劉羨對陸機的印象是複雜的。
初時在聽從陸機的名聲時,劉羨頗為厭煩,他一直認為,士子揚名立萬,重要的是軍事或政治上的能力,應該先注重實務,再講究名聲。而陸機偏偏走的是以文娛人的路子,整天在名士間走街串巷,如同賣笑的歌女一般,實在是沒有傳統士子的風骨。
故而在劉羨的想象中,陸機大概是一個與賈謐相似的,外表柔弱如女子、內裏陰沉如冰霜的士人。
但在清明文會上,劉羨親眼見到的陸機卻全然是另一幅樣貌,他氣宇軒昂,英武不凡,一看就不是純粹的文人,反而帶有大家想象中,似乎他祖父陸遜才該有的,文武兼修的儒將氣質。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銳氣十足,文采飛揚的同時,也有刀劍相擊的金鐵之感。
再配上他那篇驚世駭俗的封建五等製度論,實在是叫劉羨大開眼界,雖然自己不能苟同,但思路之清奇,角度之深刻,都是旁人不能比擬的。劉羨之後說出來的那些觀點,其實是受到了陸機啟發,才能論述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劉羨非常佩服陸機。
可在賈謐羞辱自己時,陸機的反應叫劉羨失望了。他雖沒有與賈謐一般多加羞辱,但毫無疑問是做了幫凶。聯想到之後賈謐與劉羨攤牌時,言語中對陸機的蔑視,劉羨繼而也對陸機產生了一種不屑之感。
不管陸機再怎麽富有才華,但沒有自立自強的骨氣,他終究是一個諂媚權勢的小人。攤上了賈謐這樣一位幕主,恐怕以後的仕途也有他受的了。
但不料在老師府上,劉羨聽陳壽說出了這樣一個建議:要自己與陸機交好。
劉羨非常不解,他對陳壽道:“老師這不太合適吧?我知道您素來看好他,可陸士衡新來乍到,就如此急於汲汲功名,並不是可靠之人吧!我若去和他相交,怎會不被他賣與賈謐?”
但陳壽卻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問道:“怎麽,你看不上他?”
見劉羨不吭聲,陳壽拍了拍劉羨的手,笑道:“我看你啊,還是被世仇蒙住了眼睛,人活在世上,誰會沒有苦衷?”
“就像你是劉備的曾孫一樣,他是陸遜的孫子,天下誰不知道你們祖先的盛名?他也有他的責任,很多卑賤不堪的事情,都是不得不做的,這做事的不堪,不代表他不向往正道與光明。”
“如果人和人要成為敵人,這很簡單,每個人都可以做到,就像每個人生來就會死一樣。”
“但你如果要成就一番大業,就要知道,敵人是殺不完的,而拉攏一些朋友雖然很難,但是一旦成功,也沒有人能夠阻擋你。”
見劉羨陷入了沉思,而沒有露出抵觸的神情,陳壽頗為欣慰,他形容道:
“你要知道,人這一生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坎坷,有的坎坷很巨大,就像是一塊攔在路中的大石頭,平凡人會選擇繞開它,或者搬開它,但石頭太大了,無論是繞開還是搬開,都會讓人心力憔悴。”
這個比喻很形象,劉羨點點頭,對於他來說,賈謐就是他現在的坎坷,是眼前一顆不得不繞開或搬開的石頭。
“但對於真正有智慧的人來說,他們另有訣竅。”
“訣竅?”劉羨問道。
“是,訣竅。”陳壽徐徐道,“他們既不搬,也不繞,而是選擇爬上去,讓坎坷成為墊腳石,讓失敗成為拐杖,讓敵人成為橋梁,最終就能跨越一切。”
“啊?!”這個答案出乎劉羨的預料,他覺得這完全沒有道理,就像是抬杠,坎坷就是坎坷,怎麽可能變成別的東西呢?
“不太好明白嗎?”陳壽輕笑一聲,言之鑿鑿道:“這也是很自然的,我也是這兩年才明白這個道理。”
“凡人就是落於窠臼,而智者往往超脫形體,化作水,化作風,無論多麽崎嶇的山路,多麽狹窄的縫隙,都不能阻擋他們前進。”
“對於常人來說,高山和流水也同樣是坎坷,但對於智者來說,那不過是人生中值得紀念的一道風光,因為他們超脫了個人的好惡,也沒有一個既定的路徑,隻想讓一生活得自由精彩。”
“懷衝,你知道我在說誰嗎?”
劉羨確實有些懵懂,他搖搖頭,等待老師的教誨。
陳壽道:“我說的是高祖皇帝。”
“縱觀高祖一生,他是一個奇人,他出生卑微,卻胸懷壯誌,很多人看不起他,可他卻從來不自困自擾。”
“當年沛縣起兵,是蕭何等人不甘冒險,又難違民意,所以推舉高祖做首領,事後若是失敗,也是高祖頂罪,高祖他莫非不知道嗎?他仍是重用蕭何等一幹鄉親,當做無事發生。”
“等到他起兵,被雍齒背叛,幾無容身之地,後來又屢次為雍齒所阻礙,根據他自己所說,生平遇到的所有人裏,最恨的就是雍齒。可最後呢?雍齒歸漢滅楚,他仍然是封了雍齒為列侯。”
“更別說當高祖與義帝約定,先入關中者為王,後來卻為項羽所逼,不得不遁入漢中。但曆經數年血戰後,高祖皇帝終於滅楚,卻沒有斷絕項羽的祭祀,而是將項羽的剩餘族人改姓劉,以宗室相待,還把項羽以魯公的規格禮葬。”
“高祖皇帝莫非是冷血的人嗎?他不會恨?不會痛?不會懊惱?他當然不是這樣的人,他隻是看得太開了。人這一生,屬於自己的隻有活著的這短短幾十年,剩下的時間都是功過供後人評說。”
“故而高祖不在乎一時的榮辱得失,他的好惡脫胎於世俗,卻又超脫於世俗,隻想到讓世俗間遇到的人與事,都變成他人生的點綴,作為他飛躍的踏腳石,等到他去世,他就成為了有史以來,最無與倫比的皇帝。”
討論起劉邦的事跡,陳壽的語調是低沉又誠懇的,劉羨能夠感知到其中的語重心長,同樣也更深層次地認識到了祖先的偉大。
他走出陳壽府的時候,腦中還回蕩著陳壽的勸誡:“你不隻是劉備的子孫,更是劉邦的子孫,你應該有博大的胸懷,就像清風拂過所有的山岡……”
劉羨並不是一個天生就有胸懷的人。與高祖劉邦全然相反,劉羨的本性其實非常執拗,他固執地認為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如果他的朋友裏有一件事做錯了,就很難在他那裏含糊過去。
而如果劉羨認定了一件事情該做,哪怕即使如綠珠這樣當事人從沒有任何請求的,且沒有任何善後的事情,他也會拚了命的去做,不然他就會認為,這樣就是輸了,向這個渾濁不清,幽暗晦澀的世道投降了。
他原本的理想人格,是把自己磨礪成一把劍,磨礪至鋒利無比,然後向世間所有他看不慣的,不甘的乃至仇恨的事物,發出將他們盡數削平的挑戰,要麽是劍碎人亡,要麽是天朗水清。
他可能隱約感受到這條道路困難重重,遍布荊棘,且沒有好的前途,但他不在乎,他仍然固執地想要走下去。
但在現在,陳壽卻給他指明了另一條道路,一條堪稱偉大的道路,希望他放下原本的想法,成為另外一種人,他祖先那樣,不可捉摸,無法理解,卻深刻改變了中國幾千年曆史的人。
劉羨一時感到非常茫然,他一是覺得難以做到,又有違自己的本心,但細思之後,又很難不為其中的內涵所打動。
歸根到底,陳壽的話可以歸結為四個字,仁者無敵,因為沒有敵人,所以無人可以匹敵。
劉羨為這種偉大的圖景所動搖了,他回到家中,一個人深思了兩個時辰,然後在翻看小阮公的信件時,意外也發現了相同的話語,劉羨最後得出一個答案:
為什麽不試試呢?試試又沒有什麽壞處。
抱著這樣的心態,劉羨決定去拜訪陸機。
陸機的府邸離劉羨不遠,大概就隔了兩條巷弄,往南走兩刻鍾也就到了,據說是陸機為了方便拜訪張華,而特意買在近處的。劉羨其實常常能在張華的府前看到陸機的馬車,但為了表示拜訪的鄭重,他沒有選擇在張府門前攔路,而是拿了一些禮品,專門去拜訪陸府。
陸機進京其實才三個月,劉羨到的時候,發現他的府邸大門敞開著,門外擺著假山、花苗之類的東西,看樣子還在進行翻修。
劉羨敲門去問,發現在陸府上的乃是陸機的幼弟陸耽。而根據陸耽所言,陸機陸雲兩人今天去參加王濟的詩會去了,還沒有回來,劉羨不妨隔日再拜訪。
劉羨並沒有回去,陸耽和他年紀相仿,哪怕明麵上陸耽對他表現出警惕之意,他還是很友善地說:“在下對士衡兄頗為仰慕,隻是因種種錯因,平日裏並無緣相會,今日前來拜訪,恰如徐孺慕陳藩之榻,怎會因片刻等待而就此離開呢?”
他的態度是如此誠懇,陸耽也不太好拒絕,便接納劉羨入屋。
而進了陸府後,劉羨才發現,這個地方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狹窄局促。安樂公府是四進四出的大院落,而陸府不過兩進兩出,而且一半的房屋都還比較破舊,有些屋頂甚至用的不是瓦片,而是茅草。很難想象,在外風光無限的陸機,在府內竟然是如此拮據。
陸耽讓劉羨坐在廳堂內休息,劉羨掃視四周,發現堂屋內的布置也非常樸素,除去一些必備的桌案燈燭外,整個堂屋裏就隻掛著兩張字帖,左邊那張寫著“文武經略”,右邊那張則寫著“綏靖四方”,看上去都有一陣年頭了。劉羨注意細看,發現字帖上都有落款,分別是“陸遜”和“孫權”,看來都是真跡。
而陸府內的下人,顯然也沒有什麽待客的經驗,送上茶湯後,他們就用稀奇又沒有禮貌的眼光打量劉羨,好似在看什麽珍奇生物,而後被陸耽趕走了。
陸耽略有些尷尬,他說:“我們兄弟剛搬來不久,蒼頭、仆人都是現找的,沒什麽規矩,平日裏也沒什麽客人,讓世子見笑了。”
陸耽的窘迫反而打消了劉羨的疑慮,他第一次意識到,陸機風光無限、名揚京畿的外表下,其實是窘困不安的。
想想也是,陸氏雖然有名,但正因為陸氏的名氣,恐怕也成為了眾矢之的,西晉又頒布了占田令,大幅剝奪了江東各族的田財,後又令石崇這種人擔任荊州刺史,荊州尚且如此,揚州又豈能幸免呢?想必眼下的江左諸族,恐怕是惶恐不安的,正如前些年的蜀漢遺臣一般。
陸機此次攜二弟進京,恐怕也是不甘於家族沒落,想要恢複其祖輩父輩的榮耀。為此他左右交遊,以文娛人,自己認為他沒有風骨,他莫非就不這樣認為嗎?
而名士們雖然在交遊時看起來友善,但實際上交情卻是淡淡的。人們總是匯聚在當權者旁邊,而不在乎無權者的感受,而陸機這樣一個無權者,實際上也飽受人間冷暖吧!從他的府邸門可羅雀就可以看出來,他的處境比劉羨還尷尬。
正沉思間,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同時還隨有劉羨聽不懂的吳語。
而後一隻黃犬從陰影處跳出來,撒著歡往聲源處跑去,嚇了劉羨一跳,他眼神追隨而去,正好撞見陸機正搓揉著愛犬的耳朵,露出寵溺又疲倦的笑容。
兩人的眼神相撞了。
陸機看見劉羨坐在廳堂,第一時間想扭過頭,眼中露出慚愧、內疚、焦躁、疑惑等情緒,但隨後他都用城府壓製住了,轉而露出那副在清明文會上成竹在胸的氣質。
他對劉羨笑道:“世子怎麽有空光臨寒舍?”
半月不見,陸機的吳語口音幾乎已消磨殆盡,這讓劉羨暗暗吃驚,看來他為了不被人嘲笑,暗地裏應該是加倍苦練,糾正口音。
這也讓劉羨更感敬佩,開門見山地笑道:“士衡兄這麽稱呼,就有些太生分了,還是叫我懷衝吧!”
“我今天來,主要是想和士衡兄交個朋友。”
陸機吃了一驚,俊朗的臉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也附和道:“能和安樂公世子交朋友,是在下的榮幸。”
“不。”劉羨由衷稱讚道,“自從上次與士衡一別,我念念不忘,隻可惜因和魯公齟齬,竟在那日鬧得不歡而散,而不能與士衡暢談三代之事,現在想來,實在是罪過。今日我既是來求友,也是來賠罪的。”
說罷,他對著陸機深深一拜。
劉羨的姿態是如此之低,令陸機大受震撼,他原本就良心不安,此時更是感動,連忙扶起劉羨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懷衝不介意我的罪過,我就謝天謝地了,哪裏敢讓懷衝行禮呢?”
“若能得一益友,區區行禮又有何妨呢?”
劉羨這麽笑著,打開了自己帶來的禮品:“我聽說,士衡平日最喜愛的,是千裏的蓴菜羹,未下的鹽豆豉。可惜我無緣得見,我今日帶來的,是綿竹的劍南春,武陽的煙熏肉,還望陸兄品鑒。”
在平常的文人交往中,陸機見多了對他的刁難和嘲諷,為此他強忍不滿,暗地裏苦練口齒和反應。但他確實已太久沒有遇到過如此鄭重又和善的應對,這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寒暄了幾句後,他發自內心地問道:“我自知平日所為,德行有虧,想必私下裏非議極多,懷衝如此不計前嫌,讓我感動至極,但我也知道,凡有所愛,必有所圖,卻不知懷衝所圖為何?”
“我就是想交士衡兄這個朋友。”劉羨則注視著陸機的眼睛,徐徐說道,“世上最不缺的是朋友,但最難得的也是朋友。”
“因為有些朋友不過是流於表麵,而有些朋友卻能深入腹心。”
“我不知道士衡兄有沒有這種感受,造化是殘酷的,和一些人說再多發自肺腑的話,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們仍然聽不懂你的真心,讓人倍感挫敗。”
“可造化又是仁慈的,有時候遇到一些萍水相逢的人,明明隻是初次見麵,隻言片語,你便知道,他所想的,正是你所想的。”
“在這個人世間,若沒有知心的朋友,人生該有多麽寂寞!《詩經》中寫,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嚶鳥都在渴望朋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在京城中,恰似這嚶鳥,身處空穀幽幽,滿懷寂寞,前後徘徊,渴求知音。”
“不知道士衡兄願不願意做我的知音?”
一開始,劉羨確實是帶有其餘的心思,但想起上次和陸機的辯論,他確實感到由衷的快樂,有這股快樂在,沒有什麽芥蒂是無法解開的,他相信陸機也是如此,越是有才華的人,他的靈魂越是寂寞,也越發渴望知音與朋友。
不對,或許所有人都是如此,畢竟人生下來就是孤身一人,人死後也是孤身一人,而在這生死之間的旅途中,再沒有朋友陪伴,生命未免就太孤獨了。
聽劉羨說罷,陸機已然動容,他從劉羨的話語中感受到充沛的情感與寬闊的胸懷,撫慰過內心的傷痕與疲倦。
但陸機還是有些猶豫,他問道:“懷衝不因我是陸氏之後而見怪嗎?”
顯然,他尚不能完全無視兩家祖上的恩怨。
而劉羨道:“正因為士衡兄是陸氏之後,我才倍感欽佩。我也是昭烈之後,知道士衡兄背負著多麽大的壓力。為了不負先祖榮譽,為了維持家業不墮,暗地裏即使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也常常會被人質疑。”
“血脈其實不是權力,是責任,士衡兄能夠承擔如此重任而奮起,我又怎會見怪呢?”
至此,陸機再無疑慮,他仰天長歎,噫籲良久,而後說:“入洛至今,方得良友。”
又揮手招來陸雲,吩咐說:“士龍,把我珍藏的兩壺花雕拿過來,今夜我與懷衝把盞暢談!不醉不歸!”
求票!求訂閱!請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