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楊駿謀權(4k,為盟主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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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劉羨和陸機把盞對談的同時,一場至關重要的對話也在太極殿發生著。
此時已是傍晚,天上殘陽如血,將層雲染盡,宮中勁風乍起,滿庭的樹葉唰唰作響。陽光已經變得黯淡,使得殿中的光影界限也隨之模糊。寬闊的內庭,即使敞開房門通風,也難掩殿中的昏暗。故而宮人們早早點起燈樹,可火光產生的陰影,反而愈發使殿內的氣氛變得陰沉詭異。
此時車騎將軍楊駿坐在主席上,麵上的神情時而陰沉,時而忐忑,時而惶恐。
他兩側的席上,左手邊坐著四名身穿儒服、戴綸巾的文人,右手邊則坐著四名著戎服、戴腰刀的武人。他們分別是尚書令楊珧、散騎常侍武茂、車騎長史朱振、車騎司馬賈模,征北大將軍楊濟、虎賁中郎將劉豫、殿中將軍段廣、冗從仆射張劭。
這都是三楊後黨的核心成員,作為帝國權力漩渦的中心人物,他們今日齊聚在此,所為的當然也隻會是權力。
起因很簡單,就是洛陽出了一件大事:西晉天子司馬炎,他中風了。
前幾日,新造的太廟正式完工,司馬炎便主持儀式,迎舊廟中的神主牌位到新太廟內。當時天氣比較炎熱,儀式持續的時間又很長,天子佇立了兩個時辰,等到儀式結束,他大汗淋漓,回宮中喝了一些冷藏的葡萄酒,誰知當夜就突發疾病,昏迷不醒。
“陛下的情況怎麽樣了?”
說話的是長史朱振,他的臉色極為難看,左手搖著羽扇,右手則橫在桌案上,眼神飄忽不定,顯然在想一些長遠的事情。
“情況不太好。”楊駿長歎息一口氣,解釋道,“殿中的幾位醫療都看過了,陛下左側中風,已經起不了身,神智到現在也不是很清醒。”
他這裏頓了一頓,著重道:“重點是,皇甫醫療說,這次雖搶救過來了,但大概率還會複發,最多一年時間,就要撒手西去了。”
說完後,殿中的氣氛有些壓抑,參會的幾人都想到了這個結果,但真親耳聽到,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年,一年……”楊濟盤腿而坐,身材微微抖擻,他對楊駿說,“大兄,恐怕要做最後的準備了吧?”
楊濟為人膽大,他說出這句話的含義,眾人都聽得明白:天子既然已經病重到這個地步,根本不可能再親自執政。
而天子的權威倒下了,他們就應當借機設法排除政敵,一舉奠定後黨在朝局中的統治地位,不如此,就不能維持自身的安危,朝堂的穩定。
這話說得簡單,但實際上卻涉及到整個西晉帝國,甚至決定了曆史未來數年乃至數十年的走向。眾人聞言都心中一凜,但卻也知道,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
尚書令楊珧雖然頗多智謀,但此時卻有些膽怯,他說:“治國理政,從來沒聽說輔臣獨攬朝政而得善終的,大兄,還是三思而後行吧。”
對此朱振卻表示反對,他先是駁斥道:“沒什麽可思量的!曹爽讓權,也沒見有什麽善終!”
勸諫楊駿道:“明公,政鬥就是如此,既然天子病重已成定局,我們也隻能迎難而上,有時候,退一步無路可走,進一步則有潑天富貴。”
楊駿皺著眉頭,他舉著一杯蜜水到唇邊,既沒有飲下,也沒有放下,而是糾結著,良久道:“你說得我何嚐不懂?隻是我已經五十有八了,就算不考慮社稷上的事,也還擔著這麽大一份家業,不敢不小心。”
“攬權,嗨!你們說得容易,但眼下這朝局之事,錯綜複雜,牽扯的不是世家大族,就是宗室藩王,想要從他們手下奪權,千頭萬緒,該從何做起呢?”
這確實是一個難題,眼下朝廷的局麵,說白了是天子一手安排的,他讓三楊輔政,但也不希望一家獨大,便又用汝南王司馬亮相抗衡。司馬亮作為楊駿的對手,平日雖不插手三省政事,卻總攬禁軍,而且禁軍中又有許多年輕藩王相追隨。
如何從他們手中奪權,這不得不慎重考慮,畢竟楊駿再怎麽說,也不姓司馬,得罪了宗室,逼得他們發起兵變,那就不好收場了。
而在場的其餘人,顯然也覺得這是個棘手的問題,一時都沒有吭聲,殿中陷入了沉默。
楊濟沉不住氣,他轉首直接問朱振,說道:“仲遠,你是大兄的智囊,你怎麽看?”
朱振確實一早有了想法,他之所以不開口,是還拿不準某些人的意見。但既然被點了名,他也不再隱藏,如實說道:
“我覺得眼下的形勢,最大的問題,是我們缺乏攬權的大義。”
“大義?”眾人將目光投向朱振,眼神閃爍。
“是的,大義,朝堂做事,總講究個名正言順,如此才能以名教馴化天下。而明公所疑慮的,說白了,就是攬權沒有大義,貿然行動,立刻就會被攻擊為貪亂之輩。”
“你的意思,是能找到一個攬權的大義咯?”
“正是。”朱振端正姿勢,對楊駿徐徐道,“眼下汝南王與皇子宗室相聯合,這才能掌控禁軍,與明公抗衡。但實際上,兩者是可以分開的,我們隻要想到一個大義,先把皇子們支開,然後在禁軍中換上我們的人,莫非汝南王還能與明公相抗衡嗎?”
是這個道理,眼下的朝政說白了,就是楊駿主政,司馬亮主軍。楊駿依靠的是自己的幕僚黨羽,司馬亮則是依靠與宗室的合作,其中尤其是司馬瑋、司馬允等皇子,他們在軍中大肆收買人心,頗有人氣,如果能把他們調走,換上自己人,那司馬亮也就是無根浮萍,不攻自破了。
可是哪裏找來這麽一個大義呢?
朱振終於揭露了答案:“不知諸位最近有沒有聽過陸士衡的封建論?”
清明文會結束後,陸機與劉羨的辯論已經流傳甚廣,比起事功為主的劉羨封建論,事德為主的陸機封建論更加得到士人讚賞。眼下朱振提起這件事,在座眾人也都聽說過,隻是這與大義何關,大家還不甚了了。
朱振笑言道:“如今陛下病重,不止我們在考慮他的身後事,他自己想必也在考慮他的身後事。如何令大晉長治久安?陸士衡的想法是,想讓陛下徹底推行周製,將天下士族分封,這個想法雖好,但陛下是絕不可能允許的。”
這是理所當然的,天下是司馬家的天下,若是恢複西周的封建製度,那司馬氏的權力將不出京畿,皇族的地位不升反降,這是任何皇帝都不可能允許的。
“但若是隻分封皇子呢?”朱振說道,“如果把主管禁軍的始平王等幾位皇子調出禁軍,分封到其餘各州去,讓他們掌握地方的軍政大權,陛下難道不會首肯嗎?百官與宗室又怎麽不會讚同明公,稱讚明公忠心為國呢?”
他說到這,眾人都理解了。的確,這是一個非常巧妙的布置。將皇子分封各州,是給予了實權,並不能說是明升暗降。而京畿禁軍的位置卻空了出來,足以讓楊駿從容安插人手。無論是皇帝還是百官,都挑不出毛病來反對。
但這也是有隱患的。
武茂便質疑道:“可皇子們真掌握了地方軍政大權,將來不會對明公不利嗎?”
朱振也很快給出了解,他說道:“這便要看手段了,我們不必把所有的皇子調走,隻需要調開已經元服的三位皇子,也就是三殿下、五殿下與九殿下,把他們安排到荊州、揚州、雍州這些還沒有徹底安定的地方,而我們坐擁河北、中原,哪怕他們三位一齊鬧事,又有何懼呢?”
“如果明公還不放心,這也不過是權宜之計,我們先把殿下們分封出去,掌握住禁軍,等陛下一駕崩,我們驅趕了司馬亮,再把諸位皇子召回京中。到這時,明公大權在握,他們也就無可奈何了!”
一席說罷,眾人頓時拍案叫絕。
說到底,如果真的隻是調皇子離京,將他們分封邊地,這就是一次普通的利益交換。但在這天子病重的特殊時期,他們可以先如此許諾,將皇子們調開,等到自己真贏得了黨爭,掌握了大權後,再事後反悔,收回皇子們的權力。那楊駿就什麽也不需要付出,也沒有任何威脅,而且一切都合情合法,誰也挑不出什麽毛病。
楊駿聞言,也為之喜笑顏開,擊節讚歎道:“仲遠之策,甚是高明!文琚(楊珧),你現在就去寫一份奏表,論述一番分封的損益,我等陛下一清醒,就和他商議此事!”
楊珧正要點頭應允之際,卻被朱振連聲阻止:“明公莫急,我話還沒有說完!”
“調離皇子容易,可陛下到底也不是昏君,想要把手插進禁軍,您是不可能直接安排的!不然必遭陛下猜忌!”
楊駿頓時悚然一驚,仿佛挨了當頭一棒!確實,自己沒有想到這一層,還是有些大意了!禁軍是宗室的禁臠,哪怕遭遇什麽樣的情況,天子也不會允許自己插手。
這樣的想法令他的麵部不自然地抽搐,回頭再看朱振,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語。
朱振沒有立刻回話,而是先掃視了身旁的賈模一眼,見他麵露微笑,才對楊駿繼續道:“明公,想插手禁軍,這個名單不該是您給,以在下愚見,應當交給一個……陛下沒有疑慮的人。”
“是誰?”
“太子,或者說,太子妃……”
此言一出,楊駿的臉又是陰晴變換,不過之前他是為自己的疏漏而驚恐,現在則是難掩心中對賈南風的厭惡。
隻要提起“太子妃”三字,楊駿就不可避免地想起賈南風那張難看的臉:三角眼、吊梢眉,配上尖刻的下巴,凸出的嘴唇,青黑的皮膚,一眼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人,而像是佛教傳說中的地獄修羅。如果是長得難看也就罷了,古代多有長相醜陋但內在純潔的人,但可惜的是,太子妃的內心簡直是一條毒蛇!教楊駿不寒而栗。
現在在政壇上的人,若是還談論道德,那自然是奢侈與可笑的,但這並不意味著濫殺,政治是妥協的藝術,歸根到底,還是要講究如何用最小的代價來實現最大的收益,同時又不破壞環境的平衡。如果用濫殺來達成目的,短時間或許會收到奇效,但從長遠來看,卻是遺禍無窮的。
而太子妃賈南風恰恰是一個嗜殺的人。
但楊駿沒有別的選擇,他既然想當未來的輔政大臣,而且是唯一的輔政大臣,就必然要與未來的皇後打好關係,而且兩者現在也確實是盟友,不然他也不會征辟賈氏出身的賈模為車騎司馬,並讓他參與如此重要的密會了。
隻是真到了這個關鍵時刻,楊駿還是有些猶豫,他不能確定,給太子妃放權,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楊駿沉吟片刻後,轉首問賈模道:“關於這件事,思範是什麽看法?”
作為賈南風的族兄,賈模當即回道:“車騎是皇後的父親,那就是太子妃的外祖、長輩,太子妃和我交過底,隻要是車騎的吩咐,她無有不從,畢竟車騎待她有救命之恩,她一直感念在心,思時回報。”
賈模所說的,是指以前賈南風虐殺太子其餘妃嬪,致使皇孫流產一事。在賈充死後,司馬炎一度動過廢除賈南風的心思,是楊駿和楊皇後再三勸阻,才保住了賈南風的太子妃位,此事也是楊駿與賈南風開始合作的契機。
聽到這句話,楊駿鬆了口氣,他轉念想:再怎麽說,太子妃德行有虧,如果她心懷詭計,自己大不了公開她的醜事,到時候要廢除她,也是輕而易舉,眼下和她相互利用,也不過是權宜之計,不必介懷。
想到這,楊駿對賈模說道:“既如此,思範你稍待片刻,我寫份名單,你遞給太子妃,等我向陛下提出議論後,你讓太子妃安排一下,把名單上的人都安排進去。”
說完這些話後,楊駿讓幾位幕僚草擬名單與奏表,他則坐在主席上歇息。
奇怪的是,當他微微瞑目的時候,腦中湧現了賈南風醜陋又怪異的淺笑。那是一種得意的笑容,同時,賈南風又把臉側過去了。
楊駿睜開眼,搖搖頭,企圖揮走賈南風的陰沉形象,命令一位宮女進來,吹響了一曲《豔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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