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司馬瑋考慮去留(4k)

字數:6881   加入書籤

A+A-


    作為中書省的官員,劉羨確切得知朝廷準備大分封時,已經是七月中旬了。
    經過時長三個月的運作後,楊駿打通了所有關節,上到天子、太子,下到三省決策的所有高官,都已經同意了皇子再分封一事。等到了中書省草擬詔書的時候,可謂是順利非常,也不用經過什麽駁回商榷,內容就已經確定了,隻需要潤色就好,
    這就是這個環境,劉羨有幸看到了這篇詔書,並訝異於其中的大手筆。
    這篇詔書中的人事變動幾乎涉及到整個皇室,並且肉眼可見,也將改變整個國家的政局,其內容是:
    以汝南王司馬亮為大司馬、大都督、假黃鉞,鎮許昌,都督豫州諸軍事;
    改封南陽王司馬柬為秦王,假節,鎮長安,都督關隴諸軍事;
    改封始平王司馬瑋為楚王,假節,鎮襄陽,都督荊湘諸軍事;
    改封濮陽王司馬允為淮南王,假節,鎮壽春,都督江揚諸軍事;
    立十皇子司馬演為代王,十五皇子司馬乂為長沙王,十六皇子司馬穎為成都王,二十三皇子司馬晏為吳王,二十五皇子司馬熾為豫章王;
    又立太子司馬衷子司馬遹為廣陵王,楚王司馬瑋子司馬儀為毗陵王,淮南王司馬允子司馬迪為漢王,汝南王司馬亮次子司馬羕為西陽公;
    徙扶風王司馬暢為順陽王,封司馬暢弟司馬歆為新野公,琅邪王司馬覲弟司馬澹為東武公,司馬繇為東安公,司馬漼為廣陵公,司馬卷為東莞公;
    改諸王國相為諸王內史。
    以上便是詔書的全部內容,涉及到國家的十九位宗室王公,一口氣建立了十餘個王公國家,波及到國家的十四州,數十郡國,上百萬戶百姓,上千名官員。可謂是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大手筆。
    而劉羨之所以感到訝異,卻不在於詔書中的具體內容中,而是在心中感慨:這一天終於到來了嗎?司馬炎的身體已經撐不住了嗎?
    這篇詔書安排的,毫無疑問是司馬炎的身後事。當今天子已不再考慮如何保持自己手中的權力,而是放下執著,從自己死後,子孫後代如何延續的角度下放權力。
    顯然,他選擇相信了分封論,相信有宗室皇族屏藩朝廷,司馬氏的國祚能得到長久延續。
    劉羨對此並不感到意外,畢竟哪怕在他自己的看法中,想要長期且良好的運轉郡縣製度,皇帝可以是一個昏君,卻不可是一個無智之君,司馬炎立了司馬衷這麽一個太子,做這樣的選擇也是迫不得已的。
    而從另一方麵來講,劉羨的想法也沒有變,今時不同往日,想要在如今靠分封來平穩局麵,實在是刻舟求劍,這是自取滅亡的禍亂之舉。
    他不由得想起了和老師李密的約定,說等到天下大亂,他就要設法回蜀複國,這個時間快要到來了嗎?
    不過對於現在的劉羨來說,他還沒有必要思考這個,眼下真正需要他考慮的,還是怎麽敲定他下一份的工作。
    按照以往的慣例,入仕後的第一份官職,其實隻是用來熟悉官場和活絡人脈的,根據閱讀檔案和官場上的長輩提攜,用一段時間來鍛煉政務處理能力。而後朝廷再授予的第二份官職,才是仕途新手們大展拳腳的時候。
    以往的時間裏,後進官員們熟悉個一年時間的政務,也就該遷任了。不過在如今天子病重的情形下,朝中的許多人事調動也都陷入了停滯,直到這封大分封的詔書下達後,三省才開始重新考慮京中各級人員的升遷問題。
    作為同曹的同事,也就是在看到詔書的這一天,周顗告知劉羨道:“懷衝,我聽華公說,你的考績已經交上去了。”
    劉羨“喔”了一聲,對周顗笑道:“看來要和伯仁說再會了。”
    對於劉羨和賈謐的矛盾,周顗是心知肚明的,這一年來的相處,他還是很欣賞劉羨的才華,故而也頗擔憂劉羨的前程,就問道:“未來打算幹什麽,懷衝有什麽想法嗎?”
    劉羨看了眼周顗,心想自己在官場上混跡了一年多,伯仁確實是其中為數不多的厚道人,也沒什麽好隱瞞的:“我原本是想,外放做個郡守國相之類的,為百姓做點實事,現在看來,是做不成了。”
    周顗明白他的意思,現在去地方上,如果被賈謐穿小鞋,那可能一連幾年都沒得升遷了,他問道:“那現在呢?”
    劉羨收拾起桌案上的書卷,自嘲笑道:“現在,伯仁不是猜出來了嗎?既然被毒蛇盯上,那就不能輕舉妄動,應該一邊與它對峙,一邊尋找自保的武器。”
    “簡單來說,現在就是依靠五殿下,多為他做些事情吧!”
    聽了這些話,周顗不免喪氣,他對朝中這些黨爭之舉分外不齒,可也無法指責劉羨,就勸諫他道:“懷衝,如今這個世道,黨爭或許無法避免,但為人處世,還是要堅持原則,不要越限。不然稍有不慎,鬧得京畿大亂,黎民塗炭,你我都將是天下的罪人。”
    伯仁也有天下大亂的預感嗎?劉羨有些訝異,如果人人都有伯仁這種覺悟的話,恐怕晉室的國祚還有很長。但一想到賈謐、歧盛等人,他又難免感到遺憾:
    對於周顗來說,恐怕最大的悲哀就在於,明明知道災難即將到來,卻無力改變吧。
    劉羨此時也顧不上別人了,既然已經到遷任的關鍵時刻,他要盡快安排好退路。
    到了申時,劉羨提前離開中書省,跟中書令何劭告罪一聲後,連忙就往司馬門外的始平王府趕。
    也是在看到詔書的今天,司馬瑋向黨羽傳遞了消息,要在府內臨時進行議事。
    劉羨抵達時,始平王府還是一如既往地極為平靜,除了些門口持戟侍立的護衛外,並無他人往來。
    但這隻是表麵上的,劉羨進門,跟著護衛們入了大堂,就看見始平王府的幕僚們都已齊聚此處。
    除去已經被調任到淮南擔任國相的王傅劉頌外,長史公孫宏,舍人歧盛,文學李重,伴讀王粹,還有殿中中郎孟觀、李肇等禁軍軍官,坐了大約有四五十人。而始平王……不對,現在應該叫楚王的司馬瑋,如今落座在主席上,不聲不響地掃視著人群。
    堂內的氣氛肅穆壓抑,眾人的臉色也都陰沉如水。
    顯然,對於依附司馬瑋權勢的眾人來說,始平王被調離京畿,並不是一個好消息。
    楊駿的手段雖然高明,但那是用來堵天下悠悠之口的,對於當事人來說,他心中的圖謀,卻是完全遮掩不住的。
    果然,等府中眾人都到齊了,司馬瑋宣布會議開始後,歧盛立馬向司馬瑋進言道:“殿下,楊駿之意,已經是昭然若揭了!別看他口中說得冠冕堂皇,說什麽是為百年社稷考慮,才出此建議,讓諸位殿下就藩,但這不過是謊言!等殿下一離開京畿,陛下駕崩,真正從中得利,獨斷朝綱,莫非不是他嗎?”
    “敢出如此奸計,分隔陛下與殿下,說明楊駿已經沒有人臣之心了!”
    歧盛這一說,其餘諸人也是群情憤慨,跟著犬吠似地叫嚷道:“奸臣當道!禍及根本!當殺!當殺!”
    堂中一時極為熱鬧,但楚王司馬瑋並不耐煩,作為一名即將年滿二十歲的青年,他還是不習慣這種表態大於說事的氛圍,他抬起手,示意眾人安靜,等到堂內的環境徹底平靜後,才徐徐說道:“諸位說的,我心知肚明,但今日招大家來,不是來聽這些的。諸位說楊駿當殺,莫非現在就能去殺嗎?”
    眾人盡皆啞然,大家再怎麽腹誹楊駿,可說到底,這是天子司馬炎的旨意。現在天子還沒有駕崩,就是楊駿最大的靠山,誰敢去觸他的黴頭?無非是向新晉楚王表表忠心罷了。
    司馬瑋對此也心知肚明,他現在想的隻有以後的事情,並不想聽這些廢話:“詔書雖然才剛到中書,但既然是陛下的意思,尚書省和門下省都不會阻攔,木已成舟,說這些有什麽用?”
    “我今日召你們來此,是為了商議以後的事情。”
    說到這,司馬瑋鄭重道:“陛下的病情,怕就在這幾個月了,不然絕不會做這樣的決定!你們說,我是走是留!”
    李肇立身道:“當然是留!現在詔書還沒出中書省,走程序過尚書省、門下省,再到實際建國就藩,怎麽都要三四個月!陛下的病能拖多久?殿下一片孝心,說要侍奉君父,再在京中拖三四個月,怎麽也要見到陛下最後一麵!”
    “陛下百年之後,若楊駿真沒有異動,我們再就藩也不遲。”
    “若他真敢有異動,殿下身為宗室之長,受陛下重托,奮發揮臂,登高一呼,天下誰不響應?”
    “到那時,殿下攜除奸之威,懷救世之功,臨朝輔政,又有誰能質疑呢?!”
    李肇這一席話,說得在場眾人熱血沸騰,齊聲叫好,恨不得直接穿越到天子駕崩之後,跟著司馬瑋殺盡奸臣。
    當然,也不是隻有一個聲音,也有人主張走,王粹如今已與潁川公主定親,氣質已變得更加穩重,他質疑道:“李君說得輕巧,但做起來何其難辦?”
    “陛下又不是隻封了殿下一個藩王,還接連封了三殿下與九殿下,如果三殿下與九殿下就藩,殿下憑什麽不去就藩?”
    “若是殿下不就藩,令三殿下與九殿下也不就藩,還有汝南王,一幹宗室盡數抗旨不尊,到時候又該如何呢?”
    “楊駿雖然軟弱,但也非癡愚,如此必然會引起他的警惕,也會引起百官對殿下的敵視。諸位不能隻考慮有利的一麵,而忘卻困難的一麵,這是生死攸關的大計,走錯一步,就是滿盤皆輸啊!”
    故而王粹對司馬瑋總結說:“殿下,我以為殿下應早做就藩準備,荊州乃兵家必爭之地,三國互相攻伐數十年,無非圍繞此州而已,如今荊州繁華雖不比往昔,但亦可招十萬將士,隻要殿下勤修文武,等待時機,未嚐不可以成王霸之基。”
    王粹說的也有道理,原本一些支持司馬瑋留京的人,一時也動搖了,府中人數迅速分成兩派,一時間難以達成統一意見。
    司馬瑋沒有立刻表態,而是先問歧盛與公孫宏的意見。
    歧盛說:“國家興亡,就在此一舉,殿下要做的是匡扶社稷的大事,何必在意他人看法?屬下的意思是留京!”
    公孫宏也說:“殿下不想見陛下最後一麵嗎?留京最好!”
    但司馬瑋還是沒有下定決心,他低頭沉吟,一手輕撫腰間的劍柄,胸中萬千糾結,他的眼光掃過人群,終於投向劉羨,問道:“懷衝,你有沒有什麽看法?”
    劉羨心想:時機來了!他就是要借這個機會讓自己擠進司馬瑋黨羽的核心!
    但他深知越是重要的問題,越要舉重若輕的道理,故而並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等眾人都安靜下來,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時,他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殿下,走有走的道理,留有留的道理,我在想,能不能兩全其美。”
    “喔?”這個角度倒是司馬瑋沒想到過的,他原地踱了兩步,笑道:“別賣關子,懷衝,有什麽話就直說!”
    劉羨笑了笑,依舊保持著不快不慢的速度,問道:“殿下之所以要留在京畿,其實是不願失去了與朝廷的聯係,更不願失去了勤王的大義,等將來楊駿大權獨攬,就再沒有進京輔政的理由,是也不是?”
    司馬瑋心裏可以這麽想,但口中卻不能這麽認,他說道:“我隻是想對陛下盡盡孝道,其餘都在其次。”
    “那聽從陛下的安排,更是盡孝道!”劉羨道,“俗話說,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殿下到了荊州,沒有人掣肘,擴軍練武,可盡遂殿下心意!宮中的權勢雖大,但牽扯太多,殿下不如先就藩養望,遙控朝廷!”
    “遙控?什麽是遙控?”
    “楊駿以為,隻要把諸位殿下趕離京師,就可以掌控禁軍,臥榻安睡,但他不懂得人心,真正的大義,不是簡單的利誘就能瓦解的,殿下雖然離開了京師,但隻要能把握大義,就能保證禁軍不離心離德,即使遠在千裏,也能一呼百應!”
    “你是說……”
    “隻要殿下離京前,留下幾個信得過的人,與皇孫,也就是廣陵王相聯絡,有他支持,何愁沒有大義!”
    廣陵王司馬遹,是當今太子的唯一嫡子,天子的唯一嫡孫,必然的太子,未來的皇帝。劉羨的意思,就是讓司馬瑋離京前,先獲得司馬遹的支持,楊駿根本不可能越過司馬遹拉攏禁軍,那司馬瑋即使遠在襄陽,也攻守自若。
    “大義?好一個大義!”司馬瑋先是一愣,想通其中關節後,隨後擊掌大笑道:“懷衝說得不錯,隻要有沙門(司馬遹小字)支持,楊駿何足道哉?”
    但他隨即又苦惱起來:“隻是與沙門聯絡,是一個重任……”
    劉羨說了這麽多,就是為了這個機會,豈會拱手讓給他人?當即拱手道:“若殿下信得過,我願擔此重任!”
    就這樣,劉羨的第二份官職,遷為了廣陵王舍人。
    求票!求訂閱!請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