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聰明過人的皇孫(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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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遷為廣陵王舍人,是劉羨經過深思熟慮後,慎重做出的決定。
    自從得到陳壽的建議後,劉羨已經決定參加黨爭。但作為一名長期遊離在司馬瑋集團邊緣的存在,劉羨雖然有好的人緣,但卻難以獲得足夠的重視。而想要讓賈謐以後不敢對自己輕舉妄動,劉羨必須要成為司馬瑋黨羽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如果按照常理,按部就班地給司馬瑋出謀劃策,劉羨現在未免有些及溺呼船的意思,很難在王府一幹幕僚中脫穎而出。而且如果隻是單純作為一名謀士,也很容易被司馬瑋所輕視,領袖不用謀士之言,這是曆朝曆代都頻頻發生的事情。
    所以劉羨決定另辟蹊徑,給自己謀一份地位關鍵卻又不遭人嫉恨,官職不高卻又不被人輕視的職位。
    這段時間他本來頗為發愁,因為沒有什麽頭緒。
    但在隱約得知天子打算大行分封的消息,他靈光一閃,發現廣陵王舍人這個職位是再合適不過了。
    在天下下令分封的背景下,諸王必然離京就藩,司馬瑋也不能例外。
    但離京之後,藩王需要聯絡維持在洛陽的影響力。而劉羨若能擔任廣陵王舍人,就能代表司馬瑋,直接與未來的太子相接觸,也就能直接參與到朝局的最新動蕩之中,這是司馬瑋不可能拒絕的。
    而對於劉羨而言,若能謀得這個職位,就代表不僅在司馬瑋的黨羽中獲得了明確的定位,同時能伺機接近廣陵王司馬遹,把這位未來的太子當做自己的第二座靠山。如此便可左右逢源,在黨爭中進可攻退可守。
    況且,劉羨現在身為著作郎,是六品官職,與廣陵王舍人的官秩同品,恰逢他一年實習期滿,遷任名正言順,別人根本挑不出什麽毛病,司馬瑋派別的人也容易招惹猜忌。
    故而在劉羨毛遂自薦以後,立刻就獲得了司馬瑋的同意。
    司馬瑋在會後,單獨留下了劉羨,對他語重心長地說道:“懷衝,古往今來,最難斷的事情就是帝王的家事,像你這樣天生適合做隱士的人,卻被迫參與進來,我心甚愧!”
    劉羨說:“哪裏哪裏,我與殿下生死相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有何愧疚可言?”
    “不用說這種客套話!”司馬瑋打量了下四周,對劉羨低聲道:“我知道你之所以如此,是提防賈長淵。你不用擔心,我給你交個底,賈氏及太子妃之罪,天理難容,等我成就大業後,必誅滅之!”
    “你且在沙門府上好好幹,我讓孟觀他們也留在禁軍,朝中一旦有什麽消息,你們相互商量,立即給我發信。”
    司馬瑋這番話說得很巧妙,既有對劉羨的鼓勵和肯定,也暗藏著對劉羨的敲打:他明白劉羨的擔憂,也很重視劉羨,可劉羨也要為他盡心竭力,如若讓孟觀等人發現他的不忠心,後果恐更甚於賈謐發難。
    劉羨當然聽出了司馬瑋的言外之意,他既然踏足於這複雜的漩渦之中,自然早就做好了覺悟,故而很平靜地回答道:“屬下絕不負命!”
    時間一轉來到十月,分封所有的程序都走完了。司馬瑋的運作也很成功,在司馬遹正式離宮,入主廣陵王府的第二日,劉羨就收到了朝廷的通知,讓他到少府更換印綬,改到廣陵王府任職。
    除去銅印下的字不同以外,廣陵王舍人的印綬與著作郎的印綬一樣,還是最普通的銅印墨綬。但由於廣陵王初立,銅印是新鑄造的,帶有金黃色的光澤,看不見多少鏽跡,入手手感也溫潤如玉,這些說明了新官位的非凡。
    而劉羨等待這一天也有些太久了,他領了印綬,拿了官牒,與中書省的同僚們一一告別,而後趁著天色還早,立馬就往廣陵王府趕過去。
    廣陵王府坐落在洛陽的東南角,也就是東陽門旁邊,往北兩裏便是東宮,往東兩裏便是安樂公府。從地理位置上講,以後劉羨上班變得更加方便了。
    騎馬半刻鍾,劉羨抵達廣陵王府,府門前是寬闊的主道,人來人往,非常熱鬧,但敞開的府門內卻較為清幽,除了門口的幾位侍衛外,隻能望見幾株高大的榛樹,依稀還能看見幾隻烏鴉立在枝頭,呱呱叫著。
    門口的侍衛看劉羨騎著一匹好馬,腰間又露出黑色的印綬,頓時猜測到劉羨的身份,就上前問道:“敢問您是……”
    劉羨掏出自己的名牒遞給侍衛審視,侍衛看過後,連忙躬身行禮,笑說道:“世子來得也早,殿下今日剛剛搬出宮,您就來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殿下是國家的命脈,社稷的希望,不敢不早來啊!”
    這句話顯然是說中了侍衛的癢處,縱然他隻是一名侍衛,也很難不為主人而感到自豪:“是啊,歸根到底,這天下是殿下的,諸位先生可要小心輔佐,如此大晉方可以興隆啊!”
    劉羨笑著點點頭,便和侍衛告別,正式踏進王府內。
    由於是新造的府邸,人員也還沒配齊,府中還顯得比較空曠。不過劉羨去馬廄係馬的時候,發現馬廄中倒安置有好幾匹好馬,正低頭在馬槽裏嚼食麥豆。
    看得出來,府中的其餘幾位舍人、文學也到了,該是去見見新同事與新主君的時候了。
    果然,剛出了馬廄,一名高大男子走了過來,他身著鵝黃戎服,眉目疏朗,腰間配劍,頭上裹著一塊利落的白巾,徑直對劉羨道:“你就是劉羨吧,我是王敦,字處仲。”
    “我與你同為王府舍人,殿下聽說你到了,正叫你過去。”
    “幸會!幸會!”劉羨點了點頭,他看著這一身武人裝束的王敦,頗有些訝異。
    他在隨小阮公讀書的時候,外出參加過幾次清談,曾經與王敦見過兩麵。
    王敦出身琅琊王氏,而據說這一代中,琅琊王氏出了八位奇才,被人譽之為“八王”,其中有身為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也有如今的尚書左仆射王衍,而王敦也是其中之一。
    不過在現在還沒有什麽過人的事跡,被人美譽主要是因為尚襄城公主為妻,是朝廷中的新晉駙馬都尉。
    之前劉羨見王敦的時候,他都是一身儒服,看上去中規中矩,並沒有什麽特別,但此時看他一身戎裝,頓時顯得英武非凡,讓劉羨耳目一新。
    “從今日後,我們就是同僚了。”王敦道,但他的目光卻不在劉羨身上,“我聽伯仁提起過你,還請多多關照。”
    周顗和王敦是好友,劉羨也是知道的,隻不過看上去和友善的周顗不同,王敦我行我素,似乎並不在乎他人的看法。
    劉羨見他這幅不願深交的神情,也樂得少一事,隨口寒暄了幾句後,也就不談什麽了。
    王敦在前麵引路,走過正院,直接走過一個祠堂,而後是建造成書院風格的側院,左右栽滿了海棠,地上還有一些菊花。而在不遠處,可以看到一些侍衛,以及聽到一些隱隱約約的歌聲。
    王敦推開門,朝兩邊的侍衛點點頭,而後推開門,歌聲繼而冒了出來,劉羨聽出來,是近年來傅玄新寫的《昔思君》,其辭曰:
    “昔君與我兮形影潛結,今君與我兮雲飛雨絕。
    昔君與我兮音響相和,今君與我兮落葉去柯。
    昔君與我兮金石無虧,今君與我兮星滅光離。”
    歌聲悠悠,房舍的布置裝飾也煥然一新。兩側的牆壁上各掛著三幅山水畫軸,房中還有香台、花台,都鑲著精細華麗的螺鈿。陽光從右手邊書房的窗戶裏射了進來,照到繪有幾名侍女圖案的屏風上。
    正麵坐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和兩個頗有氣質的文士。坐在上首的,是一位看上去須發皆白的老年大儒,而另一個,看起來則年在四十多歲左右。
    在廳堂中央的則是五名美麗的少女,一人和歌,一人吹笛,三人跳舞。劉羨隨王敦進去的時候,這些女子都沒有停,仍然恍若無人地表演著。
    劉羨在側席坐定後,王敦向正麵的少年複命,顯然他就是當今的皇孫,廣陵王司馬遹了。
    “你就是安樂公世子?”司馬遹肆無忌憚地看著劉羨。
    他看了一會兒後,對身邊的侍女招了招手,笑道:“你長得不錯,來,我賞你一杯蜜酒。”
    不料年長的老文士揮揮手,製止了廣陵王,啞著嗓子勸說道:“殿下不要說這種以貌取人的話,也不要因此而隨意賞賜,為君之道,多在一個慎字,凡事要多想,不要單從個人的好惡考慮。”
    “還有,既然是見臣屬的時候,也要保持尊重和誠意,尤其要停下歌舞。”
    說到這,他又低首對身後的美女們說道:“殿下有公務要談,你們先下去吧。”
    “啊……是。”
    等舞女們退下後,老人才轉首對劉羨說:“忘了自我介紹了,我是殿下的王傅劉寔,這位是府中的文學楊準。”
    劉羨連忙向兩人行禮。
    劉寔他知道,是曹魏立國時就活著的老人了。於今有七十歲,曆經魏明帝、司馬懿、司馬師、司馬昭各個時期,當過司馬昭的參軍,算是個五朝元老,很受世人尊敬。
    而楊準則是與嵇紹、山簡齊名的中生代名士,在中書省、尚書省都待過,深得天子信任。眾人都說他要當上尚書,沒想到被調到廣陵王府中了。
    但司馬遹卻對這些規矩很不感冒,他說道:“老師,再怎麽說,也不過是一杯蜜酒罷了。”
    劉寔不讓他賜給劉羨,司馬遹便幹脆舉了酒盞,自己一口飲盡。
    飲完後,他突然站起身,前跨一步。讓在場的幾人都吃了一驚。又見廣陵王刷地揚開手中的扇子,唱道:大道夷且長,窘路狹且促。脩翼無卑棲,遠趾不步局。舒吾陵霄羽,奮此千裏足……
    他用男兒初成的聲音朗朗唱了起來。
    “好了,殿下這樣,怎麽算有人君之相?”雖然是舉起手批評,但劉寔的麵容卻是笑著的。
    “老頭子,你不喜歡這首詩?”少年立住,對劉羨道:“說起來,我聽說你文章不錯,你是來給我寫文的嗎?”
    “在下不才,略懂一些文章,但是卻不是府上的文學。”劉羨回答道。他產生了一個異樣的感覺:這位皇孫非常有主見,說不定自己影響不了他,反而會被反過來影響……“我是幫殿下處理庶務的,如果處理完後有空,我略懂一些曲樂,不妨吹奏給殿下聽。”
    “哼!我可是廣陵王!”
    “殿下何意?”
    “沒聽老頭子在旁邊說嗎?喜歡這些,沒有人君之相!”
    “哦。”
    “身為廣陵王,未來的太子,一要通經史,二要知律法,三要學兵法,四要懂人情。對嗎,老頭子?”
    “是。”
    “剛剛那些歌女舞蹈什麽的,我都是閑著沒事才玩一玩,可我真正喜歡的不是這些,而是別的……”
    “那您喜歡什麽呢?”
    “第一,算賬。”
    “啊?”
    “第二,隻手掂重。”
    “掂重?”
    “嗯。你沒試過吧?我喜歡沒事就掂量一件事物的輕重,連一絲一毫都不會出錯。這樣練得一身明察秋毫的本領,以後當皇帝,什麽事寫成奏章一交上來,我也就能知道這件事的分量。”
    司馬遹正說到這裏,劉寔拿起扇子拍了拍桌案。
    “這也不能說啊,罷了罷了。”
    他又飲了一杯酒,自若說道:“五叔把你派到我這裏,是想得到我反楊的支持吧?”
    司馬遹如此簡單直接地點出了劉羨的目的,讓劉羨心中一驚,他拿不準這話是司馬遹自己的意思,還是另有人教導,所以就隻簡單回答道:“楚王殿下隻有對社稷與殿下的一顆忠心。”
    “忠心,忠心……”司馬遹念了幾遍,最後突然笑道:“嘻嘻,也確實是忠心,我可以答應你。”
    他歎道:“楊駿把人緣混成這幅鬼樣,還想著輔政,大概是熊膽酒喝多了。”
    說到這,他眉毛倒豎起來,眼睛裏散發出異樣的光彩,接著道:“但眼下的朝局,可不是殺一個楊駿就能解決的,病結並不在這裏……”這時他又受到劉寔的責備,臉色頓時漲得通紅。
    “罷了罷了。”司馬遹起身道,“老頭子,我讀會書,你有什麽安排,自己跟他講吧!”
    劉羨就這麽跟著劉寔走出了房門,走到回廊裏,劉寔並沒有對劉羨交代什麽,而是先問劉羨道:“你覺得我們殿下怎麽樣?”
    “目空一切,聰明過人。”
    “僅僅如此嗎?”
    “眼中的光芒非比尋常……”劉羨話未說完,劉寔便接口道:“天子曾經說過,殿下的聰慧可直追宣皇帝……他是整個大晉的希望,不是嗎?”
    劉羨反應過來,王傅是在敲打自己,希望自己忘卻楚王府的出身,專心為廣陵王盡忠,如此才有一個好的前程。
    於是他很自然地表態道:“臣子當然該為天子效力。”
    但劉羨的心中則想:這樣聰明的皇孫,熬得到繼位登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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