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楚王決意(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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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康元年二月辛醜,在經過了一年的沉澱後,楚王司馬瑋再次踏上了返京之旅。
時值春雨時節,天上一連下了五六天如絲細雨,地麵變得潤如油膏,馬行走在道路上,不時趔趄兩下,而遠望周遭起起伏伏的山頭與綠林,都沉浸在一片朦朦朧朧的雨霧中。
司馬瑋路過一個小坡時,看到坡上的迎春花如星辰般點綴在綠色的瀑布上,他忍不住親手折下一段花枝,春天的枝條似乎都是脆嫩的,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哢嚓”聲,司馬瑋將滿是水珠花枝移到麵前,輕嗅著其中的芳香與水汽。
“先帝在世的時候,曾教導我說,身為皇子,要能看出天地之情。”司馬瑋放下手中的花枝,轉首對身邊的歧盛說道:“如今看到這江山多嬌,風景如畫,我心中眷戀溫柔,恰如這春雨綿綿不絕,岐盛,你說這情是對,還是錯?”
岐盛的馬術不是很好,他此時正隨著馬匹的趔趄而搖搖晃晃,聽到主君的發言,他笑道:“殿下是堪比周公的賢王,心裏麵裝的是九州萬方,殿下胸中的溫柔,自然是對我大晉天下蒼生的溫柔,萬民有幸啊!”
“岐盛,你這話說得太過了,人豈不自知?”口中說著反對,可司馬瑋仍不免露出滿意的笑容,繼續道,“我如今要做的事,是要在洛陽大動幹戈,這是幾十年來無人敢幹的事情,無論成敗,都一定會充滿爭議,也不知後世史書會如何記載我。”
長史公孫宏則在一旁道:“殿下,後世史書的記載,從來都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
“對,無關緊要!”公孫宏手持馬鞭,有一下沒一下地揮著,悠悠道:“殿下,史書上記載的所謂功過是非,是由史官定的,但實際上,史官的好惡重要麽?後人也不是石頭,不是史官說什麽,他們就信什麽。”
“後人隻能看到前人的所作所為,隻要留名在史書上,不管是惡名還是賢名,他們都會知道,這是非凡的人,這是改變了世界的人,這是需要被銘記的人。”
“主父偃曾經說,大丈夫生不能列五鼎而食,那也要死受五鼎烹。鴻鵠又豈能與燕雀言誌?殿下你隻要做下了非凡的事業,就已經永垂不朽了。”
“永垂不朽……”司馬瑋閉上眼睛,感歎道:“是啊,你說得對!人生在世,就要做些常人難以企及的事情,不管是惡行還是善行,都要獨樹一幟!”
他睜開眼睛,扔下手中的花枝,仰望著天空道:“當年我曾祖宣皇帝,為曹魏盡忠三代,內修政理,外禦敵寇,本是與蜀漢的諸葛亮齊名的忠臣,賢臣。”
“但後來的事,雖然現在不讓議論,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到底不是諸葛亮,做了操莽之事,這才有了我大晉天下。”
“論道德操守,他是比不過諸葛亮的,但是論功業,諸葛亮又哪裏比得上宣皇帝呢?”
麵對著天上的烏雲,司馬瑋頗為自豪地笑道:“當年三國鼎立,九州征戰不休,到底是我大晉一統三國,結束了亂世。是不是做了亂臣賊子,本也不重要。”
“我這次去洛陽,就是要像宣皇帝高平陵一樣,去殺人的。”
“莊子說,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要我說,殺人確實是犯罪,但要做為民除害的英雄,那就勢必要殺一千個人,一萬個人!”
“殿下聖明!”
這是司馬瑋第一次公開說出如此血腥的話語,而聽到這番大逆不道的話,岐盛和公孫宏不驚反喜,他們都跟著高聲讚同起來。
他們跟隨司馬瑋已經很多年了,促使他們一起行動的,從來不是對司馬瑋的忠誠,而是司馬瑋胸中的野心。隻有野心,熾熱狂妄的野心,才能夠掀起席卷朝野的浪潮,讓出身貧寒的人也能借著潮頭飛躍,然後成就能被史冊記載的偉業!
“你們說,楊駿為何不懂得這個道理?”
岐盛笑道:“他不是不懂,不過是駑馬戀棧豆罷了。殿下,許多道理,人知道是一回事,敢不敢用是另一回事。”
“當年袁紹與曹操官渡大戰,莫非敗在他沒有謀略嗎?當然不是!敗就敗在他多謀而寡斷,瞻前顧後,事事遲疑,最後自然是滿盤皆輸!”
“殿下之所以能夠有今天,就是因為殿下敢於斷事,不懼風險啊!”
“斷事?好!哈哈哈,那我現在有兩件事,還沒有想清楚,你們幫我參謀參謀。”
司馬瑋之所以如此感慨,就是因為他如今懷中藏有兩張黃帛,這都是他自襄陽出發前,也就是昨日前收到的。
第一張是劉羨寫的,他在信中詳細描寫了最近京城各方的動向,其中著重講解了楊駿太傅的狀態,指出如今麵對朝野一齊發動的輿論總攻,身為太傅的楊駿已經無法支撐,極有可能做和平讓位的打算!
司馬瑋冷笑著問兩位幕僚道:“楊駿準備服軟,你們說,我該如何處置他?”
岐盛當然能夠看出其中的利弊,他笑道:“該退的時候不退,該進的時候不進,這樣不識進退的小人,有什麽好同他商量的!殿下拿下他,就是朝野公認的功臣!殿下同他講和,豈不就是承認了他輔臣的地位?以後若要再鬥下他,可就千難萬難了!”
公孫宏則更加直白,厲聲道:“有什麽好說的,殺就完了!無非是殺多殺少的事情!”
這兩句話更加激起了司馬瑋胸中的火焰,他遠望北方洛陽的方向,問道:“你們說,怎麽殺才算除惡務盡?”
“楊駿是禍亂朝綱的首惡,當然要誅滅三族!”
“楊珧、楊濟是楊駿的兄弟,也參與了亂政之舉,自然也是誅滅三族!”
“還有楊駿的那些心腹親戚,什麽段廣、李斌之流,都是楊駿的幫凶,沒有他們,楊駿怎能至此?也要誅滅三族!”
“當年宣皇帝在高平陵之變後,整頓朝綱,族滅八家名門,殺了近四千餘人,殿下怎麽能落後呢?最少也要殺滿五千人!以此來彰顯殿下的決心!”
岐盛和公孫宏你一言我一語,渾不在意自己一句話下去就有多少人頭落地,他們在聽到司馬瑋的表態後,已經進入到一種狂熱的狀態,每一顆人頭都是他們進步的功勳,隻恨不能殺盡洛陽人,讓自己再造一個新洛陽。所以說到最後,連理由也編不上了,幹脆鼓勵起多殺濫殺起來。
司馬瑋當然知道這些話語並不道德,但竟也發自內心地認同。
殺人,大家都是這麽做的,這都是為了更美好的明日,所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但他口中道:“但總要回個話給楊駿,你們說怎麽回?”
岐盛與公孫宏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露出笑容,道:“楊駿既然準備服軟,不如就讓他做幾天好夢吧。”
“你是說,佯裝應允?”
“之前我們如此咄咄逼人,他一服軟,我們就直接應允,這未免有些虛假,不符合人之常情。”岐盛作為司馬瑋的幕僚,雖不如劉羨,但也不是全無才華,他細細分析道,“殿下不妨提一個苛刻的條件,開始跟楊駿講價,他即使不會答應,要和殿下討價還價,但大體會覺得,殿下是有誠意的。”
“等他麻痹大意……就是我的致命一擊!”司馬瑋明白過來,繼而擊節笑道,“好,岐盛,今晚你就先寫一封密信,連夜送到洛陽楊駿府上,告訴他,說我要中護軍和尚書令的職位,非如此,我絕不妥協!”
中護軍和尚書令,一個是禁軍的直接領導,一個是三省中最關鍵的核心要職,隻要有了這兩個職位,楊駿一黨的生死,基本就全看司馬瑋的念頭了。
公孫宏又問道:“那殿下的第二個問題是什麽?”
司馬瑋卻沒有直說,而是慢條斯理地從胸中掏出另一張黃帛,這是孟觀所寫,裏麵記錄了上次密會中,眾多勢力表態同意的政變計劃。
他把這張黃帛遞給公孫宏,等他看完後,問道:“你覺得這個草案如何?”
公孫宏審視一番後,回答道:“孟觀雖然有些托大,但整體來看,十拿九穩。”
“嗯,這也是我滿意的地方,但我還有不滿意的地方……”
公孫宏非常納悶:“不滿意……殿下是何處不滿意?”
司馬瑋又把黃帛轉交給岐盛,淡淡道:“孟觀的眼界太低,隻看得到眼前,卻看不到將來,若按這份草案去做,恐怕不利於以後的事情……”
“以後?”聽到這兩個字,公孫宏有些明白了,他笑道:“原來殿下眼中已經沒有楊駿,而是在想楊駿死後的局麵嗎?”
司馬瑋頷首道:“是啊,以後,這份草案雖然穩妥,全城戒嚴,全城戒嚴,大概是沒什麽亂子的,但如此一來,如何體現出我有非凡之功呢?”
“殿下是這次倒楊的領頭人,楊黨覆滅,殿下怎麽會沒有非凡之功呢?”
“哈哈哈,公孫,你是在裝傻!”司馬瑋笑起來,他挺起胸膛,用灑脫的語氣道:“而現在支持我的人雖多,但這隻不過是為了對付楊駿而已,楊駿一死,還會有多少人支持我,這就是另一回事了。”
“把持權柄者最遭人嫉恨,楊駿之後,就是我了。”
“我若不想辦法立下無可忽視的功勞,將來輔政行事,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不知道還要說什麽呢!”說到這,他拉韁停馬,整個隊伍也隨之停下來,麵對幾位幕僚的疑惑,他緩緩道:“必須要想辦法昭告天下,令世人知我。”
這位年輕的藩王,原來心中已經想得如此之遠,這不禁讓幕僚們暗暗吃驚,但岐盛權衡利弊後,還是提出質疑道:“可殿下,如果這次表現得太過鋒芒畢露,也會引起其餘人的警惕吧!”
公孫宏也讚同歧盛說:“殿下,您今年才二十歲,來日方長,又何必急在一時呢?”
“來日方長?哈,或許吧!”
司馬瑋確實很年輕,自古以來,能在他這個年紀就接近最高權力的人,除了皇帝外,再沒有其他人。但司馬瑋到底不是皇帝,他在靠近的過程中,反而生出一種急迫感和焦慮感,他深刻地察覺到,在沒有真正把握住最高權力前,一切都似乎是虛假的,就像是踩在雲中飛升,可能美妙,但也恐懼高空中的風景,遠遠不如切實的後土讓人安慰。
故而他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說道:“這樣吧,公孫宏,你也寫一封密信,讓劉羨轉交給賈謐,就跟皇後說,楊駿的府邸田產,由我來處置。”
“殿下您這是……”
司馬瑋靜靜道:“政變之後,我要把楊駿府邸夷為平地,刻石立碑!”
“楊駿的所有金銀,我打算賞給內外將士,楊駿的田產家業,我要分給無地可種的貧農。”
“公孫宏,就由你來負責這件事情,事後給我一個賬簿,要事無巨細。對於賞賜,每一個將士,哪怕步兵小卒也不要遺漏了,而對於田產和糧食,不要給什麽名門豪族,每一畝田,都要分到真正的貧農手裏。”
“你要對他們宣傳說,楚王司馬瑋已經要下定決心,整頓朝綱,刷新吏治,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這隻不過是楚王司馬瑋的一小步罷了!”
“殿下,這樣是否太……”公孫宏第一時間想反對,因為這定然會激怒許多人,但隨即又為主君的氣魄所折服,自己本來已經夠急功近利了,不料殿下竟然比自己還要急切!但正如此前殿下所言,要完成非凡的偉業,怎麽能沒有非凡的氣魄呢?
他思來想去,終於低頭道:“在下立馬去辦!”
“好!”司馬瑋又露出滿意的笑容,再次策馬前行,再看這些蒙蒙春雨中的山河美景,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繼而想到:當年曾祖司馬懿征伐遼東歸來,是不是也是這樣一種心情呢?
在這段人生的長路上,司馬氏的男兒,不會妥協,不會停止,不會猶豫,他們注定心如鐵石,直到屹立在世間的最高點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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