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政變前夜(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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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收到司馬瑋的密信後,劉羨頗為無語。現在這位楚王殿下還沒有入京,政變的事也隻是做了個計劃,眼光卻已經看到政變成功以後了,自己是該說他胸有成竹呢?還是該說他膽大妄為呢?
    做事未慮敗,先慮勝,這樣是沒有後路的,一旦遭遇意料之外的情況,恐怕就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想要收手,也是來不及的。
    但劉羨也很理解司馬瑋,他知道,在這種如同命運審判的關鍵時刻,很少有人能夠保持平常心,隻不過是有的人膽怯,有的人冒進。連自己的心中也不能說毫無波瀾,何況是身為漩渦中心的楚王呢?
    可走到了這一步,就不可能再做平常人,要掌握自己乃至天下人的命運,就必須要克服這些無謂的情緒。故而想到這裏,劉羨對司馬瑋是有些失望的。
    而麵對這封密信中的要求,劉羨更是感到厭煩,直接去和賈謐協商?一想到要和賈謐見麵,劉羨覺得還不如讓自己去龍門山爬上二十個來回。
    不過政治就是這樣,想要成功地在政壇中坐穩位置,就不可能太有個人的喜好,劉羨身為司馬瑋在洛陽的代言人之一,和現任魯郡公會麵,這是一件沒得選擇的事情。
    劉羨隻能去與賈謐見麵。
    隻是說起來劉羨參與黨爭的理由,總會讓人感到諷刺,為了避免被賈謐迫害,結果卻要與賈謐合作,好似魯郡公有什麽神奇的不可思議的偉力似的,莫非天下真的是圍著他轉不成?
    劉羨對此心知肚明:天下不是圍繞賈謐轉的,而是圍繞著權力轉的,在除去楊駿之後,這位魯公的聲勢會更加猖狂吧!
    於是他不無譏諷地想:賈謐的出身還是不夠高貴,如果他生在司馬家,當了皇帝,想必大晉也就該亡了,到那個時候,自己也就得到自由,能回去蜀中了。
    不過氣話歸氣話,真到了魯公府前,劉羨的心情又變得極為平靜。
    他回想起自己這些年來和這些勳貴子弟們的相處,其實早年還算是愉快的,之所以變成了現在這個關係,主要還是自己變了。
    這種蛻變是自己選擇的,對於那些沒能蛻變,而被環境所浸染的人,劉羨更多感到的是可憐,這樣德不配位的人,他們固然會得意一時,若在太平年間還好,但在這個即將刀槍見紅的年代,他們是很少會有好下場的。
    敲開門後,劉羨告知了來意,蒼頭很快帶著一名中年人出現在劉羨麵前。劉羨稍稍打量,頓時反應過來,這位是賈後的族兄,賈謐的族叔,門下省的散騎常侍賈模。
    與賈謐不同,賈模的氣質非常沉穩,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儒雅士大夫形象,他看向劉羨,似乎不知道賈謐和劉羨的恩怨般,僅僅是微微一笑,就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而後用不徐不疾,仿佛吟詩般的語調說道:“這不是懷衝嗎?真是貴客臨門,快跟我來。”
    他和劉羨在宮中是見過麵的,但這麽麵對麵說話還是第一次。但賈模卻嫻熟的像是劉羨的世交一般,一邊為劉羨領路一邊說:“聽說長淵給你添了不少麻煩,真是抱歉,我們家裏管不住他,平日還請你多多見諒。”
    賈模的語氣非常自然,就好像賈謐平日所謂的麻煩,是踩壞了門檻之類的小事,似乎根本無足輕重,不值得為之在意。
    而劉羨也仿佛全不在意般,回答道:“都是些小事罷了,我並沒有放在心上。”
    聽到這個答案,賈模有些出乎預料,他回首審視了一下劉羨,笑了笑,指著前麵的房門說:“那你們就兩個人細談吧,我就不打擾了。”
    劉羨點點頭,他看得出來,眼前的這位文士,雖不是賈氏嫡流,也沒有走在台前,但卻能身處在楊駿、賈謐和賈後中間,顯然他才是目前運作平陽賈氏的政治頭腦。而平陽賈氏能維持原本的權位,賈模功不可沒。
    但很可惜,真正能做決策的,還是隻有賈謐。
    劉羨敲開門後,這位魯郡公開頭第一句就幽默得差點讓劉羨笑出來:
    “喲,劉羨,你是想清楚了,來向我投降的?”
    “我這個人還是很寬容的,你隻要在這裏向我磕一百個頭,再到門外說一句,我是魯公門下走狗,我就原諒你了。”
    這股妄自尊大的味道,太純正了,除了賈謐,世上沒有第二個人說得出來。
    此時已經快到巳時了,但賈謐顯然是剛醒來不久,身上穿著樸素的綢衣,發髻也隻是簡單的紮起,他就這樣衣衫不整地迎接劉羨,整個嫵媚的臉上露出慵懶的氣息,桌案上還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餅。
    劉羨選擇假裝沒聽到,開門見山道:“魯公,我是受了楚王殿下的委托而來。”
    “哦?”賈謐有些失望,他以箸敲案道:“你寧願當楚王的狗,也不願意當我的狗,是覺得我不如楚王?”
    這話還是沒法接,劉羨繼續道:“殿下想與皇後協商,下一道密旨,賦予他臨時處置太傅家產的權宜。”
    賈謐挑了挑眉毛,笑道:“這就你看上的主子?也不過是一個貪慕他人錢財的小人嘛!”
    兩人簡直在各說各的,似乎根本不在同一個空間交流,如果不是劉羨熟悉賈謐,還以為他發了癔症,當然,或許賈謐這輩子都活在癔症裏。對待這種精神狀態的人,既然已經確認了內容,劉羨便打算以不變以萬變。
    所以他道:“魯公是覺得有什麽困難的地方嗎?”
    賈謐麵對劉羨這幅態度,仍然不肯回複,好像是要熬鷹一樣,磨練劉羨的耐心,調笑道:“我還挺喜歡你這幅矜持的樣子,這樣訓起來才有意思。”
    而劉羨見狀,則起身道:“魯公的意思,是皇後不會應允咯?那我回稟殿下,看看太傅會出什麽價吧!”
    這一下擊中了賈謐的軟肋,他當然知道楊駿和司馬瑋私下議和的事情,也知道這隻是司馬瑋的緩兵之計。但對於政治,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項羽和劉邦都是結義兄弟,何況楊駿和司馬瑋呢?如果因為自己的態度而導致楚王與賈後的聯盟崩潰,這是他不能承擔的責任。
    故而賈謐的臉色一時陰晴變化,終於擺出了一副說正事的表情,連稱呼都跟著變了:“懷衝何必如此急躁呢?這不過是小事。”
    “那什麽是大事呢?”
    “倒楊才是大事!為了黎民百姓,這件事絕不能不成!殿下要的那些東西,對於天下蒼生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
    於是事情就這麽談成了。
    但賈謐最後說了一句:“劉懷衝,你跟著司馬瑋這樣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劉羨離開魯公府後,想起賈謐那張僵硬的臉,心中頗有些好笑,但同時也感到有些可悲:連賈謐這樣的人都要被權力所擺弄,或許世界上的人,沒有一個人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吧。
    三日後,賈謐派人送來了皇後的密詔,劉羨將其與孟觀審閱一番後,沒有什麽異常,便再發密使,轉交給司馬瑋。
    楚王的回複很快,他說:“我十日後至京中,當大開宴席,宴請百官群臣,諸君做好準備。”
    這就是火並前最後一件事了,楚王顯然是準備借這個由頭,大會百官,正式發動政變。
    元康元年的二月丁巳,司馬瑋抵達洛陽城郊,上百名官員宗室出城迎接這位楚王殿下,距離上次司馬瑋奔喪,僅僅過了不到一年時間,而這次場麵,比上一次還要聲勢浩大。
    名義上,司馬瑋還是隻帶有上次相同規模的千名甲士,但經過了上一次的市恩後,洛陽百姓對司馬瑋無不傾心,數之不盡的平民百姓來到城郊,試圖一睹楚王的風采。
    當時正是朝陽日出之際,天上還掛有一道彩虹,司馬瑋就在洛水之濱召開宴席。
    一道道炊煙從洛水升起,陽光把水麵映得金黃,疏曠的大地上鋪開不見邊際的草席,然後人群中響起嘹亮的軍歌。
    而司馬瑋也不負眾人所望,在他們麵前站著的,似乎是一個充滿著無限活力的青年人。他表現得真像一顆不世出的星辰,細心又大膽,虛假又真實,善於吹噓又滿懷真情,這些矛盾渾然一體,卻又絲毫不讓人討厭。這些促使著司馬瑋和前來迎接的官僚們談笑,與門客們一起舞劍高歌,又對圍觀的百姓們共飲美酒。
    其人似乎時而稚氣迷純,時而大吹大擂,可是轉眼間,卻願為現實粉身碎骨。
    劉羨在宴席上隻和司馬瑋小談了一會,也不無驚愕地發現,楚王殿下已經和自己認識的司馬瑋大不相同,他似乎進入了大逍遙,大自在的狀態,激情洋溢地對劉羨道:“懷衝,你也好好地聽一下。”
    “我現在要孤注一擲,把賭注壓在接下來的那件事裏。”司馬瑋已經全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了,雙眼發光,魄力四射,“成就這番事業的隻能是我司馬瑋,給天下,帶來太平盛世的亦是司馬瑋!”
    說到這,他拍拍劉羨的胸膛,高聲道:“懷衝,你對我的幫助我全記得,但是你還是有個毛病,就是放不開!這怎麽行呢?”
    “跟在我身邊,切記要勇往直前!你要無愧於昭烈後代的身份,不要留戀眼下的安穩榮華,要與我一起拚搏,成為後世之花!”
    說到這,他便又高舉酒盞,去與別人共杯了。
    司馬瑋的自信感染了他對麵的每一個人,沒有人不相信他能夠成就一番事業。而正當大家高興的時候,劉羨的心中卻升起一種不安的預感,等宴會結束後,他返回東宮,向太子司馬遹匯報今日的情形,心中則愈發感到忐忑。
    劉羨不禁自問道:這一切真有這麽順利嗎?不會有任何意外嗎?
    如果隻考慮到這一次政變,答案倒還是令人安慰的,但是考慮到司馬瑋雖沒有明說出來,但又切實存在的稱帝野心,劉羨則感到憂心忡忡。
    在這段時間內,他深刻地感受到,在楊駿對洛陽政局的全麵失控下,京中勢力犬牙交錯,錯綜複雜,無數個小勢力趁勢而起,這絕不是一兩個人能夠快速解決的。
    太子司馬遹其實也有類似的想法,等劉羨回到東宮後,他問劉羨道:“今日的宴席,楚王邀請了多少人?”
    劉羨回答說:“除去太傅及其黨羽外,朝中五品以上官員,全部都邀請了。”
    司馬遹有些感慨,他拍著手道:“嗨,我這位五叔啊,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竟然邀請這麽多人。”
    “先帝在世的時候,朝中幾百個人裏,能稱得上信任的,其實也不過就是寥寥十來個人罷了,其餘的不給他搗亂就不錯了。”
    “五叔讓這麽多人給他撐門麵,最後能交心的,又有幾個呢?”
    “你別看他現在風光無限,可這都不是他的真本事,借勢之人啊,未必不會為其勢所傷。”
    劉羨知道,這是這位年紀輕輕的太子在招攬自己,順便表達一些對楚王的不滿,這位被譽為司馬懿再世的少年,如今才十三歲,但他也能感到司馬瑋對自己的威脅。
    但劉羨卻沒有反駁,一來司馬遹才是自己如今名義上的主君,二來,司馬遹是太子,他的表態舉足輕重,加上上次麵見賈謐時,賈氏表現出的態度,洛陽已經有兩大勢力表達出楚王一黨的不滿,這本身就足以說明很多事情。
    聯想到司馬瑋宴席上對自己說的話,劉羨認識到,自己選擇的關鍵節點已迫在眼前。要麽跟著司馬瑋奔赴到底,要麽就要另尋他路,這將在楊駿死後,變成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
    當然,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倒楊一切順利的前提下,隻是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次的政變都是十拿九穩的,雙方實力懸殊,楊駿不存在能夠僥幸獲勝的可能。
    而在三月辛卯的這一天,這決定大晉命運的第一場政變,終於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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