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十九歲離開洛陽(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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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詔獄的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不知不覺,距離司馬瑋之死,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可劉羨出來的時候,看詔獄外刺眼的陽光灑下來,眼睛有些刺痛,精神也有些茫然,他感覺不止是過去了一個月。在入獄之前,自己渡過了一段人生,在入獄之後,他又渡過了一段人生,而現在,他的一段人生結束了,又一段人生要開始了。
入獄前,陪伴他的司馬瑋已經死了,入獄後,包括絡華在內,所有的獄友都不知下落,這就使得一切更像是一場夢了。
領他出獄的還是劉頌,與劉羨一樣,這位老人也變了許多。
劉頌的眼袋重了,腳步慢了,體態佝僂了,最明顯的是他的語氣也變輕了。在四年前,他脾氣火爆,喜歡大聲斥責著糾正學生的種種不當之處。現在看來,劉頌已不會那樣做了,他老得像是也渡過了一段人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但劉頌的觀察力還是很敏銳,他很輕易地看出了劉羨的欲言又止,說道:“你有什麽問題,想問就問吧。”
這句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湧出一陣懷念,他們都像是回到了四年前,在始平王府教學的日子,劉頌還是王傅,劉羨還是伴讀。
劉羨輕聲問道:“老師,殿下下葬了嗎?”
劉頌好像早就預料到了這個話題,他說:“已經下葬了,我親自給發的喪,下葬在龍門西北三裏處。等會你入關的時候,會順路看到的。”
對劉羨處置的詔令已經下來了。根據詔書所說,劉羨身為楚王舊黨,進不能匡補主君的過失,退不能及時上報朝廷,有負朝廷所托,所以要略做懲戒,將其貶官。
結果是奪去劉羨盧鄉侯的爵位,將灼然二品的鄉狀改為五品,貶至馮翊郡夏陽縣,任職七品縣長。
又強調道,在出獄當天日落前,劉羨必須出發,不得有所延誤。
劉羨對此很是恍惚,大概在十五歲剛成婚的時候,他對自己人生的規劃,就是到哪個縣去當縣長。然後一路積累功勳,爭取在三十歲前熬到刺史。
可沒想到,這一路他順風順水,很快就偏離了遠離的計劃,如果司馬瑋真成功的話,再過三四年,他可能二十出頭就當上帝國的宰相了。
現在司馬瑋死了,兜兜轉轉,自己又回到了出仕前的起點,即將成為一名縣長。
這不能不令劉羨感到荒謬,他看著詔獄外人來人往的街道,好像無事發生。連帶著這四年的官場歲月,就是一場了無痕跡的春夢,如今夢醒了,僅此而已。
但劉羨知道,這並不是一場夢,就像眼前已經露出老態的劉頌一樣,這段歲月確切地改變了自己,改變了身邊的人,也深刻地改變了世界。
這時,他聽劉頌突然問道:“懷衝,你有沒有怪過我?”
劉羨回答說:“老師,無論是我還是殿下,還是弘遠他們,一直都以您為傲。”
“我才想問,老師,我們這一次,給您丟大臉了吧。”
劉頌沉默片刻,對劉羨鄭重說:“怎麽會?我也以你們為傲……”
說話的時候,過去在始平王府的短短一年歲月,變得更加清晰了。
不知怎麽,劉羨眼前忽然浮現起這樣一幅畫麵:司馬瑋上課時昏昏欲睡,被老師劉頌怒氣衝衝地叫破,然後嗬斥著考校功課,司馬瑋愁眉苦臉,然後王粹和劉羨在旁邊擠眉弄眼,打著手勢暗示答案。
這是哪一天的事情呢?劉羨忘了,他曾以為,那是一段無足輕重的日子,但現在想來,卻是非常美好的回憶。
此時,車夫朱浮已經驅車來門前接劉羨了,師生二人就此揮手分別。
而坐上朱浮的馬車,踏上回家的路後,方才的美好回憶還纏繞在劉羨心頭,並讓他開始不由自主地梳理,追索其餘的美好記憶。就好像在海灘上拾貝一樣,每走幾步,一連串有關的美麗畫麵就接連湧上他的心頭。
就說朱浮吧,劉羨一坐上熟悉的車廂,他就想起童年時,去北邙山陳壽草廬處的求學山路。那時他坐在朱浮的馬車上,在吱吱呀呀的軲轆聲中,無數次看過朝霞勝火,林木豐茂。
而走到建春門時,劉羨就不禁回憶起,自己是在此處與阿符勒相遇的,那時人潮人來人往,忙著圍觀士族領袖王衍。誰也沒有想到,會有一個胡人在這裏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一時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然後開啟了一段非常奇妙的緣分。
路過夕陽亭時,劉羨望著沿路的橘樹上果實累累,但顏色青澀,便又記起來,自己和郤安、張固曾在這裏捉迷藏,打橘子。四年前,他也是從這裏路過,騎著馬,領著墨車,去鄄城公府上去迎娶阿蘿。那時的自己心情忐忑緊張,可又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最後抵達安樂公府門口,他看到巷陌間的紅杏,就又回憶起母親。多少次她就如一棵杏樹般立在門前,目送自己離開,又迎接自己回來,好像她一直能站到天荒地老似的。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很多……劉羨不回憶時還沒有感觸,可一陷入到回憶中,就像神遊九天般流連忘返了。
一直到車夫朱浮在一旁喚了劉羨好幾聲,他才反應過來:“朱伯,怎麽了?”
朱浮愣愣地看著他,很有些傷感地說:“公子,到家了。”
“哦,到家了。”
劉羨下了車,打量著這座熟悉的府門,還有頭上這塊他仰望過千萬遍的“安樂公府”牌匾。他突然有些醒悟了,為什麽自己會進入這種追憶的狀態。回憶美好,並不是因為自己快樂,而是離別前的感傷。
今日他要離開這裏了,離開這個他出生的地方,成長的地方,成人的地方,並且不知道歸期。
顯然,大家也都知道了這點,所以當劉羨進府的時候,大家都已經匯聚了起來,在門後迎接著他。而他目光所及,看到的每一個人,都主動向他問候。
阿春靦腆地問道:“公子,還好嗎?”
來福則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公子,你回來了。”
大伯母費秀沒話找話:“懷衝,在獄中沒吃什麽苦吧?”
二伯劉瑤則道:“辟疾,先洗個澡吧,洗完大家一起用膳。”
隻有妻子阿蘿站在人群後麵,一雙眼睛怔怔地盯著他,良久才說:“辟疾,你瘦了。”
在詔獄的時候,劉羨就已從江統的口中得知,妻子為了自己的生死,到底付出了多少,又有多麽牽腸掛肚。而現在他死裏逃生,內心激動,可臉上還是徉作平靜,笑道:“阿蘿,我回來了。”
是的,在這個最後分別的時刻,他縱然心中傷感,也不想家人們因此而傷心,他希望大家能夠笑著離別,下一次大家再笑著相見。
但大家也知道,微笑隻是一種安慰,離別就是離別。
於是其餘人都主動散去了,他們把空間都留給這對即將長久分別的夫妻,讓他們在最後的時間溫存。
時間這東西真是神奇,劉羨在牢獄的時候覺得時間太緩慢,幾乎是度日如年。可在出獄後,他又感覺時光飛逝,歲月匆匆,幾乎還什麽都沒有做,這最後一天的時間便過去了一半。
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他關注著以往並不在意的一時一刻,也重新審視著過去習以為常的環境與生活。時間的變化並不奇特,奇特的是人的思緒與態度。
夫妻兩個人待在一起,其實也沒有幹什麽,阿蘿在給劉羨整理行囊,她給劉羨打包著衣物,而劉羨則整理著自己平日的一些手稿、信件,還挑選著必帶的一些書卷。
整理的時候,阿蘿就像一隻蝴蝶一樣在房內來回走動,同時叮囑說:“去了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
“要按時用膳,早些歇息,不要熬夜看書,壞眼睛。”
“多給家裏寫信,有什麽悲喜,一定要說給我聽。”
“我已經去信給了……”
“阿蘿”這時劉羨打斷她,走到她身前,拉住她的手說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這以後,恐怕也要辛苦你了,我對不起你。但至少在現在,你可以歇一歇,讓我好好看看你。”
“這一走,也不知道要多久,我真怕記不得你的樣子……”
這句話輕而易舉地揭開了妻子的偽裝,她的淚水登時就如同珍珠般滾動出來了,阿蘿忍不住敲打劉羨的胸膛,哭罵道:
“你總是這樣,你總是這樣!總要在我麵前,扮出一副頂天立地的樣子,然後又假裝溫柔。你為什麽總是折磨自己,又折磨我?”
“你永遠都不會軟弱嗎?你永遠都不會依靠別人嗎?你永遠都不會認輸嗎?”
“你寧願讓我流淚,也不願讓自己放肆一回,告訴我,你有多愛我嗎?”
聽著妻子的哭訴,劉羨感到非常愧疚。他愛阿蘿,可確實沒有阿蘿愛他那樣多。愛情就是這樣一個戰場,夫妻間總是渴望相互征服,可總是更熱愛的一方落入下風。
阿蘿雖然平日裏默默無語,但她其實是想用潤物無聲的方式掌握主動,可在不知期限的分別前,她終究無法維持僵持了。
劉羨擦拭著阿蘿的眼淚,說道:“不要哭,不要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不,我要哭!”阿蘿仰著頭看他,瞪大了紅腫的眼睛,大聲說:“你要記住,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輸了!”
“你既然要當這樣一個無情的人,以後就不許輸!”
“你要贏回來,我不管用什麽辦法!你要把輸掉的這些都贏回來!”
“你要是再輸了,我就回家去,再也不會見你!”
真是孩子氣的話,阿蘿以前從來沒對自己說過,可現在的劉羨聽到後,卻看到了一個更真實的阿蘿。他的心中有萬千柔情,此時卻忍不住笑了,他對妻子承諾道:
“阿蘿,你放心,我一定會贏回來的,堂堂正正的贏回來。”
然後就是用膳,這一頓晚膳,家裏做得非常豐盛,可惜的是,吃飯需要一個合適的心情,而劉羨食不甘味,家裏的大大小小亦是如此,以致於收拾好碗筷後,劉羨幾乎記不起來自己吃了什麽。
到這個時候,朝廷催促他上路的使者來了,劉羨開門一看,竟然是陸機。
一段時間不見,陸機似乎是升官了,作為賈謐的黨羽,他從著作郎升為了尚書郎。安樂公府的人都盯著他看,讓他有點害怕,自我辯解說:“我隻是奉命行事。”
劉羨也勸大家說:“士衡是我的好友,他沒有對不起我。”
然後又對陸機說:“再給點時間,我收拾下行李。”
陸機苦笑道:“這點時間,我當然等得起。”
府裏給劉羨準備的行李有很多,大到出行用的劭車,小到飲食配的醬菜,林林總總的加起來,可以塞滿兩輛車。
但劉羨多半都拒絕了,他隻是配上昭武劍,手牽翻羽馬,肩跨一支牛角弓,再戴上了八套換洗的衣物,兩雙靴子,還有李密留下的一整套《諸葛亮集》。
再就是郤安與張固,他們兩人作為門客和隨從,各騎一匹馬,也將隨劉羨踏上關中之旅。
這就是全部了。
他回過頭,發現父親劉恂不在,這讓他很是失望不滿。老師陳壽也不在,據說是為了避嫌。但這個時候,他還是笑笑,和所有的家人揮揮手,就算是告別了。
劉羨就這樣離開了安樂公府,接下來,他將離開洛陽。
這些年,劉羨曾無數次的想象過,自己會在什麽場景下離開洛陽。或許是快樂的,或許是悲傷的,或許是萬人追隨的,也或許是孤身一人的,現在,這一刻真的到來了,劉羨心中卻無喜無悲。
陸機在路上和他說:“我會想個辦法,幫你早日回來。”
劉羨聽了笑笑,回答說:“你願意幫我出來,我就已經很感激了,但有些事情,還是要自己想辦法。”
陸機默然少許,他知道劉羨是看出他身份尷尬,為他開脫。他隨即振作道:“我相信你,不管怎麽說,我們都是朋友,這不會是我們的最後一程。”
來送劉羨的朋友當然不隻有陸機,祖逖、劉聰、王粹、周顗、江統等人此時都等在白馬寺門口,他們在這裏為劉羨敬酒送行。
祖逖對劉羨笑道:“你可欠了我大人情!想好怎麽報答嗎?”
劉羨笑道:“他年你我爭鋒天下,我會效仿晉文公,給你退避三舍!”
在場眾人都哈哈大笑,劉羨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而後對祖逖低聲道:“我在洛陽的家人,就麻煩你庇佑了。”
祖逖低聲說:“放心,有我在,他們就在。”
劉羨又對江統說:“替我向太子殿下道謝!也讓他多多保重!”
說罷,他抬首東顧,用深情的眼光回望洛陽,最後的餘暉中,洛陽巍峨的身影好似沉默的巨人,在暮色中注視著自己,雖然沒有言語,但他能感受到它的呼吸,是桂花與菊花的香味。
再見了,洛陽,我的牢籠,我的家鄉!我將去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嶄新的牢籠。那將是很久的一段時間,但我還會回來,就像桃花會回到春天!
天黑了,劉羨徹底上路了,路上行人稀少,天地間的風聲無邊無際,顯得黑暗中的天地格外寥廓。
但劉羨不感到寂寞,他知道,不僅自己的身後還有兩名同伴,自己的頭頂還有一條星河。數以億計的星辰光輝灑下,雖然無法照亮大地,卻足以助他找到前進的方向。
(十字之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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