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鬥米道的猴子(5k)

字數:8960   加入書籤

A+A-


    元康元年之秋,靜靜降臨京城。雖然接連經曆了兩場大型的政變,但這些政變就像是倏忽而來的一陣秋風,在不經意間不期而至,又在不經意間而迅速溜走,似乎什麽都未發生過一般。
    洛陽還是以往那個洛陽,市郊的胡商絡繹不絕,城中的集市熙熙攘攘,不時可見到華麗奢侈的車駕從中往來走過。
    相比於那些高官顯貴們的奢華牛車,琅琊人孫秀的車駕有些平平無奇,既沒有流蘇製成的帷幕,也沒有金銀珠玉等裝飾,甚至連一匹值得吹噓的好牛都沒有,唯一值得一提的隻有車駕本身的木製,是用黃梨木製成的,算得上結實耐用。
    可這顯然不能讓孫秀滿足。他看到一輛三駕黑耳車,那是王公才能乘坐的車輿。車駕前有三匹矯健的青牛,不同於尋常人家的耕牛,這些青牛的肌肉都結實如石塊,在街道上健步如飛。孫秀非常羨慕,指著那輛車,對一旁坐著的兒子孫會說:
    “白奴,你等著吧,遲早有一天,我也會坐上有車耳的大車!”
    隻有公爵的座駕才能加上車耳,但十一歲的孫會還不太明白這個道理,他不覺得車耳有什麽好,就問道:“阿父,車耳能讓車跑得更快嗎?”
    “不能。”
    “車耳能讓車不再顛簸嗎?”
    “也不能。”
    “那車耳有什麽用呢?”
    “其實也沒什麽用。”孫秀倒也看得開,他拍著自家的車轅說,“可人活在世上,總要有個念想,活得有聲有色,與眾不同。而按照國法,隻有少部分人的車能有車耳,就衝這一點,有車耳的車就比沒車耳的車好。”
    但孫會卻不認同父親的話,仍然說:“哈!不還是沒用嘛!要我說,阿父,如果一定要有個念想的話,我覺得還是娶個公主吧。”
    “你想娶公主?”
    “對啊!”孫會眉飛色舞地說:“我聽人說,朝廷的公主個個長得國色天香,漂亮得仿佛仙子,若是能當個駙馬都尉,那是何等的快活!更別說還成了皇親國戚,尊貴無比!”
    “上次襄陽侯家尚潁川公主,我們不是去看了嗎?真讓人羨慕啊!”
    對於孫會來說,這毫無疑問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
    因為西晉的駙馬都尉要求很嚴格,一是看家世,雖然沒有明確規定,但目前來看,地位最低的駙馬都是出身縣侯世家,而琅琊孫氏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兩千石寒門,差得很遠;
    二是看長相,駙馬的長相不一定要多麽雄偉英武,但至少不能醜陋,而孫會生得矮小,臉型似猴,也是不符合標準的。
    孫會自己其實也知道自己不行,可正因為知道不可能,所以才偏偏會產生這個願望。
    可孫秀聽了後卻毫無在意,他就像等閑般說道:“小子不用羨慕,既然你今天說給了我聽,那我就一定會想辦法做到。”
    “阿父做得到?”
    “現在做不到,不過我已經請過天官了,天官說乃公福運如燒,有貴人襄助。以乃公的才智,又有了貴人,還有什麽做不到!”
    “這不,今天,我們便是要去見貴人!”
    “貴人?”
    “對!當今天下,最炙手可熱的貴人!”
    是的,孫秀此時正前行在與人潮逆流的道路上,他要駛出洛陽城,然後一路往邙山西北處,在那裏,有著全天下最奢華的園林,金穀園。
    而在金穀園中,如今正住著大晉中最有權勢的貴公子——魯郡公賈謐。
    在賈後當權後不久,她就拆分了國家慣設的三省。把其中起草詔書和撰寫官方文書、留存官方檔案的中書省,一分為二。
    起草詔書的部分仍然是留給中書令張華,但對於撰史和存檔的部分,則是悉數交給了侄子賈謐,專門成立了一個秘書省。
    看上去賈謐秘書監的官職無足輕重,但實際上,官場上的所有人都清楚,這位十九歲的秘書監,才是國家真正的宰相。
    他有權過問三省內的所有詔書,不合他意的,全部不能發出去。他也能聯係皇後,直接插手整個朝堂的人事,加上皇後幾乎對這個親侄子言聽計從,也許可以這麽說,他才是如今大晉的真皇帝。
    所以在這一個月裏,賈謐在洛陽的地位直線上升,石崇幾乎是拱手把自己的金穀園讓了出來,請賈謐到館閣中入住。
    聽說他喜好文章棋樂,洛陽的文士們也紛紛巴結他,前赴後繼地跑來金穀園中召開文宴,隻要賈謐不說停,幾乎每日都能看見一些名士在那裏歌功頌德,詩歌多得好似流水一般。
    孫秀今日來的時候,也是如此。
    他下了牛車,讓兒子在車中等待,自己則在侍女的引領下走向金穀園主院。這是他第一次來金穀園,一麵走一麵震驚於金穀園的奢華與豪麗時,同時又色眯眯地掃視著往來侍女們的身姿。
    與兒子一樣,孫秀也是一個好色之人。隻不過他的好色不是來源於對美色的傾慕,而是來自於對自身的憎惡。孫會長得醜陋,他作為父親,模樣也好不到哪裏去。
    孫秀名字雖然帶個秀字,可看上去卻和秀毫無關聯。他個子矮小,眉頭早早堆滿了皺紋,旺盛的精力和用不完的心思,又使得他的發際線不斷後移。
    加上脊背佝僂,體型削瘦。如今才三十歲出頭,和陸機差不多年紀的他,看上去極為猥瑣。如果說孫會隻是臉型類猴,那麽孫秀就是氣質如猴了。
    他在路上對領路的侍女調笑說:“都說金穀園的樓閣天下第一,我看說得不對,孫某從小到大三十餘年,除了公主外,還沒有見過像姑娘這麽漂亮的佳人。”
    孫秀的氣質固然猥瑣,但到底是金穀園的客人,說得又是奉承話,語調順滑自然,天衣無縫,侍女也不好回絕,捂嘴笑說:“孫公謬讚了,妾身不過是石府的一個普通人罷了,若論漂亮標致,府中大有人在。”
    “真的?”孫秀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真的。”
    “天官在上,還有比姑娘更標致的人?”
    “孫公何必說笑,當今洛陽,誰家的女兒最美,這不早就是公論了?”
    孫秀自然知道,侍女說的是王衍之女,現在的魯公夫人,王景風。但他還是嘻嘻笑道:“可惜啊,在下福薄,沒見過魯公夫人,所以也不好說。”
    他如此油腔滑調,侍女也有些放開了,回應道:“不過在我看啊,魯公夫人固然美貌,但還是名不符實。”
    “哦?莫非天外有天?”
    “是啊!要真說什麽叫絕色,美得無與倫比,比起綠珠姊,魯公夫人還是要差一些。”
    “綠珠?”
    “是啊,我們大人曾有一名侍妾,就叫綠珠,那真是,美得讓人自慚形穢,不知該怎麽形容。我隻能說,天下應該沒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
    孫秀聽得大為好奇,他問道:“那為何我從未聽過她的名聲?”
    “唉,還不是遭了那次劫。”侍女歎道,“也不知哪裏跑來一夥賊人,不僅劫財,還把綠珠姊也劫走了,至今都沒有音訊。”
    孫秀頓時恍然,知道說的是四年前那次震驚洛陽的大劫案。
    同時他又感到一些好奇,大家都道是石崇被劫了許多財寶,不料竟還被劫走了一名美人兒,隻是什麽樣的美貌,竟然能得到如此評價?
    他想不出,隻能自我惋惜道:可惜,美人配英雄,像我這樣天字第一號的聰明人物,竟然沒落到我手裏!
    於是他又問:“既然是這樣標致的美人,石使君難道沒派護衛嗎?”
    “我家大人平日生怕別人看到綠珠姊,甚少讓她在眾人前露麵,也怕侍衛起了什麽歹心,想著園中劍士極多,保護也夠了,就不願在她身邊配侍衛。綠珠姊為人孤僻,也不願要什麽侍女,這才被人家輕而易舉地劫了……”
    “唉,石使君還是憐香惜玉了,如果是我,直接在綠珠姑娘脖子上鎖一條鐵鏈,劫匪要帶她走就必須砍頭,哪還有這麽多事?”
    孫秀這發言過於驚世駭俗,本來侍女還打算和他玩笑兩句,此刻頓時嚇得不敢說話,一路上也不再有任何言語,等到了金穀園的主院後,她微微行禮,便逃也似的走了。
    大堂的門此時開著,孫秀稍微走了幾步,便聽到裏麵有人在吟詩:
    “太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
    峻極周已遠,曾雲鬱冥冥。
    梁甫亦有館,蒿裏亦有亭。
    幽塗延萬鬼,神房集百靈。
    長吟太山側,慷慨激楚聲。”
    詩是好詩,文采斐然,不過詩中的意境卻有些媚俗了。簡單來說,這首詩就是歌頌泰山,誇讚泰山何其宏偉,聳立似可達天庭,泰山何其瑰麗,奇景如神鬼雲集。
    這是典型的以物喻人,而比喻的對象也不難猜出,當然是如今的金穀園主人賈謐。
    但堂中的人似乎聽不出詩意的下成,一首念罷,滿堂都是喝彩之聲。孫秀往內一望,發現竟然都是些名人。
    “好詩!”劉琨劉輿兄弟都在擊節讚歎。
    “士衡好文采,我自愧不如。”黃門侍郎潘嶽也笑著撚須。
    “好一個‘長吟太山側,慷慨激楚聲’!士衡這比喻真是絕妙!隻有在魯公身側,我們才能報效國家,發出慷慨之聲!”新任鎮南將軍石崇也在大聲翼讚著陸機的新作,表情興高采烈,回味無窮,隻是言語之間毫無名士該有的矜持。
    而作詩的陸機卻低著頭,好似很尷尬,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但坐在中間的賈謐有些無趣。對於大多數人來說,被人吹捧都是一種享受,更何況是被一眾文壇名士所吹捧。但到了賈謐這個位置,吹捧就有些司空見慣了。
    畢竟太輕易得來的東西通常不被珍惜,費了一番功夫的才格外讓人覺得有意義。
    所以這時候的他,在吹捧聲中微微瞑目,好似聽了一首搖籃曲,一時魂飛天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時孫秀在門口站定了,往一旁的仆人耳語幾句,那仆人便又走到賈謐身邊耳語。堂內的詩會一時都安靜下來,等待著賈謐的反應。
    “喔?趙王的長史來了?”賈謐睜開眼睛,敲著桌案道:“讓他進來。”
    孫秀聞言,連忙趨步進來,極為順滑地跪倒在地,高聲說:“在下見過魯郡公~~”
    他身材矮小,跪下的時候過於利索,活像一隻老鼠飛滾在地,場麵非常滑稽,在場的名士們都忍不住低聲嘿笑。
    但孫秀卻不覺得有什麽羞恥。在他看來,讓別人看輕自己是一種智慧,扮醜角也沒什麽不好。一來能夠迅速拉近兩人的距離,二來能夠暴露對方的本性,三來能夠打消對自己的戒心。有這三點,未嚐就不能反客為主。
    賈謐確實被孫秀逗笑了,他說:“抬起頭來。”
    孫秀就抬起頭。
    “你就是孫秀?”
    “是,小人就是琅琊孫秀。”
    “你這個姓看來是有傳承的,確實很像一隻猢猻。”說到這,賈謐搖搖頭,漂亮的臉上摻雜著笑意,忍不住拍手道:“趙王怎麽會用你這樣的人?他不要臉麵嗎?”
    這是非常嚴重的侮辱,但孫秀卻恍若未聞,他頗為自得地說:“趙王殿下是宣皇帝的兒子,臉麵自然比旁人厚一些。之所以能重用小人,無非是因為小人有用。”
    “有用?什麽用?你會猴子叫嗎?”
    “小人不會猴子叫,倒會雞叫。”說罷,他毫無芥蒂地叫了一聲,當真如公雞打鳴,惟妙惟肖,又引起一次哄堂大笑。
    而後孫秀說:“不過趙王殿下重用小人,倒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在下修道。”
    “修道?”
    “小人從小就入了天師道,修行陰神之法,一直修到山靈入體,地官護丹的境界。我師傅說,小人這幅寒磣麵孔,多半是受了山靈入體的影響。”
    “不過嘛,有得有失,然後在下就多了些本事神通,靠著這些本事神通,在下贏得了趙王殿下的青睞。”
    “神通?”這下把賈謐的興趣調動出來了,他前傾身子,笑問道,“你有什麽神通。”
    “在下有三樣神通。”
    “第一樣,是攢福除厄。”
    “世人皆有惡行,惡行便會造成罪孽,罪孽便會帶來厄運,厄運便會影響福壽。隻要有人能在小人麵前懺悔罪孽,小人便能施行法術,上達天聽,消除他的厄運,為他延年益壽。”
    “第二樣,是煉丹寒食。”
    “人身有清濁二氣,清氣使人上揚,濁氣使人昏沉,所謂羽化之說,無非就是去除人的濁氣,凝練人的清氣。人想要憑自己修成,實在是難上加難,但佐以丹藥,便能事半功倍。即使不能真的羽化,至少也能神清氣爽。”
    “第三樣,是多子多福。”
    “這恐怕就不足以跟諸位細論了。”
    說到這,孫秀毫無形象地猥瑣嘻笑起來。
    而在座的諸位文士也對此下了定論:好純粹的一個小人!不僅毫無士人的風骨,甚至連體麵也不要了!趙王能夠重用此人,可見德性也有些過於低下了……
    但賈謐卻不這麽認為,在他看來,這正是他所需要的人,趙王要是有什麽品德,那才會讓他為難。
    於是他展顏一笑,徐徐問道:“你知道我叫你來,是幹什麽嗎?”
    孫秀回答說:“小人不知道,但小人知道,隻要魯公吩咐小人幹什麽,小人就去幹什麽。”
    麵對如此無恥的諂媚,賈謐也有些不自在了,他說:“也不是什麽大事。主要是皇後最近念及一件事。”
    “梁王的年紀太大了,讓他去坐鎮關中,負責軍事,似乎有些不近情理,畢竟還是要關照老人嘛!”
    “但長安也不能沒有宗室坐鎮,所以最近在考慮,到底讓誰去代替梁王。”
    孫秀聞弦歌而知雅意,頓時明白過來,原來是皇後猜忌梁王司馬肜,已經後悔讓他坐鎮關中了,但至於讓誰去接替司馬肜,賈後還沒有下定決心,想必接下來,魯公就要開條件了。
    果然,賈謐淡淡道:“我的意思是,可以考慮一下趙王,畢竟他是梁王的幼弟,宣皇帝的子孫,但皇後那裏還是有些疑慮。”
    “疑慮?”孫秀連忙膝行靠前,低聲問道;“皇後有何疑慮?”
    “國家這兩年封賞過多,國庫頗有些虧空,這天下的藩王雖多,卻沒有幾個忠臣,看不出宮中短用……”
    孫秀連聲道:“魯公,趙王就是忠臣!趙王就是忠臣!”
    隨即又低聲許諾道,“魯公,趙王殿下這些年略有積蓄,願獻上一萬金為太後解憂。等到了長安,更會憂心國事,每年都會給宮中獻上萬金,決不懈怠!”
    賈謐微微點頭,笑道:“你還算是個忠臣,我會把你的話上報給皇後的。想必皇後也會這麽認為,好好地重用趙王殿下。”
    “但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小要求。”
    “嗯?魯公請說。”
    “新任的夏陽長劉羨,那是一個刺頭,你肯定不會喜歡他。等你到了關中,想點什麽法子,給我好好整整他,如果他不識趣,直接整死了也行。”
    “這樣啊,魯公的意思,小人了然。”
    談話就這麽結束了。在陸機等一眾名士的注視下,趙王長史孫秀,誌得意滿地踏出金穀園,他仰望天空,心想:熬了這麽多年,天官庇佑,當真是時來運轉了!
    走了幾步後,他又想:該去哪裏整個美人玩玩呢?
    至於什麽賈謐、劉羨、陸機,出了府門,這些人名沒在他的歡愉裏留存片刻。
    求票!求訂閱!請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
    同時感謝華鄂桂的1500點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