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河東薛氏(4k)
字數:6857 加入書籤
南飛的大雁高翔在蔚藍的晴空上,可以看到夏陽城那破舊的城牆。
它的左邊是湍急的大河河流,右邊是高門原的樹林,一直蔓延到遠方高聳的嵬山處,而近處接著的,是隻有寥寥幾戶人家的街道。
這邊到處都是丘陵和山塬,在夏陽的更北麵,還有象山、獅山、龍門山、蘇山、香山、高祖山等山峰,占地極廣,耕地卻有限。不過也正因為地形險要,它成為了帝國在西北疆的邊境之一。當年也是在此處,魏文侯建立少梁城,作為魏國在河西最重要的據點,成為了魏國霸業的象征。
但也因此,層層疊疊的丘陵,讓一個腰間配劍頭戴鬥笠背著包裹的年輕人,在這裏迷了路。
橫亙在城東河邊的幹涸路上,他向在田裏割粟的農夫大呼道:“喂!老伯!夏陽縣城怎麽走?”
農夫拿著鐮刀站起來說:“你是河東來的嗎?”
農夫沒有回答對方的話,卻又問他另一個問題。
年輕人說:“是啊,我姓薛名雲,是來夏陽探親的。”
“探親?現在縣城裏沒幾個人了,哪還有人可以探親?”
“這位老伯,我是來找我三兄的,他正在當獄司空,姓薛名興,肯定在縣城啊!”
“哦,原來是薛縣吏的兄弟,難怪也是一臉愣相。”
那年輕人拿著鬥笠,苦笑了一下。
“莫非我三兄平日裏出了什麽差錯,惹得大夥不高興了嗎?為什麽要說他一臉愣相?”
“唉!你三兄還算好的,隻是愣頭青,不幹事。縣府另外的幾位貴人,那是一臉壞相。隔三岔五就有馬賊跑來打劫,搞得民不聊生,他們不僅不管,還照常收租收稅。這幾年年景又不好,原本城郊還有些人,被這麽一搞,基本都跑光了。”
“啊!原來如此,這裏鬧馬賊嗎?”
“沒錯!還不隻一夥馬賊,我們夏陽真是有福氣,小小一個縣,盤了四夥馬賊,輪番來我們這打秋風,多少人都被嚇跑了……如果不是我在這裏有十畝熟田,我也巴不得跑路。”
“這裏的生活這麽艱難嗎?”
“是啊,不多說了,我要趕緊把糧食收了,免得被馬賊惦記。”
“可怎麽去縣城呢?大伯,您還沒告訴我。”
“嗨,我都差點忘了。其實沒多遠,你看到前麵那座山梁沒有?是它擋住了你的眼睛,你越過去,往西南處走兩裏,自然就看到城牆了。記得快些走,等會天黑了,北麵的馬賊就要來回活動了。”
“哦!謝謝你,打擾了。”
說著,薛雲拿起鬥笠往農夫所指的山梁處走去。
薛雲今年剛元服,但體格魁梧,已接近七尺高,衣著雖然樸素,但卻蓋不住他良好的修養。他仰望著天空吱喳而過的飛鳥,旋即把目光投向遠處的山梁:
“這真是一個破敗的地方,三兄在這裏做官,也真是不得已。”
雖然已經進入了秋季,正是該落葉紛紛,萬物凋零的時候,但一路上的所見所聞確實讓薛雲感到破敗,因為除去山間盡染紅黃的林葉外,山塬間到處可見破敗的房屋,牆上爬滿了枯藤,頂上的茅草發出腐爛的味道,露出一個又一個大洞,阡陌間的田野更是拋了荒,大片大片的雜草逆著季節瘋長,不時可看見狐狸和老鼠在其中穿梭。
而在這荒蕪的盡頭,就是夏陽城了。
即使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在親眼看到夏陽城後,薛雲還是難免震驚於它的蕭瑟。按理來說,不管一個縣城再怎麽衰敗,城外至少還是要有一個集市的,可眼前的這座老城,竟然空空如也,甚至城外的民居都沒有幾個,放眼望去,甚至城牆還有一些裂痕,看上去如不及時修葺,就有塌陷的風險。
他繼續往城中走,此時天色稍稍有些暗了,明明走在官道上,可一路上卻沒遇到幾個人,一直走到城門處,他才看見了幾名縣兵。
這些縣兵見一個魁梧的生人過來,先是警惕,上前說道:“你是什麽人?”
“我是薛興的兄弟,薛雲,請問他在城內嗎?”
薛雲遞上名牒,經過檢查後,為首的縣兵鬆了口氣,又有些失望,說道:“原來是薛司空的兄弟,他就在縣衙,我帶你過去。”
到城裏才有了一些人煙,可以看見一些炊煙,但薛雲敏銳地感知到,街道上的人們也沒有什麽生氣,他們眼中缺少一種名叫希望的東西。
即使進了縣衙也是如此,裏麵的人大多是百無聊賴,無精打采的,一看對生活得過且過,這種氛圍是會感染的,薛雲剛剛進來就覺得焦慮,他在想,三兄變得怎樣了呢?
好在他很快見到了薛興。
時年十九歲的縣獄司空薛興正在桌案上翻閱案卷,他緊皺著眉頭,似乎想從書卷上看出花來。而聽到敲門聲後,他抬頭,先是一愣,隨後是一喜,但緊接著,笑容中又滲出些尷尬來了。
“四弟,你怎麽過來了?”
“秋天了,阿母讓我給你送些衣服,還有醬菜。”
兄弟兩人闊別數月,雖然有很多想說的,但真到了見麵時,千言萬語都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還是變成一句:“先吃頓飯吧。”
此時距離晚膳時間已經很近,薛興沒有到縣衙和同僚們一起堂食,而是帶著薛雲到自己的私房內,擺了一張長榻,而後去街上端了一盆狗肉回來,然後找了個銅鍋,開了壺黃酒,兩人就這麽一邊吃喝一邊談天。
薛雲聞著肉香,夾了一塊扔進嘴裏,笑道:“我來的時候,看城裏這個模樣,還以為不會有狗肉店呢!”
“再窮的地方,可能沒有牛肉,但雞肉、狗肉總是有的。”
“唉,雖然早聽說夏陽落魄,但怎麽說,這裏和汾陰隻有一河之隔,以前也是一樣的富庶之地,怎麽會搞成這個樣子?”
“你這話講得,在汾陰的時候不就該聽說了,我們這裏馬賊鬧得很凶。”
“縣長呢?縣長不管嗎?”
“上任縣長已經掛印辭官半年了,這半年來,都是南邊頜陽的張縣君兼管,他那邊情況雖比我們這邊好些,但也就是尋常,顧不上我們這邊。我們這些人,沒幹什麽事,還能領些錢米,也就沒什麽好抱怨的了。”
“唉。”薛雲忍不住道,“既然這裏如此落魄,三兄又何必在這裏空耗光陰呢?”
“我也想在汾陰做官。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是蜀漢遺臣之後,不是正經的河東人,本地的那些大族,都叫我們蜀薛。那自然好地方的官職,早就被他們占完了,哪裏還輪得到你我?有的做就不錯了。”
“可不是說,葛二伯在郿縣做縣令嗎?他是諸葛丞相的孫子,和我們家是世交,去郿縣也強過在這裏啊!”
“還是要避嫌的,而且葛二伯當了五年縣令,馬上要升郡守了,還是別給他添麻煩吧。”
酒入愁腸,兄弟兩人的話題也多了起來,薛興不太想談自己的處境,就問薛雲說:“最近家裏,阿父阿母還好嗎?”
“他們兩人啊,身體還好,就是精神還沒緩過來。”
“還是為大兄的事情?”
“當然是為大兄的事情。他那樣一個大力士,身高一丈,可是大人親手調教出來的。大人本以為大兄武力天下無匹,所以就安排他到鎮南將軍手下去,想著一定能闖下一番功業,結果卻是這麽個結局,他怎麽可能受得了?所以他近來脾氣壞得狠,訓人的時候,力氣幾乎能打死人呢!”
說到這,兩人都不禁歎了一口氣,大兄薛勇的死,對薛氏是一個極大的打擊。他們的父親薛懿把整個家族的命運都寄托在薛勇身上,可現在一切都化成泡影,河東薛氏的崛起,一下就變得遙遙無期了。
薛興安慰道:“不過大兄也不算枉死,才過了三個月,害他的楚王一黨也覆滅了,大兄泉下有知,恐怕也會瞑目吧。”
不料這句話一說,薛雲頓時警惕起來,他轉首環顧左右,見門外和窗外都沒有什麽人,這才小心翼翼地靠過身子,對薛興說道:
“三兄,這次我來這裏,就是給你帶個消息,很重要。”
薛興有些莫名其妙,他放下筷子,問道:“什麽事情?搞這麽神秘兮兮的。”
“就五天前,一個洛陽口音的人來了我們家。”
“洛陽?是大兄認識的人嗎?”
“是,他說是大兄的好友,這次來,是告訴大人,殺大兄的,不是別人,正是安樂公世子。”
“啊!”薛興大吃一驚,他失聲說:“怎麽會有這種事?大人不是常說,我們家的主公就是安樂公嗎?”
“是這麽一回事。可據那人說,這位安樂公世子雖然平時作風,表麵和善,但實際上為人卑劣,貪圖名利,投靠楚王一黨,想借機上位。明知大兄和他有故,卻還是不顧舊情,這才陰謀害死了他。”
“竟有這種事?真是枉為昭烈子孫!死了也活該!”
薛雲說:“可楚王雖倒了,這位安樂公世子卻托了關係,僥幸逃了一命,隻是從五品京官貶成了七品縣長,這事就算不了了之了。”
聽到這,薛興的臉色也黑了,他歎道:“朝廷也真是昏聵,冤枉忠臣,放縱奸佞,這樣下去怎麽得了?”
“但這不是最緊要的。”薛雲壓低了聲音,指著當下道,“最緊要的是,你知道他下放的地方在哪兒嗎?”
“在哪兒?”薛興先是茫然,但看著兄弟的手勢,他不可思議地問道,“在夏陽?”
薛雲點點頭,坐回去道:“就在夏陽。”
“消息確信嗎?他若有關係,怎麽會被貶到這種地方?”
“那人說,是因為他得罪了魯公,有關係也沒什麽大用,所以,現在是我們報仇的大好良機。隻要伺機殺了他,不僅可以報仇,還能替魯公出氣,魯公會酌情提拔一二,雖不能安排個京官,但安排個太守還是沒問題的。”
“結果呢?大人答應了?”
“嗨!大人沒答應!”薛雲忿忿道,“他說,如果隻是說報仇,倒也沒什麽,但這事若是沾了什麽功利,那來人就並不可信,所以就把他趕出去了。”
“大人還對阿母說,聽說小主公幼時過得很苦,絕不會是這樣的人。”
薛興有些失笑,說道:“大人都沒見過他,就敢這麽說?”
薛雲也道:“他們那代人,對故國都有些迷戀,都什麽年代了,還叫一個沒見過的人小主公。”
“不過大人也有些不自信,說既然如此巧合,三兄你不妨酌情看看。”
“看看?什麽看看?”
“讓三兄你看看,這個安樂公世子,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如果真是一個小人,你殺了他,既給大兄一個交代,也能飛黃騰達,何樂而不為呢?”
“如果他不是小人呢?”
“不是……不是就不是唄,總不能指望走他的關係吧?要是準備這麽幹,指不定哪裏就會冒出什麽謠言,說我們打算複國,然後害人害己。”
薛興默默無言地看了薛雲一會兒,感歎說:“我明白了!”
見三兄應承下來,薛雲也鬆了一口氣,他舉起酒碗,喝了一口,又抬頭看屋外的景色,搖頭說:
“現在說這些也太早了,大人雖然很嘮叨,但有一句話我覺得還是有道理。先做好眼下吧。”
“三兄你這個地方,真能熬出頭嗎?我看著這縣裏怕不是兩千人都難湊。我們這位小主公來到這裏,不管人怎麽樣,恐怕很難把政績做上去喲。”
“誰知道呢?”薛興也飲了一口黃酒,看著屋外漸漸昏黑的天色,喃喃道,“我聽說,真正的高人,做事總是出人意表的,你我不過是普通人,想這些也沒用。”
“那三兄平時在想什麽?”
“隻想自己學會的東西多一些,能夠替百姓做的事情多一些,不挨夏陽百姓的罵,不被人戳脊梁骨,我覺得就很滿足了。”
“但可惜啊,現在我差得還很遠……”
說到這,他歎氣起身,看望屋外高山的身影,那是見證過無數英豪的山峰。無論在多麽黯淡的年代,總有人站在山下,總有人想成為其中留名的一個。可真能實現的秘訣是什麽,卻很少有人知道……
求票!求訂閱!請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