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老師的靈位前(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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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新任夏陽長劉羨第一次出遠門。
    說來慚愧,雖然劉羨至今已有十九歲,但是在這十九年不算短的歲月中,他到過最遠的地方,大概就是洛陽往東六十裏的偃師。都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劉羨讀得書雖多,卻始終圍著洛陽打轉。他雖然聽過很多遙遠的地名與奇景,但卻還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沒有親眼見過,想象就難免會有偏差,無法得到自然的真正洗禮。
    因此,當劉羨離開洛陽,沿著穀水一路向西,進入函穀關後,一路的所見所聞都讓他倍感震撼。
    剛入弘農時,秦嶺群峰竦峙,在天際連綿起伏,如同一個個巨人攜手而立。而腳下道路節節攀升,四處可見懸崖峭壁,奇石怪岩。或如刀片般薄削直飛,或如拳頭般崢嶸渾厚,或如人麵般剛毅堅定,這些都讓劉羨耳目一新。
    而當他走過弘農,抵達潼關,在麟趾原遙望來時的道路,隻見來時巍峨的群山,此時已如同一朵朵遠去的浪花,那些人們艱難跋涉的羊腸小道,如今看上去,更似一條可隨風消散的細線。往來的行人就如同一隻隻蜘蛛,依靠著這條線在天地間來回縱橫,不至於迷失道路。
    劉羨再轉過頭,去看他將要走的路,秦嶺依舊大氣磅礴向西飛去,但眼前卻陡然開闊,因為北麵的中條山已經走盡了,可以看到廣袤無垠的八百裏秦川。在潼關對麵的就是風陵渡,黃河自北浩蕩而來,在此處與渭水相交匯,而後劃出一個壯觀又罕見的直角,濺起水花無數,繼而折向東方滾滾而去。
    “表裏山河,真是名不虛傳!”郤安見此美景,不禁感歎。
    “從這裏看山河,人真是渺小啊!”張固也說。
    “真是滄海一粟!”劉羨極為感慨地對兩位朋友道,“可如此渺小的人,也能在這世間開出一條道路,站在這高山之巔,看白雲舒卷,河水滔滔。”
    “數千年來,人們都往返在這秦嶺古道之間,曆經流離失所,天災人禍,而始終頑強拚搏,生生不息。”
    “大哉!壯哉!願天佑吾土吾民,永生不息!”
    然後他們繼續往西走,在抵達夏陽縣之前,劉羨要先去一趟長安,麵見一趟坐鎮在這裏的征西大將軍,也就是梁王司馬肜。
    沿著渭水一路西行,秋天的關中平原確實比想象中的要更加壯麗。以靜靜流淌的渭水為分界線,秋意在左麵的秦嶺上如火焰燃燒,將一片又一片的樹林渲染成霞紅。而在右邊的平原上,秋意是一片平坦似收割過的田野,大地,枯草,粟穗,黃花,陽光,共同組成了一副金色的奇觀。
    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劉羨在進入關中平原後,總覺得天上的雲離自己更近一些,河流和天空也都藍了一些。
    大概是因為離開了洛陽吧!雖然那裏是劉羨的家鄉,但實話實說,那恐怕也是整個世界最沉悶的城市,氣氛壓抑得仿佛隨時會有暴雨,如今雖然有一些離開故土的感傷,可劉羨也感到一種鳥出樊籠的自由與快樂。畢竟踏遍九州的山川風光,是他兒時就有過的夢想,雖然目前是因為發配而踏上旅程,這份感動也不會消失。
    等踏過渭水橋,抵達長安城,在這座兩漢數百年的都城裏,他更是感慨。這座城市的繁華雖遜色於洛陽,卻又別有一股剛健雄渾的氣息。更準確地說,不像洛陽那樣文質彬彬,但質樸中又充滿了活力。
    當天他就去拜見梁王司馬肜,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這位救了自己一命的宗王領袖。在出獄之前,這位宗王就已經離開了洛陽,大概也就比劉羨早七天抵達長安。
    劉羨到征西大將軍府拜見的時候,梁王正在書房裏逗弄一隻鸚鵡,正是祖逖送的那隻。
    劉羨說:“夏陽長劉羨拜見梁王殿下。”
    司馬肜還沒回話,鸚鵡先叫起來了,高聲說:“殿下萬福!多子多福!”
    這搞得司馬肜很尷尬,好在劉羨繃住了神情,司馬肜也就當做無事發生,拿了塊白布把鳥籠遮住,隨口與他道:“你就是劉羨?”
    “正是,未能拜謝殿下救命之恩,在下深感慚愧。”
    “咳,收了你兩萬金,也算不上什麽救命了,你不嫌我要價高,我也就過得去了。”司馬肜非常灑脫地到木榻上坐下,拍著桌案笑說,“托你的福氣,今年我也能把洛陽的府邸好好翻修一下,在別院裏建兩座樓閣了。”
    “殿下怎麽不在長安建?”
    “哈哈哈,我看你是明知故問,皇後能讓我在這裏呆一年?不可能的,她怕我,半年就差不多了。到時候肯定有人替我,不是趙王就是河間王,到那時候,就是你吃苦頭的時候了。”
    劉羨聞言,也不禁有幾分失笑道:“殿下還真是個敞亮人。”
    司馬肜抿了一口茶,歎道:“在我這個位置,不敞亮是活不長的。”
    他又道:“你知道夏陽是個什麽地方嗎?”
    劉羨答道:“古之少梁,秦晉必爭之地。”
    他稍一停頓,又說:“不過朝廷把我發配到那個地方,恐怕情形很壞。”
    “是很壞,這幾年又鬧旱災又鬧馬賊,一個漢時萬戶的縣城,據說現在不到千戶,民生凋敝的厲害。”
    “我反正待不了多久,也不指望你能做些什麽。但是我走後,你會遇到什麽,我隻能說好自為之。”
    劉羨對此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如果連這點坎坷都邁不過去,他又怎麽可能實現自己的理想呢?所以也隻是笑笑,就當無事發生。
    到這就算是聊完了,劉羨正準備起身告辭,不料突然被梁王叫住,問道:“我聽說,你是阮鹹的弟子吧?”
    “是,我曾在阮莊隨小阮公學習了五年,五年前他來關中就任始平太守,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五年啊!時間真快!”司馬肜感慨了一句後,對劉羨道,“我也送你個順水人情,在去夏陽就任之前,你可以再去始平一趟。”
    “啊?”
    “昨天收到消息,說是阮鹹已經病危了,恐怕挺不住幾天,你現在趕過去,或許還能見他最後一麵。”
    劉羨先是一愣,隨後大驚,連告別的話也忘了說,慌不擇路地就往外趕去。
    此時郤安和張固正在府外等待,見劉羨鐵青著臉,話也不說,就急匆匆地上了馬,往城外趕。等劉羨騎馬跑出百餘步外,他們這才反應過來,差點沒追上劉羨。
    劉羨確實慌了神。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他愛的人,他在乎的人,但是能夠真正得到他尊敬,並且啟發了他靈魂的人卻很少。這十九年來,張希妙讓他相信希望和愛,陳壽維護了他閱讀的興趣和英雄的夢想,但在人格上,是小阮公對他塑造的最多:無意無念,直麵本我,寧靜淡泊,放下所執。
    其中雖然有很多理念違背了劉羨的人生信條,但劉羨還是很仰慕小阮公身上的灑脫,情不自禁地試圖往他身上靠近。很多次劉羨感覺自己的思緒走到死胡同時,都是運用了小阮公所教會的“無用之用”,才又走到海闊天空。
    所以在劉羨的心目中,小阮公這樣的思想飄逸的人,人生是永遠不會結束的,因為他的思緒像風,不會被任何事物所牽掛。
    可任何人都是會死的,這項鐵律一而再,再而三地讓人感到絕望。為什麽人會死呢?為什麽生命不能永遠的停留呢?為什麽時間不能一直在快樂的時刻呢?
    劉羨已經不去想這些,他策馬狂奔在官道上的時候,隻覺得一定要見到老師的最後一麵。小阮公對於他來說,早就是父親一樣的角色了,哪怕相隔時間再久,這種情感也不會改變。
    始平郡郡治是在槐裏,距離長安不算遠,也就九十裏路程。劉羨的坐騎翻羽馬是精心培育的千裏馬,縱情狂奔下,下午未時出發,結果傍晚酉時就抵達了。
    此時正是黃昏,可剛到城下,劉羨心裏便是咯噔一聲,因為他看見了滿城的白幡。
    他下了馬,穿過城外的集市,走到城門前,向城衛們問道:“城內是誰去世了?”
    城衛答說道:“還能是誰?我們阮使君氣疾發作,今天早上不治身亡了。”
    聽到這句話,劉羨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手腳也跟著麻木無力,自己還是來晚了一步!
    他站在原地緩了一陣,恰好郤張二人也騎著馬趕到了,劉羨就又說:“麻煩給我帶個路吧,我要給小阮公上個香。”
    “您是阮使君的熟人?”
    “我是小阮公的不肖弟子。”
    這麽說著的時候,劉羨的心中滿是悲傷,走在入城的路上,他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童年時自己在小阮公手下學習的一幕幕。
    第一次見麵時,自己在阮莊前坐等,未見小阮公其人,先聞小阮公其聲。那一聲印象深刻的長嘯後,小阮公這才與自己見麵,他沒有嫌棄自己的出身,也毫不在意在士林中的影響,反而一開始就大笑,他的笑聲就像清溪激石,讓人的心情變得幹淨。
    之後有一段日子,自己對無所事事感到不滿,頂撞了小阮公。現在想來,說的那些話真是不太禮貌,可小阮公卻付之一哂,反對自己青睞有加,之後教導自己劍術、馬術、樂曲、清談。那段時光真是開心,即使過去了這麽久,自己都還清晰記得。
    劉羨最感激的還是在母親去世前後,自己非常苦悶,一度想要拒婚,是小阮公擔起了擔子,為自己安排好了定親的所有事務。可以說,沒有小阮公,就沒有自己的姻緣,也就沒有現在的自己。也不會在之後受到嵇紹、山簡等人的提攜。
    可以說,小阮公是自己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貴人,他對自己沒有要求什麽回報,卻一直在默默地付出。可自己難道就這樣心安理得的接受嗎?身為弟子,不僅連一次湯藥都沒侍奉過,而且連臨終前的最後一麵都沒見到,這實在是過於不孝了。
    想到這裏,劉羨悲慟不已,心中更是如刀絞般難受。
    而此時另一邊,聽說劉羨來了,郡府的阮鹹家屬都嚇了一跳,他們連忙出府迎接。劉羨到的時候,見府中男女老少幾十人身披孝衣,站在中門兩旁。小阮公的夫人趙氏站在正中,劉羨一見到她,便雙膝跪倒在麵前,慚愧道:“師母,學生來遲了……”
    話未說完,眼淚已一串串流下來。阮玄、阮瞻這些阮氏族人也在,他們也都在放聲痛哭,幾人一一問候後,劉羨就又到靈柩前,去看小阮公最後一眼。
    可在看到小阮公的那一刻,劉羨愣住了。
    在棺材裏的小阮公,還是像五年前分別時一樣,麵目清瘦卻紅潤,雙目緊閉而眼角溫和,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好像正在做夢一樣。時光和疾病好像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反而像是隨時會醒來,笑著對劉羨說:“喲,懷衝,你來看我啦!”
    雖然小阮公已經去世了,卻也沒有給他帶來一絲一毫的痛苦,是這樣嗎?
    想到這裏,劉羨忽然又覺得,自己之前的哀傷似是多餘的。老師是那麽豁達的一個人,自己又為什麽要這樣地拘泥於肉體的腐朽呢?小阮公是一個修老莊的人,莊子在妻子去世時放聲唱歌,他去世時是不是也是一樣的心情呢?
    這麽想著的時候,師母趙氏走過來,一麵抹著眼淚,一麵對他道:“懷衝,你老師生前最惦記的就是你。”
    “他說他生前沒什麽遺憾,孩子們雖然不成器,但畢竟收了你這樣一個弟子,唯一可惜的就是,看不到以後你成才了。”
    “他在臨死前寫了幾句話,讓我托人帶給你。現在你既然來了,我就直接給你吧。”
    說罷,趙氏遞給劉羨一張帛布,上麵寫著很簡短的十六個字:
    “鳳兮鳳兮,當思高舉,往者已矣,來者可追。”
    原來如此!老師確實已經看穿了生死,他自知作為往者,時日無多,不可能再有多少建樹了,而把對未來的希望放在自己這個“來者”身上,而後把自己比作鳳凰。其中所寄托的深切期許,恐怕不是寥寥數語所能表述的。
    想到這裏,劉羨忍受不了胸中的激蕩,一時放聲長嘯,如巨浪翻滾,淹沒了周圍所有親屬的哭泣聲。
    當人們停止了哭泣,愕然地把目光投向劉羨時,他的臉色已經變得剛毅,並抽出了腰間的昭武劍,亮出雪白的劍鋒。
    劉羨對一旁的阮玄道:“還記得老師生前教的《鳳棲梧》嗎?吹一曲吧!”
    “可……”阮玄話雖說不出來,可意思卻寫在臉上:今日是喪事,怎麽能吹曲奏樂呢?
    “老師若泉下有知,一定會想聽這首曲子,有什麽可猶豫的呢?”劉羨把隨身的竹笛遞給他,而後又道:“你來吹,我來舞,我要最後為老師舞一曲。”
    阮玄本來想拒絕,但看劉羨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一個猶豫,竟鬼使神差地接過竹笛,放在嘴邊。
    於是清揚的笛聲在靈堂響起,劉羨隨之而舞,劍光如大雪般鋪蓋在眾人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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