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的城池(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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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以來,在外人眼中,劉羨其實是一個極為循規蹈矩的人,甚至稱得上古板。
    當年在隨小阮公學習的時候,小阮公明明提倡道法自然,不重禮法。可劉羨一言一行,無不依禮而動,不敢稍有逾矩,這常常引得阮玄、阮瞻等同學哂笑。
    但現在,在老師最重要的葬禮場合上,不管是來賓還是親屬,大家都在為死亡落淚哭泣的時候。他這個阮鹹生前最看重的學生,竟然拭去淚水,當眾長嘯,繼而又在拔劍出鞘,在靈堂上狂舞一曲。
    在這個以孝為首要的年代,不得不說是一種驚世駭俗的舉動。
    但劉羨並不在意,很多話,說出來蒼白又顯得累贅,想要他人理解卻又不可能讓人全部理解。而在這世上,總有這樣幾個人,其實不用多說什麽,他已經能全然理解自己的想法,那就是知己。
    老師是自己的知己,他必然明白自己的心意。所以劉羨想,即使老師已經不在人世,但隻要他將自己的回應融入在這一場劍舞裏,老師的在天之靈,就一定會為此感到欣慰。
    而在場的所有人,也無不為劉羨表現出來的決心所感染,他們雖然還是覺得荒唐,但見劉羨眼中決絕有若含鐵,也說不出什麽指責的話來。何況劉羨的劍舞流暢如行雲,雖然是左手劍,也頗為賞心悅目。一曲舞罷後,劉羨又神色自若,好似尋常。
    在這種氣氛下,大家便隻當是親眼見證竹林七賢與弟子間的又奇聞軼事了。
    當夜劉羨便在郡府住下,但也僅僅是一夜而已。次日一早,他就打算和師母還有阮瞻他們告別,畢竟自己是被貶之身,不能在別的地方過多停留。
    但早上的時候,他剛穿戴好衣冠,打開房門,便見一個青年人堵在門口,對著他拘謹地微笑。
    “劉縣君早上好啊!”雖然青年人的語調比較恭敬,行禮也非常標準,但光看他猶如馬臉般的長麵,還有高高隆起的鼻梁,還有飽經日曬而形成的褐色糙礪皮膚,微微發卷的長發,不難猜出,他應該是個氐人。
    “你好啊!請問你是……”
    “喔!在下呂渠陽,是小阮公的學生,隨小阮公學習了有三年吧,一直久仰縣君的名聲。”
    老師收了一名氐人做學生?劉羨一時感到有些奇異,雖然這些年來,洛陽也有不少胡人拜師中土名士,但他們基本都是如劉聰這樣的胡人大貴族子弟,而看眼前的這個呂渠陽,他應該小有家資,但在氐人中應該也算不上高貴。
    呂渠陽顯然看出了劉羨的疑惑,他解釋說:“在下雖是略陽氐人,但一直心向王化,十四歲時就下隴到關中遊學,可惜苦無名師指導,一直無有所成。直到三年前,一夜我心中苦悶,便在月下吹奏胡笳,老師聞而心喜,這才把我收入門下……”
    原來是這麽回事,確實是小阮公會幹的事情,劉羨聞言不覺一笑。他回首細細打量呂渠陽,又問道:“渠陽這麽早來找我,是老師有什麽囑托嗎?”
    “是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哦?怎麽說?”
    “在下想跟隨縣君左右。”
    “嗯?”劉羨聽聞此言,不由吃了一驚,“你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
    “在下雖隨老師學習三年,可許多典籍都還未入門,如今老師撒手西去,在下就又要重頭學起了。老師在世時和我說,他最得意的弟子就是縣君,若是我無處可去,不妨隨縣君就學……”
    聽到這裏,劉羨有些好笑,他第一反應是想推辭,畢竟自己才十九歲,此前從來沒有給人當過老師。何況聽剛才的話,這個呂渠陽和自己一般年歲,自己來教他,何等尷尬呢?
    但他看到呂渠陽臉上那股忐忑的神情,又不覺有些心軟,自己當年第一次去阮莊,也是這樣的忐忑心境吧。其實,也沒有什麽一定要拒絕對方的理由,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不是給幼童發蒙,花費不了多少時間。
    何況,聽說關中的羌胡非常多,自己確實也需要一個熟悉關中和胡人情況的向導,從這個角度來看,這位師弟非常合適。
    這麽想著,劉羨很快下定了決心,他笑道:“渠陽,我要去的夏陽可是個苦地方,你受得了嗎?”
    “放眼天下,除去洛陽、長安、鄴城、許昌這寥寥幾個地方,還有什麽地方不苦呢?”
    這一句話說出來,頗有悲天憫人的氣質,劉羨頓時對呂渠陽刮目相看,說:“你會寫文書嗎?”
    “隨老師這段時間,看郡府裏寫過,知道個大概,但還沒親自寫過……”
    “那也夠了,若你不嫌麻煩的話,就給我當個書佐吧。”
    呂渠陽頓時大喜過望,拜禮道:“多謝縣君提攜!”
    過了半個時辰後,劉羨和阮氏族人告別,正式踏上了赴任之路。
    此時已經過了中秋,天氣變得更加寒冷,沿路的樹葉多開始凋零,然後散發出落葉腐朽的氣息,然後下起了一場瀟瀟輕雨,劉羨一行人便都穿上了一件長襖,外麵又加了一件披風。但一路上仍然會覺得有些冷清,大概是關中的天氣比關東要更加幹涼一些吧。
    一路上,劉羨就一麵適應關中的天氣,一麵和呂渠陽交談,了解關中的風土人情。
    “你知道關中有多少胡人嗎?”
    “我也不知道具體情況,也就是聽老師說過,雍州七郡,萬落以上的大部有九個,萬落以下,千落以上的部族有四十三個,千落以下的,就不清楚了。”
    “落?落是什麽意思?”
    “喔,我們胡人不是用戶來計算的,而是以一落為一家,往往一落有七八人吧。”
    “原來如此。那這麽說來,雍州的胡人怕是快有兩百萬人了吧!”
    “差不多吧,我出身略陽,不太清楚,隻知道秦、涼的情況,差不多合起來也有兩百萬人。”
    劉羨聽聞後,頓時感到極為吃驚,他雖然知道關隴胡人興盛,卻沒料到已到了這個地步。
    他在中書省當著作郎的時候,翻閱過雍州的戶數,那還是太康元年的記載,大概隻有十六萬戶的樣子。按照一戶五口人的數據來算,僅僅隻有八十萬人。這些僅僅隻統計了繳稅的漢人,而且也是十年前的數據了。可無論怎麽算,漢胡的人口比例也顯得有些過分駭人了。
    劉羨又問:“夏陽也有胡人嗎?”
    “肯定是有的,朝廷把我們打散得到處都是,每個縣都不會少。夏陽我記得就在馮翊郡最北邊上吧,那裏除了常年安置的胡人外,應該還有一些邊境的羌胡,時不時來境內搗亂。”
    “國家對你們是怎麽安置的?”
    “其實就是找我們部族的大人收稅,如果遇到什麽亂事,也會要我們部族出兵協助……”
    在和呂渠陽的一路閑聊下,劉羨對朝廷在關中的胡人管理也有了一個大體的了解。簡單來說,就是包稅製,平日隻和胡人的部族首領交通,隻要首領交夠了足額的稅,胡人部族內部發生了什麽事情,朝廷是一概不管的。
    但朝廷也比較注重對部族首領的同化。幾乎所有部族首領都要獻出人質,小的部族人質在長安接受漢化教育,比較重要的則到洛陽接受重點關照。且部族不得擅自移動,首領要到征西軍司報備,而遇到戰事,部族首領也要聽從征西軍司的調遣。
    在劉羨看來,這種政策的隱患還是太大了。雖然從表麵上,朝廷對胡人頂層有相當的影響力,但在基層政治上,卻事實上形成了不同程度的國中之國。征西軍司雖然現在還能維持局麵,可頂層的關係是脆弱的,一旦征西軍司自己陷入衰落,再有外部勢力進行攪局,那很容易就能掀起全境大亂。
    劉羨此時不由記起江統的胡禍論,不由感到一陣心悸。江統對胡人威脅的判斷或許是正確的,但是提出的解決辦法卻全不可能實現,上百萬人的遷徙,又能遷到哪裏去呢?怕不是一提出來,反而提前引出大亂。
    不過這和自己暫時無關,眼下該思考的,還是該如何準備處理縣務。
    第五日早上,劉羨一行人淋著雨趕了四百裏路,終於抵達了頜陽城,再往上六十餘裏,就是目的地夏陽城了。
    但劉羨沒有先急著趕路,而是先在城裏,和代管夏陽的頜陽令張渾交談了一番,先是交接了一番手續,而後是具體了解一下夏陽縣的情形。
    張渾不算個很和善的人,據說他在官場上做事,從不留任何情麵。但對於甩掉夏陽這個燙手山芋,他還是很高興的。所以對於劉羨的問題,他也是應答盡答,告誡了劉羨好幾個要點,希望他能撐得更久一些。
    “你等會去夏陽的時候,不要直接去,最好先繞一段路,從我們這渡河到河東,再往北走,等到了汾陰,再渡河過來,這樣最安全。”
    “為什麽?”
    “在兩縣的官道,已經被一夥馬賊占住了,你若直接去,被他們捉住,那麻煩可就大了,他們是敢找郡府要錢贖人的。”
    “原來是這樣,那為什麽不從西北繞路呢?”
    “沒辦法,繞路西北的話,很容易誤入梁山,在那裏也有一夥馬賊,勢力小一些,可也非常凶悍。”
    “還有嗎?”
    “還有兩夥馬賊,都在更北邊,影響倒沒有前兩個這麽大,你可以放在後麵解決。”
    說到這的時候,張渾看向劉羨的眼中滿是同情,畢竟他深刻地知道,如今的夏陽情況是多麽糟糕。
    夏陽名為一個縣,可實際上縣令能夠直接管轄的地方已不足一個鄉。縣內既無人口,又無錢糧,這情況放在全國,也可以說是一等一的難辦,到這種地方當縣令,幾乎可以宣判政治生涯的死刑。很難想象,要怎麽才能做出實績離開這裏。
    但劉羨的感覺倒還好,他對張渾表示感謝後,並沒有聽張渾的勸告繞路河東,而是稍作歇息,吃了一頓晚膳後,又睡了一覺,在頜陽城夜禁之前,趁著夜色直接往北趕路。
    趕路的時候,郤安有一些害怕,他是一個純粹的文人,並不會什麽防身的武藝,就抱怨說:“辟疾,都說賊人多在半夜活動,我們這個時候趕路,不會被馬賊撞上嗎?”
    “這又不是一般的馬賊。”劉羨沒有打火炬,而是跟著月光的指引分辨道路,答道,“他們現在是占了官道的馬賊,鬧得人盡皆知,哪還會在乎夜裏這點小錢?白日裏設卡收稅,就足夠他們用的了。”
    郤安聞言一怔,問道:“設卡?世上哪有設卡的馬賊?”
    劉羨聳聳肩,指著遠方隱約的火光道:“那世上也沒有占城的馬賊。”
    郤安聞言望去,隨著馬蹄不斷前進,原本晦澀的火光逐漸明亮,隱約照亮了烽火台的輪廓,往下可以看到,一個殘破的城樓正在黑暗中靜靜沉睡著,城樓離官道有一段距離,但也說不上遠。夠劉羨等人遙望城樓中的光影,城樓中的人卻見不到月夜下劉羨等人的蹤跡。
    郤安感到匪夷所思:“這是哪兒?不是縣城吧?怎麽會有一座城樓?”
    劉羨則回答道:“這是七百年前,戰國時魏國修的長城遺跡,張縣君說,隻剩下兩座城樓和烽火台了,現在被馬賊們占了當做據點,真是可惜。”
    此言一出,隨行的三人都感到有些沉默,馬賊能夠這麽有恃無恐地占住這裏,說明他勢力匪小,想要解決掉馬賊,更是千難萬難。
    但劉羨並不以為意,他隻是感慨了一番,又繼續道:“聽說,在夏陽城的西北麵二十裏,還有一座挾荔宮,是當年漢武帝修造的行宮,在百年前淪為了廢墟,如今也被馬賊占領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三人聞言更是沉重,感到在夏陽的事務有些無從著手。
    劉羨卻是興致勃勃的,在看到那座魏長城烽火台遺址後,就代表自己正式踏入了夏陽境內。現在他在夜色下看到的一草一木,按道理來說,都歸屬他治理。而劉羨在打量這些環境的同時,心裏已經在暢想治理成功後,夏陽繁華的景象了。
    正因為現狀凋敝,所以徹底改變它後,才會刻上自己的烙印,擁有莫大的成就感,不是嗎?
    劉羨就以這樣的心態自勉,慢悠悠晃到了夏陽城下,此時正是破曉時分,天邊的黑暗中僅有一道紫紅色的裂痕。在蒼穹下,一片寂靜的夏陽城宛如死城。
    可這有什麽要緊呢?劉羨在城門下站定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笑了,畢竟,我有了我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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