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劉羨選吏(4k,盟主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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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羨抵達夏陽的時候,離卯時還有兩刻,大部分人都還在夢鄉中。
獄司空薛興也是如此,最近他有點患得患失,坐立難安。做事時常常心不在焉,上了床榻後又輾轉反側,熬了大半夜後,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劉羨。
大概在四日前,新任夏陽長即將到任的消息已經傳到縣內,大部分人對此的反應是沒有反應。
對於普通百姓們來說,他們早就對朝廷不抱什麽希望了:“再怎麽折騰,還能比現在還苦嗎?”
對於普通縣吏來說,他們對新縣長有一些指望,但不多:“希望這個縣君別學上一位,至少當兩年再辭官掛印。”
對於縣中的幾位大戶人家,還有縣丞、縣尉等縣中高官來說:“有沒有縣君,這日子不都是一樣過?”
這樣的生活似乎被施加了永恒不變的詛咒似的,即使天荒地老也不會有所改變。
可薛興想,這隻是因為他們不了解這個新縣長,既不知道這個新縣長的過去,也不知道這個新縣長的背景。但在薛雲來過之後,薛興還是多少知道一點的。
這是洛陽城中也極為罕見的灼然二品,也是一位極有可能害死了他大兄的人。雖然他對於灼然二品並沒有多少概念,但對於他大兄薛勇,他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
父親對於薛勇的培養是直接對標關張的,希望他以後能在戰場上成為主宰勝負的萬人敵。薛興對此深信不疑,他幾乎無法想象,薛勇戰敗的場麵。
可薛勇確實是死了,不管是怎麽死的。隻要是死在這位新縣君手裏,薛興想,那不管他用了什麽樣的手段,也一定是一個極端可怕的人。
但這位安樂公世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薛興又想象不出,他隻是一想到,這位父親口中的小主公,如今真的變成了自己的縣君,渾身就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
等待劉羨赴任的時間,真讓他如坐針氈。
好在這種折磨總算是結束了。
劉羨進入縣衙後,直接封住了縣門,然後讓值夜的縣兵們把縣衙裏的縣吏全叫起來,讓他們到大堂集合。
喜歡睡覺的人都知道,秋天的夢正是一年中最香的時刻。這時候的床榻,既不像冬天那樣寒冷,被子厚得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也不像夏天那樣燥熱,即使什麽都不幹也會汗流浹背,哪怕萬物複蘇的春天也沒法相比,畢竟容易感冒風寒。
無論是氣溫、空氣、衣物、乃至於自身的狀態,都處在一個最合適的狀態。所以秋天人會格外的嗜睡,一度到容易發胖的地步。
而這個時候把人從美夢中叫醒,毫無疑問是惹人反感的。縣吏們多是感到莫名其妙,但聽聞是新縣長趕到,他們也不好發作,隻能壓著惱火,勉強收拾一番後,就到大堂裏集合。
但薛興聽聞縣長抵達後,雖然還是有些頭昏腦漲,心裏卻是鬆了一口氣。就像懸著好幾天的石頭,終於落了地。他一麵穿戴縣吏特製的深衣與介幘,一麵在心中想:這個安樂公世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而出了屋往大堂走的時候,他聽到了烏鴉的呱噪,一抬頭,又看見了群星和月亮。他又想:不管怎麽說,他至少是個很冒昧的人,在這個時間喚人集合,也真是不怕得罪人。
同僚們也大抵是同樣的感受,一麵走的時候一麵相互抱怨:“新縣君好不通人情,這麽大清早地是打算幹什麽?”
可走到大堂後,大家頓時又息聲了,原因無他,隻因他們愕然發現,這位新縣君似乎太年輕了。
劉羨此時正端坐在主席上,一卷卷地翻閱縣府的賬冊。
他右手邊點了一盞油燈,身邊的衙役們則高舉火把,火光照在他臉上,可以看到劉羨麵如冠玉,眼中正閃爍著彩虹般的光芒,而下頜間沒長多少胡須,好似才剛剛加冠似的,沒有一點暮氣。
可神奇的是,這位新縣君卻沒有青年人的毛躁感。他身材高大,氣質沉穩,坐在這裏,就好像立了一座大山,仿佛即使眼前有天塌地陷,他也能安坐不動,神色不會產生一絲一毫的動搖。
這是經曆足夠多的風波後,才會形成的獨特氣質。
這其實並不奇怪,十五歲元服即出仕,是隻有洛陽才會有的政治傳統,在其餘地方,大部分人都是要積攢人脈,遊學揚名,到二十好幾才能入仕,正如劉羨秀才射策時遇到的陶侃等人。
而與這些人相比,在宦海沉浮四年的劉羨,雖然此時才十九歲,但實際上,已是一個頗有資曆的老官了。
他等了一會兒,見堂中聚集了三十來個人,就問領頭的衙役道:“縣衙裏的人都到齊了嗎?”
衙役答道:“縣君,住在縣衙的人都叫過來了,但還有一些人,他們住在縣衙外,要不要派人去叫?”
“派人?沒有必要。”劉羨放下手中的案卷,揮手道,“那就這樣吧,你去把縣衙的大門關上,不要放人進來。”
“啊?”衙役吃了一驚,弄不明白劉羨的用意,但看劉羨的態度,也不好回絕,也就稀裏糊塗地領命去了。
等他一走,劉羨正首麵對大堂,一一打量過堂中的眾多縣吏,縣吏們有些莫名其妙,但看劉羨麵容和善,便有一人大著膽子問道:“不知道縣君叫我們前來,所為何事?”
這一句確實道出了大部分人的心聲,雖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每一任長官到來,都是要折騰一番的,也很正常。
但這位新縣長初來乍到,連人都不認識,就把人召集起來,那是準備幹什麽呢?
麵對這個問題,劉羨當然不會直接回答,而是繼續輕描淡寫地道:“當然是認識一下諸君,了解一下縣裏的情況。”
“我也不想這麽早就將諸位叫起,但來之前,我見過了梁王殿下,也見過了頜陽的張縣君,大家都和我說,夏陽的情形很壞。”
“我一路走來,發現確實如此,城南的官道處幾乎已經沒有多少民居了,馬賊橫行,荊棘叢生。”
“所以我憂心如焚,惶惶不安,就想和諸位談一談,縣裏到底是什麽情況,諸位又有什麽見解。”
“裏麵有什麽冒昧之處,還請諸君見諒。”
這麽不徐不疾地說著話,眾人煩躁的情緒漸漸得到緩解,神色也逐步放鬆下來,他們細想下來,縣君畢竟是年輕人,幹事急切一些,倒也合理,單看他的性格,應該也不難相處。
看場上的氣氛緩和一些了,劉羨拿起手中的名單,笑道:“我們這就開始吧,也不講什麽虛禮,就大家輪番介紹一下,我再問一些本職問題。”
他隨手一指右邊最前方的中年人,問道:“你叫什麽名字?身居何職?”
那人躬身回答道:“縣君,卑職李重,是戶曹佐史。”
“哦,是戶曹的。剛好,我正想問,如今縣內還有多少在籍戶?”
“縣內還有三百一十七戶,民口一千四百二十餘人。”
“下轄幾個亭?”
“原有龍亭、高門、華池、論功、上莊、芝川、呂亭、陶渠、徐亭、白塢、少梁十一亭,但近年來,既有胡人遷居,又有民戶離鄉,縣裏還能掌握的,僅剩下龍亭、高門、芝川、呂亭、陶渠、上莊六亭。”
“縣中有多少胡人,安置在何處?”
“縣中約有兩部胡人,一名斛摩,一名賀幹,各有五百餘眾,分別安置在華池、論功二亭。”
“你覺得目前的夏陽,最亟待解決的事情是什麽?”
“當然是消滅馬賊!如果不將縣內的馬賊剿滅,民生不安,無論是懇田重耕,還是勸學教化,都無從說起。”
“好!”劉羨點點頭,和李重的對話就算是結束了。他眼瞼低垂,拿起刀筆,在手上的竹簡裏寫了些什麽,而後詢問下一人道:“你是哪個曹的?”
“在下田曹掾吳含。”一個較為清瘦的青年人答道。
“縣中有多少畝熟田?多少畝荒田?平日多種些什麽?”
“熟田中有旱田四千五百餘畝,水田九百七十餘畝,荒田大約有七千八百餘畝。”
“今年來時常大旱,除去水田仍種小麥外,其餘旱田多種粟米,也種一些黍米,這樣多少能保收一些。”
“嗯?縣裏不種豆嗎?”
“是,種得比較少,因為種豆比較麻煩,雖然豆田不吃水,但是容易長雜草,幾乎每天都要人鋤。而且比起粟米來,豆飯容易脹氣,百姓們不太喜歡。”
“主要問題還是麻煩,怕馬賊來打劫吧。”
“是。”
“……”
劉羨就這樣一個一個問過來,出乎眾人意料,這位新縣君年紀輕輕,卻極有見識,和不同的司曹談話,不僅極有條理,而且句句都在重點上,三言兩語間,就能把具體情形了解個大概。
說出自己的見解時,雖然有時候有些天馬行空,但也都是根據實情來講的,並不是什麽外行人。
薛興在一旁聽著,頗有些忐忑,他已經察覺出一些不對。如果這位新縣君隻是要了解情況,是沒有必要聊這麽細的。
這場麵,更似縣君在了解縣吏的才能,來作為以後對縣吏擢用的判斷。
在場的大部分人也都有些反應過來了,這位縣君之所以這個時候和人談話,大概就是這個打算,看看沒有準備的情況下,手下們都有多少真才實學。
所以前麵先答的人都有些懊惱,開始反思自己的回答是否草率。後麵還未答的人則開始打起腹稿,祈禱著縣君不要問到自己的難處。
好在在縣衙裏長住的縣吏,多是寒素出身,又在夏陽這麽一個人厭鬼嫌的地方,多少都是幹一些實事的。所以麵對劉羨的詰問,即使偶爾有一些回答不上來的地方,總體上都還過得去。
但薛興還是比較尷尬,他作為一名獄司空,按理來說,是主掌刑律罪罰的。
可在如今的夏陽,縣府已經幾乎不具備執法的條件,他自汾陰到夏陽來,半年多的時間,基本在白領俸祿,還沒有真正處理過一個案件。
所以薛興平日沒事的時候就到鄉亭裏訪查,看看有什麽案件,招來鄉人一堆白眼,才被人嘲笑為“癡司空”,“一臉愣相。”
可既然已經到了這裏,躲也躲不過去了。薛興隻好咬著牙,心想,大不了回汾陰再找個地方出仕就是,家裏雖然不富裕,也不差這點俸祿錢。這麽想著,心中的忐忑也就漸漸平穩下來了。
薛興的職位算比較低的,所以輪到他的時候,已差不多過了一個時辰,府門外漸漸有了喧嘩聲。
但劉羨對此無動於衷,且毫無疲憊之相,而那些回過話的縣吏們反而顯得鬆散勞累。
他又在竹簡上寫了些字句,終於對薛興問道:“你是……?”
薛興稍稍躬身,回答道:“稟縣君,卑職乃府中的獄司空,姓薛名興,字季達。”
劉羨放下手中的竹簡,微微沉吟了一下,笑道:“你當了多久的獄司空?”
“卑職是今年二月過來的,算來差不多快七個月了。”
“縣裏這個情形,你怕是一個案子也接不到吧?”
薛興低著頭,甕聲道:“確實如此,卑職慚愧。”
他本以為會遭到對方的嘲笑,不料劉羨卻輕聲寬解他道:“欸,不用你慚愧,應該縣尉他們慚愧才是,縣裏連明晃晃的賊子都處理不了,百姓怎麽會願意把別的事情交給我們裁判呢?你不要擔心,必有用得上來的地方。”
這句話令薛興大為感動,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就抬著頭看劉羨說:“願為縣君效勞。”
劉羨點點頭,又笑道:“不過也別高興得太早,既然都聊到這了,我出個題,考考你。”
“什麽題?”
“就一個案子,有一片魚塘,同屬於兄弟兩人,兄弟約好,大家輪著一年一用。”
“但兄長自恃年長,想占弟弟的便宜,輪到弟弟魚塘養魚的時候,兄長半夜來偷魚,結果被弟弟發現,用草叉紮死了。你覺得應該怎麽論罪?”
薛興思考了片刻,大概猜到了劉羨的思路,回答說:“這要分兩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弟弟知道是兄長來偷魚,這不過是兄弟間的一點小矛盾,卻借題發揮,故意殺死了兄長,那就是以幼欺大,違背倫常,按律當斬。”
“第二種情況,是弟弟天黑看不清情況,隻道是有人來搶劫,先用草叉自衛,殺死了人,才發現對方是兄長。那就是無罪,畢竟不可能要求人在天黑情急之下,還要分辨凶手的身份和意圖。”
劉羨對這個答案很滿意,他讚許說:“斷獄不止要看結果,也要看人情,你能顧慮這一點,可以說入門了。”
到這裏,薛興和劉羨的第一次談話就結束了。薛興鬆了一口氣,一麵繼續聽剩下同僚的對話,一麵在心裏想,這位小主公真不能小看,看他問的問題,似乎連刑名之道也極為精通似的。
在薛興後麵的還有六人,大概過了兩刻鍾,劉羨總算是全部問完了。至此,他也算是對自己的這些新手下,有了一個粗步的認識。
太陽雖還沒出來,天已經大亮了,樹葉、苔蘚間還有露珠殘存,眾人早上都沒吃飯,此時都餓得前胸貼後背,劉羨便讓縣衙內做了粟米粥,大家就在堂內用膳。
喝粥的時候,劉羨把看門的衙役叫過來,問道:“縣府外的貴人們,現在有幾個到的?”
衙役臉色有些尷尬,回答說:“稟縣君,縣尉、縣丞、功曹他們都沒收到消息,按理來說,沒有什麽大事,他們一般是在家辦公的。”
“哦。”劉羨臉色很平淡,但言語卻很決然,他說,“既然如此,你們就替我寫一篇文章,貼到城門前,讓他們不用再來了。”
這話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不由一愣,幾乎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畢竟按理來說,與普通的縣吏不同,像縣丞、縣尉、功曹這種縣府高級屬官,基本都是由本地的鄉望來擔任的,縣令可以以此來加強與本土的聯係,治理也更加方便。
夏陽縣也是一樣,所以這些高官在縣衙外都有自己的庭院,不住在縣衙內。
誰知劉羨在剛剛赴任的第一日,就打算將這些人盡數趕出縣府,用大刀闊斧也不足以形容他的魄力了。
戶曹佐史李重想勸勸劉羨,就說道:“縣君,這樣得罪人,有損於縣府的聲望,怕是不利於您接下來的施政吧……”
劉羨不為所動,反問道:“現在的縣府,還有施政可言嗎?在百姓間,還有聲望可言嗎?”
李重啞然。
劉羨繼續道:“弄成現在這個樣子,總要有人出來負責,表示縣府還有重整的決心。”
“李佐史,這樣吧,這篇文章就麻煩你了,就說,劉某既然到夏陽縣為官,就願把這顆頭顱留在這裏,不還全縣百姓一個清平,我決不罷休!”
新縣君的諾言擲地有聲,如同錐子般釘入縣吏們的心裏。
是啊,出來做縣吏,誰不想幹出點事跡,給百姓一個清平呢?隻是現實就像一個穢淵,很容易讓人忘記最初的本心與理想。
至此,這次早會就算結束了,劉羨揮揮手,示意散會,然後領著三名同伴去找自己的住所,隻留下縣吏們在縣堂上議論紛紛。
“縣君有些太著急了。”
“眼下都入秋了,再過一個月,就要入冬了,還有什麽可以幹的事情呢?”
“是啊,董縣尉那邊,又要怎麽交代啊?”
薛興對此也感觸很深,他拾起地上的一片落葉,回想起這次早上和劉羨的會麵,心中不斷評估著,繼而喃喃自問道:“他會從哪入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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