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姓之縣(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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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縣君赴任的當日,一口氣辭退了十九名縣府官吏,而且不還是一般的縣吏,而是縣尉、縣丞、功曹、廷椽這樣的高級官吏。放眼整個天下,也是非常罕見的事情。
但劉羨不僅做了,而且還吩咐人貼了張露布,大張旗鼓地將此事告知全城百姓,然後就去歇息了。
在他入睡的這段時間,消息很快便在縣裏引起軒然大波。
此時已經過了秋收時分,正是縣裏百姓最閑的時候。哪怕是窮困如現在這般境地的夏陽縣,百姓們也忍不住要品頭論足一番。
有好事的人看完露布後,對圍觀的人感歎道:“新縣君到底是年輕人,銳氣竟然這麽足!這麽大的人員變動,幾十年來,還是第一次吧!”
很快便有人發牢騷:“有什麽用呢?十幾年了,縣府的人來來往往,也換了好幾遭,除了拿著袋子找你要糧,就是拿著繩子找你要人,除此之外,還幹過什麽?”
這引起一片共鳴,畢竟有多少次希望,就會有多少次失望。
但也有人反駁說:“總比什麽都不幹好吧?再怎麽說,新縣君也是個有魄力的人,總不見得比現在更差吧?大不了就像以前一樣過唄?”
這話是有道理的,有些有見識的老人就分析起來,搖頭道:“就怕比現在還差,被辭退的這幾位,再怎麽說,也是我們夏陽人,要顧著點名聲,新縣君沒有他們幫忙,能幹成什麽事呢?”
一些窮苦人卻說:“我看也不見得,縣君這告示寫得很對,縣裏搞成這個樣子,縣裏的貴人們莫非沒有責任嗎?他們是夏陽人不假,災年的時候,我也沒見過他們免一鬥租啊?”
“要我說,新縣君就是幹得好啊!先不說以後做得如何,就事論事,有些人早就該滾出來了!”
說起貴人們的毛病,大家有說不完的話題,不管在什麽樣的窮苦環境裏,人們都不會感到厭倦。於是大家紛紛議論起來,抱怨著這些年來遇到的種種不公。
而與此同時,有幾個人離開了爭吵的人群,相互探望一眼後,各自如飛蟲般離開,恰如同蜜蜂回歸蜂巢。
就在當日中午,這些本縣的鄉望們也基本得到了消息,知道新縣君已經就任,而且看這架勢,是準備在縣內大鬧一番。
雖然身處關中,與河東、京兆等富庶郡縣毗鄰,但作為一個全國排得上號的貧困縣,夏陽縣自然沒有什麽大族。
但曆史悠悠,再不起眼的地方,也曾經擁有著輝煌的曆史。同理,即使是夏陽這樣的小縣,鄉望寒門的祖上,也未必沒有揚名海內的大人物。
在一百年前,夏陽曾有五大族,分別為卜氏、董氏、韓氏、馮氏、同氏。
其中卜氏是“孔門十哲”卜商之後。卜商又稱子夏,在孔子死後,他遊曆諸國,晚年到少梁定居,開創了赫赫有名的“西河學派”,田子方、段幹木、吳起、禽滑厘等戰國名士,都在此學習受業,可謂是整個戰國法家的起源之地。
董氏是楚漢時翟王董翳之後。董翳本是秦國都尉,先在秦末大亂時隨章邯征戰,大破陳勝、項梁,算是威名赫赫的一代名將。隻是巨鹿之戰中為項羽擊敗,便說服章邯向項羽投降,被項羽封為翟王。後漢高祖劉邦還定三秦,他不能力敵,再次投降後,便遷居於夏陽。
韓氏的起源倒簡單,就是戰國時韓國王族旁支。戰國七雄之一的韓國,其國名與國姓便來自於夏陽境內的韓原。而在周襄王時,秦穆公在韓原擊敗晉惠公,一舉奠定關西霸業後,韓氏主脈便遷往河東,一部分旁支則留在這片祖地,繼續生息繁衍。
同氏、馮氏的淵源最短,但祖先卻更加有名,他們是太史公司馬遷之後。作為西漢有名的著史世家,在司馬遷著寫完《史記》後,他自認為秉筆直書,得罪了漢武帝,子孫後代必受牽連。便令長子司馬臨改姓馮氏,次子司馬觀改姓同氏,以此來避禍。
這五姓共同見證了夏陽在五百年歲月變遷,在兩漢的興衰中,一度以為這種生活會到天荒地老。但曆史的長河從來沒有什麽永恒,隨著漢魏的更替,夏陽的格局也緊接著發生了改變。
在官渡之戰後,袁曹在河東大戰,其間夏陽的第一大族卜氏參與到高幹河東之亂中,結果為參軍張既所族滅。
而在曹劉漢中之戰時,關中因糧食匱乏,民心不穩,曹操便將關中的大量民眾遷往河北,夏陽的第二大族韓氏因此離開故鄉。
至此,夏陽縣僅剩下董氏、馮氏、同氏三姓。他們以接近苟延殘喘的方式存活著,又默默等待著振興家族的良機。
如今的這三姓都已稱得上是中落,主家占地不過千畝,仆從不過十餘人,在關中諸姓中根本無足輕重。但在夏陽,經過數百年的開枝散葉後,他們的影響力毫無疑問是巨大的,畢竟三姓族人幾乎占據了夏陽戶籍的半數,想要治理好夏陽,當然離不開他們的幫助,所以魏晉以來的曆任縣長都以籠絡為手段。
其中被籠絡最多的自然是上莊董氏。雖然如今文風發達,士族間多貶武崇文,以詩書傳家的往往高人一等。但在夏陽這麽一個窮困的地方,詩書顯然用處不大,而出身名將之後的董氏兼修兵法、刑獄,頗通庶務,所以在如今的三姓中,也是最得縣府倚賴的。
故而在得到被辭退的消息後,前夏陽縣尉,也就是如今的上莊董氏家長董崇,不免感到極為愕然。
他毫無心理準備,不由對家仆再三確認道:“新縣君已經公布了告示,把我免官了?”
家仆回答說:“不止是大人您的縣尉,還有馮公的功曹,同公的縣丞,還有幾位公子的廷椽、主簿,隻要是不在縣衙內過夜的,都給免官了。”
“竟有這種事?”董崇感到不可思議,因為這樣的變動過於違背常識。
雖說在一個縣內,理論上,縣長就相當於國家任命的諸侯,在任期內,對於縣內擁有包括生殺予奪在內的所有大權,自然也擁有任免縣內所有官吏的權力。
但像縣尉、縣丞、功曹、廷椽這樣的高級官僚,畢竟與普通縣吏不同。
縣尉與縣丞並稱作縣卿,在西漢時,一度和縣令縣長一樣,直接由朝廷授職任命。隻是後來到了東漢後期,隨著地方基層失序,朝廷才放權,改由縣令自己任命。但即使如此,縣尉縣丞仍然有相當的自主權。
功曹與廷椽則是縣吏之首,直接與郡府對接。不僅縣府內所有的公文都要過兩者的手,同時他們還兼管著對縣吏升遷的考核,郡府要考察縣府的業績,也多要詢問功曹和廷椽的意見。
故而一般來說,就算不考慮這些佐官的背景,單看他們的職能,也不會輕易將其得罪,免除其中一個,也要慎之又慎,更別說將其全部免除了。
但劉羨偏偏這麽做了,而且做得絲毫不留情麵,不是派人事先商量,而是直接在告示上向滿城百姓通報此事,幾乎沒有任何可以回旋的餘地。
以致於這種做法傳到董崇耳中時,他心中的震驚多於憤怒,開始反複揣摩,這位新縣長到底有什麽背景。
在此之前,郡府下的通告是很簡單的,就是告知了一聲說,來就任的縣長姓劉名羨,是洛陽人,大概長什麽樣貌,除此之外,家世,性格,能力什麽的,都沒有提。
這本來也很正常,經過幾十年的竭澤而漁後,夏陽人基本已經明白了朝廷的看法。在朝廷看來,這裏就是個無藥可救的鬼地方,那能被朝廷派到這個鬼地方來當縣長的,肯定沒什麽背景,大概也沒有什麽能力,至於性格如何,也根本就沒人關心了。
董崇本來也是這麽想的,但今天這件事,讓他有些拿捏不準了。畢竟世上總沒有一個恒定的道理,這位新縣君敢這麽做,一定有他的倚仗。
所以董崇又問道:“你有沒有進縣府,看看那個新縣長,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仆人回道:“大人,我進過縣衙了,但是沒見到縣君,據說是熬了夜趕路來的,發令之後就歇息去了。”
“那你有找熟人,探聽什麽更具體的消息嗎?關於縣長。”
“打聽過了,看城門的韓六說,新縣君看上去,是個很和善的人。”
“和善?”在董崇看來,劉羨的作為可和和善不太相幹。
“是,和善,但很有主見。韓六說,這位新縣君抵達時,大概在寅時兩刻,硬是要把縣衙內所有吏員們都叫起來,吏員們本來很不高興,但新縣君和他們談了一個多時辰,就沒有再抱怨的人了。”
而董崇卻關注在另一個問題上,他問道:“談了一個多時辰?都談了什麽?”
“這韓六哪知道,好像是一一談些本職之內的庶務吧,他也聽不太明白。”
“還有別的消息嗎?他打算如何施政之類的?”
“那小人就不懂了,沒有問。”
董崇很快就做出了決斷,不管怎麽說,作為現在夏陽的第一大姓,董氏的命運離不開縣府的動向,他必須注意和縣君的相處。強勢的要想辦法拉攏,弱勢的要想辦法支配,若是實在不能與之相處的,也要想辦法把他調開。
而在如今一片迷霧的情況下,董崇需要先找人探清這位新縣君的底細,才好確定具體的行動方針。
想到這,董崇先叫來了長子董衡,吩咐道:“你去一趟臨晉郡府,去找王督郵。”
“先給他送幾金,聯絡下關係,再好好問清楚,這個新縣君到底什麽來頭,越仔細越好。”
董橫離去後,董崇又先後叫來次子董脩、三子董琛,交待說:“二郎,你去一趟芝蘭亭,拜訪一下馮餘,看他是什麽態度。”
“三郎,你也一樣,去論功亭找同斌,看他對縣長是什麽反應。”
“你們一定要講清楚,如今世道艱難,合則兩利,分則兩傷,不管這個縣長是什麽人,打算做什麽事情,我們三姓都要同進同退。”
“隻要我們拿定一個主意,是交好也罷,陰謀也罷,都有談判的籌碼。”
最後他又叫來那個看告示的家仆,對他囑咐說:“你再去縣府一趟,多打聽打聽,看縣府有什麽新消息。縣長這麽急躁,應該是個藏不住事的,必有什麽大動作。”
“就算沒有動作,至少也會漏一些口風,他不漏口風,他身邊的隨從也會漏一些口風,絕不至無跡可尋。”
“就這麽辦!”
就這樣,董崇做完了所有布置,可他仍感到有些疲憊和不安。夏陽的生活雖然貧困辛苦,但隻要習慣了冷漠,習慣了饑餓,習慣了路邊有人不明不白的死亡,習慣了縣內縣外盜賊橫行,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
習慣就是最大的力量,隻要覺得理所應當,拒絕思考,再艱難的生活也不是沒有辦法渡過。
就連董崇,也難免被習慣所影響,他已經習慣了無視縣君,就這樣耕耘著自己在夏陽的產業。可現在,這位新縣長的出現,打破了這種習慣,讓他頗為不適。
自己有沒有什麽紕漏呢?董崇陷入了思考,可隨即又感到茫然,畢竟董氏上一次與縣長對抗,大概要追溯到十幾年前了,很多手段他也生疏了。
當然,董崇也確實想象不出,在夏陽這樣一個地方,還有什麽折騰的必要,就這麽幾百戶人家,千把來人,放在前漢的河南等富庶地區,也就是一個亭長管轄的人口。再怎麽折騰,還能恢複百年前的榮光嗎?董崇都想象不出那是一個怎樣的場麵。
正當他深思無果,幾乎要陷入沉眠的時候,探聽消息的家仆回來了,他急急忙忙地進屋,向董崇稟告說:
“大人,新縣君又發了新告示,要在縣內征兵,說要在三月之內,蕩平縣內的所有馬賊!”
“啊?剿平馬賊!”董崇立時驚醒,原本的一點睡意,瞬間就不翼而飛了,隨後開始大笑起來,“哈哈哈哈,這個縣長,還真是個愛說笑的年輕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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