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四夥馬賊(4k)

字數:7731   加入書籤

A+A-


    劉羨小睡了一覺,很快就又醒了,醒來的時候,天色還早。空曠的庭院裏,除了有幾隻麻雀在嘰嘰喳喳,就隻有安靜的落葉聲。
    大概是奔波了一夜的緣故吧,這一覺雖隻睡了三個時辰,但劉羨卻感到很踏實,醒來後也有些神清氣爽。
    天色雖不算明朗,但抬起頭,就能看見西北麵巍峨的群山,那些山脈如同一根根巨大的手指,有力地攀壓在地麵上,似乎在這大地上埋藏著一個巨人,隨時會破開土地,露出崢嶸。
    劉羨看著這幅景象,一時發了會兒呆,等到有一陣涼風襲來,他才察覺到自己隻穿了睡衣,連忙進去換上了秋裝。
    平日他多是文士打扮,但今天,他罕見地做武人打扮,換上了一身戎服。上身穿緊身玄色棉袍,內夾一件兩當衫,下身著黃皮褲褶,穿鹿皮靴子,頭戴武冠,腰佩長劍,再綁上綁腿和護腕,整個人顯得幹練精悍。
    出了院門,縣府的衙役們見狀,不禁嚇了一跳,好一陣才認出來,原來是新縣君換了衣服。
    劉羨和他們笑笑,而後徑直走到自己辦公的書房。他的書房就在縣衙大堂後方,和縣吏們的書房毗鄰,隻不過由於早上一口氣罷免了一堆縣卿佐官,導致這裏顯得有些許空寂。
    在這裏,劉羨的書房自然是最寬敞的,進去是一個會客室,角落裏擺放著火盆、茶具、酒具,還有三個燈台。會客室左邊的房間,才是正經辦公的地方,擺放有一些紙張,同時也擺放有一些竹簡。
    這是因為夏陽是偏遠地區,並沒有自己的紙坊,如果要用紙張,就隻能到京兆或者到河東去采買,其價格高昂,所以至今未能完全取代竹簡。
    對於劉羨來說,他從小在洛陽長大,今日還是第一次用竹簡,這種粗糙的手感讓他頗為感慨。他把自己早上寫的筆記拿出來,一麵審視回憶,一麵派人去叫郤安,讓他醒來後立刻來見自己。
    未久,郤安就揉著眼睛進來了,還未坐下就抱怨道:“辟疾,你不要休息的嗎?我這一起來,渾身都要散架了。”
    劉羨放下手中的竹簡,笑道:“稚奴,縣裏這個模樣,你能睡得安穩?我們早上才把告示貼出去,若是沒有作為,你今晚就該被戳脊梁骨了。”
    “那是你的承諾吧,你事先都沒有和我們商量,結果來這麽一出,我和阿田都沒有心理準備。”
    “這麽說,這個縣丞,你是不想當咯?”
    “開玩笑,我跟你混了這麽多年,現在才有第一個官職,怎麽會不當?”
    兩人就這樣嘻笑了片刻,然後把話題拉回正題。
    郤正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到劉羨身前,問道:“說罷,你叫我過來,有什麽打算?”
    劉羨揉了揉右臂,說道:“稚奴,你替我擬兩道令。”
    郤正拿起竹簡和筆墨:“你說,我記著。”
    “第一道令是對內的,不用寫那麽麻煩,直接就告知大家,從現在開始,你擔任縣丞,兼任功曹,阿田擔任縣尉,兼任兵曹,槐裏跟來的呂渠陽擔任主簿。”
    郤正記下後,問道:“辟疾,你早上才把人家辭退,晚上就讓我們兼領,這樣是不是容易惹人非議?”
    “三百戶千把人的小縣,縣府有五十來個官吏,鄉亭再有三四十個官吏,合起來差不多有一百來個官,哪要這麽多人?百姓養得起嗎?”
    “也沒有什麽好非議的,做不成事才是最大的非議,你就這麽辦。”
    郤正點點頭,又問:“那第二道令是什麽?”
    “第二道是對外的,你寫的淺白易懂些,就說我準備在三月之內剿平縣內的所有馬賊。”
    “但考慮到人手不足,故打算在縣中招募一百名壯士,編為縣兵,每名壯士賜田五畝。”
    郤正聽到這,心中不禁冒出許多疑問,放下筆道:“辟疾,這能行嗎?”
    “什麽能行不能行?”
    “你說要剿滅馬賊,我是理解的,可是不是時間太緊了,三個月?這可能做到嗎?”
    “要知道,要練一支兵馬,快則半年,長則數年,兩三個月,恐怕成不了什麽氣候吧?”
    “昨天你問兵曹佐史的時候,人家不是說了嗎,這四夥馬賊,最短的肆虐有一年多,最長的則有十三四年了,用新招的縣民去碰,不可能成事吧?”
    “而且你說招一百人,先不說鎧甲、兵器這些東西從哪裏來,你說每個人賜田五畝,那就是五百畝田。我們初來乍到,哪裏有這麽多田畝去分?”
    郤正一樣樣指出劉羨計劃中的缺陷之處,這都是很實在的問題,但劉羨卻不以為然,他揮揮手,笑說道:“這些你不用擔心,我也不是傻子,你說的這些,我都想過了。”
    “人是肯定要招的,但我也沒指望他們能成什麽氣候,去打什麽馬賊。對付馬賊,我另有想法。”
    “所以你也不用擔心什麽鎧甲、兵器,就先把人招滿,讓阿田去練。讓這些人拿著木棍,練練陣型,練練旗鼓,頂多給他們備些弓箭,也就夠用了。”
    “至於田畝,我們還是有田的。”劉羨頓了頓,笑道,“按照慣例,縣長不是該有五百畝俸田嗎?”
    郤安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大怒道:“辟疾,你瘋了?你把自己的俸田分了,那我們吃什麽?”
    原來,地方郡縣官員的俸祿製度與京官不同。洛陽京官乃至於許昌、鄴城、長安等陪都官員的俸祿,都是由朝廷直接發放的,規定是多少,那就給多少。但地方官員的俸祿,其實是直接從田裏收的。
    朝廷會根據地方官的官秩,在所在地劃取一部分田畝作為俸田,讓當地的老百姓過來耕作,作為徭役。俸田裏種什麽作物,怎麽種,豐收還是歉收,都一概由地方官自己決定,最後收了多少,也就是地方官的收入。
    劉羨現在是七品縣長,按照年俸來說,是五百石,種粟的話,一畝地一年大概能有一石的產量,所以在本地就有五百畝的田地。
    不過哪個年代,基層都會想辦法弄點油水,這年頭也一樣。縣長的俸田,一般來說,縣裏都會安排最好的水地,是可以種小麥的。夏陽的俸田也是如此,估計實際上,一年能有一千石的產糧。
    而劉羨的意思,是要把這五百畝俸田全部拿出來,都用來招募兵士。這當然是能夠招到人的,但問題也很明顯,正如郤安所說,沒了俸田,劉羨以後哪來的俸祿?若是換任調官了,又哪裏去找俸田給下一任縣長呢?
    麵對郤安的質問,劉羨不動聲色,他說:“這也沒什麽打緊?現在縣內有大片大片的田畝,無非是因為馬賊眾多,導致很多都荒廢了,隻要除去了馬賊,哪裏會缺田種呢?”
    這確實也是個辦法,但郤安還是很猶豫,他說道:“你真有把握?”
    劉羨回答道:“世上沒有什麽事是絕對的,稚奴,我不跟你說假話,風險肯定是有的,但我也不是傻子,不會幹沒突發奇想的事情。你就這麽去寫吧,相信我。”
    郤安將信將疑,如果放在以前,他也會盲目地相信劉羨。但現在劉羨剛剛被貶,他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做官,難免會感到一些忐忑,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相信,拿起案牘轉身出去了。
    劉羨看他走後,又叫人去傳喚兵曹掾胡完,繼續做接下來的準備。
    兵曹掾胡完是一個很尋常的中年人,負責縣中兵事的他,身體不算強壯,沒有什麽英武之氣,但有些小聰明。在得知劉羨傳喚他後,他隱約猜到了新縣長的用意,故而進來後不久,他就主動問道:“縣君叫我來,是為了馬賊的事情嗎?”
    劉羨在白天和他談過,對他的印象就是一點,雖然話多,但很多都是廢話。
    劉羨點頭道:“是,早上我們聊了一會兒,但是了解的還不夠詳細,很多事都沒有展開說,現在就我們兩個,所以我們好好談談。”
    他也不等胡完推諉,緊接著就從身邊翻出一張布帛製成的夏陽的地圖,攤平在桌案上,指著地點道:
    “早上的時候,你和我說,現在夏陽有四夥馬賊。”
    “一夥馬賊以匈奴人呼延昌為首,占據了夏陽南麵的魏城高台;”
    “一夥馬賊以鮮卑人杜幹為首,在西北麵的梁山結寨;”
    “一夥馬賊以河東人王林為首,搶奪了梁山以北約十五裏的前漢挾荔宮;”
    “還有一夥馬賊,是前年因大旱逼反的,首領本地陶渠亭的孫熹,眼下在龍門山休憩。”
    “胡君,我記得對不對?”
    劉羨說著話,隨手拿起桌案上的四個杯盞,按著所說的位置一一擺上,可以看到,四夥馬賊的位置,從南到北,形成了一條圓弧,將夏陽縣包圍在內,若不是還有在城東還有龍門津可以渡河,恐怕夏陽城已經成為一座被封鎖的死城了。
    形勢的嚴峻不言而喻,胡完連忙擦著汗回答說:“縣君說得不錯,確實是這樣。”
    “那我有一個問題要問胡君,這四夥馬賊,誰的勢力最大,誰的勢力最小?”
    胡完不敢怠慢,連忙指著地圖道:“稟縣君,其中呼延昌的勢力最大,大概有快兩百人,在整個馮翊郡,也是數得上的大賊。”
    “王林其次,人馬和呼延昌相差不多,還有自己的船,不過他多是去河東郡打秋風,也就偶爾來我們縣。”
    “杜幹再次,有百人出頭,但是他在梁山的山寨很難打,據說還和北邊的羌胡有聯係。”
    “孫熹最弱,還不到百人,馬也不多,但是他們最凶殘,前年作亂的時候,害了夏陽很多人。”
    聽聞胡完的介紹,劉羨大為感歎,小小一個夏陽,光馬賊的人數已經要達到六百人,都快趕上在籍民口的一半了。要知道,能當馬賊的,基本都是青年壯丁,這些人都不務正業,難怪一路走來,拋荒的田地如此之多。一時間,劉羨也不知道是該誇讚夏陽百姓的忍耐力超出常人,還是該誇讚馬賊們不挑肥揀瘦。
    他思量了一會兒,問胡完道:“胡曹掾,以你的看法,這四夥馬賊裏,誰對夏陽縣的危害最大?”
    胡完一時間有些吞吞吐吐,劉羨再三催促後,他才徐徐道:“以卑職之見,當然是呼延昌的危害最大。”
    “他帶著兩百人馬,又在魏城高台,距離官道不遠,都不用專門到田野間劫掠,隻需要把官道一卡,所有的過路人都要給他交路費,就連郡府的督郵都被他劫過。”
    “既然都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麽郡府不管?上報到征西軍司,讓他們抓人不行嗎?”
    “主要是馬賊就是這樣,來無影去無蹤,軍司即使派個上千人來,他們往山林裏一鑽,根本就抓不到。”
    “而且要考慮到,呼延昌是匈奴人,他在胡人中有些聲望,若是派大軍來征討,就怕他趁機逃到羌胡中,引發邊境胡人大亂,那就大事不妙了。”
    “自從禿發樹機能起事後,朝廷最忌諱這樣的事情,所以這才讓他在夏陽待了十幾年,根本沒什麽辦法。”
    劉羨聽出來了,他把身體微微前傾,笑問道:“那胡曹掾的意思,是勸我不要招惹他?”
    胡完低首道:“卑職隻是在說,這夥馬賊確實很棘手。”
    劉羨注視了胡完片刻,把屬於呼延昌的杯盞撤了下去,點頭說:“或許吧,你說的也確實有一定的道理。”
    “依你之見,若我要剿滅馬賊,應該先去剿滅哪一股?”
    雖然已經猜到了劉羨的意圖,但真聽到這句話時,胡完還是忍不住汗毛直立,他打量了一下劉羨的神色,見他麵容坦然,卻有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在自己身上,讓他不敢勸阻。
    胡完委婉道:“那要視情況而定,如今縣內的衙兵才有五十來人,恐怕時機還不夠成熟。”
    劉羨笑道:“這個我自有決斷,還是說說你的意見吧。”
    胡完沒法,隻好道:“那當然是由易到難吧,縣君如果一定要剿賊,應該從孫熹做起。他原本是小農出身,有些薄財,但起事時頗殺了幾家大戶,縣裏的大姓都恨他入骨……”
    至此,這場談話總算是結束了,胡完如蒙大赦,急匆匆地逃出書房,仿佛脫了層皮,正好撞上了寫完告示的郤安。
    郤安走進來,一麵把告示遞給劉羨看,一麵問道:“你說什麽了,把胡曹掾嚇成這樣?”
    劉羨則是一麵喝水,一麵審視著告示,回複道:“我沒有嚇他,是他自己嚇自己,一想到可能要死人,胡曹掾就想縮回家裏。”
    “那也是人之常情,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麽辦法。”
    “剿賊能有什麽辦法,無非是一麵殺,一麵撫。重要的是,要殺哪些人,撫哪些人。”
    “怎麽,你剛來一天,就知道哪些人該死,哪些人不該死了?”
    “有些時候,有些事情,初來乍到的人才能看得清楚,習慣了反而不易察覺。”
    劉羨審視完告示,覺得沒有什麽問題,就遞還給郤安,示意他可以貼出去,而後繼續道:“馬賊肆虐,從來不是靠馬賊自己就能做到的。”
    “肆虐了兩三年的馬賊還好說,肆虐了十幾年的馬賊,那就不是馬賊了,那就是本地人。”
    “本地人和本地人之間,肯定是親如一家,內外勾結。”
    “我之所以把這些本地大姓趕出去,就是猜出來,這裏麵一定有人是內鬼,用不得的。”
    郤安還真沒有從這個角度考慮過,乍聽起來似乎很離譜,但仔細想來又確實很有道理,這讓他有些毛骨悚然,他問道:“那你怎麽確定,現在的縣府有沒有他們的人。”
    “就算有,也是小人物,你先把縣兵招齊,替下縣府的老衙兵,我們就是安全的。”
    郤安恍然大悟,原來劉羨是這個用意!他不是用這些人去剿賊,而是為了保護自身安全。新兵或許殺不了人,但護衛縣府還是綽綽有餘的。
    但對於最初的問題,郤安還是想不明白,他道:“那你到底打算從哪入手呢?”
    劉羨取下地圖上代表孫熹的那個杯盞,倒了一杯水,淺飲了一口,歎道:“就按胡曹掾的建議,從最弱的開始吧。”
    求票!求訂閱!請大家多多支持!大家的支持就是我更新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