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拜候龍門山(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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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招兵剿賊的告示張貼出來後,縣城上下又是一片議論紛紛。
    畢竟劉羨拿出來的,可是縣府的五百畝俸田,也是黃河邊上最好的五百畝水田。即使是縣中的三個大姓,主家所占的田畝也就在千畝左右,且大部分都是次一等的旱田,根本無法與俸田相提並論。
    但在感慨新縣君的大方之餘,縣民們卻對劉羨的剿賊計劃將信將疑。
    “新縣君莫非是京畿哪家的大族子弟?這麽大膽?”
    “這是大膽嗎?我看這是狂妄!郡府十幾年都沒辦成的事情,他說要三個月解決,這怎麽可能?”
    “可這新縣君確實不一樣,幾十年了,從來都是縣府從庶民家中拿東西,縣府給庶民分田,還是頭一次。”
    “但這是招人去打馬賊啊!就算分了水田,有命種嗎?”
    “你這話說得,莫非現在人命很值錢?我賣你一條命,你能給我兩畝水田嗎?”
    人們就是這樣進行爭論著,他們其實都不太相信劉羨的計劃能夠成功。但是無一例外,卻也相信這位新縣君的想法是真誠的,不是客套的。
    畢竟在劉羨到來的第一天,他並不是隻講了空話套話,而是切切實實地行動起來,先是整頓縣內的人員,同時又把俸田拿出來作為獎賞,這些都是看得見的,無法騙人的。
    所以在十日內,雖然縣民們還是對劉羨抱有質疑,但到底還是招夠了一百人。
    由於夏陽縣人少,招來的這一百人可謂是良莠不齊,其中還有十來人是在外縣招的。年老的大約有五十來歲,頭發提前花白了,年幼的甚至還未滿十四,連元服都來不及。
    當劉羨第一次把招來的縣兵們帶出來訓練的時候,其餘縣民們看到了都覺得氣餒,私下裏議論說,縣君的水田,恐怕是要白分了。
    縣中的三家大姓見了這場麵,原本的一些驚疑和提防也都沒了,也都是當看笑話,樂得等待事態繼續發展,看劉羨打算如何收場。
    但老實說,劉羨自己對這個進展還是很滿意的。正如他此前設想的那樣,他本就沒打算讓這些人去剿賊,僅僅是作為護衛保證安全,這就夠用了。
    而現在,他不僅招滿了人,而且還驚喜地發現,這些人雖沒受多少軍事訓練,但大概是要提防馬賊,又時而進山打獵的緣故,都有一手還算漂亮的弓術。
    不管是老人還是少年,二十丈以內的目標,隻要不是拳頭大小,基本都能射中。這甚至比禁軍中的很多人都強了。
    在劉羨抵達夏陽後的第十五日,也就是在九月己巳,郡府派人從龍門津過來,給劉羨運來了五百石粟米。這是劉羨第一年的俸祿,因為他是秋天來就任,第一年來是無法從俸田裏收獲俸糧的,所以按照慣例,就任時先補發一年的俸祿。
    劉羨等的就是這些俸糧。在簽收後的第一日,他就從中拿出一百石來,作為訓練縣兵的軍糧,然後帶著人直接到夏陽城北的高門原去拉練。對外宣稱說,練成了就去剿賊。
    劉羨的樣子做得很足,不僅自己跟著縣兵到了高門原,還把一部分無事可做的縣吏也帶上了。說是事關全縣,人人有責,每個人都應該參加操練。然後他就一直住在兵營內,甚至都不回縣府辦公了。
    這一天,劉羨站在台上,看著張固在帶領縣兵們整頓陣型,對著隨行的幾名縣吏說:“諸君覺得,練兵的要點在什麽?”
    隨行的縣吏多麵麵相覷,畢竟術業有專攻,這不是他們的本行,而之前縣裏的兵事,基本是由前縣尉董崇來負責的。而如今兵曹掾胡完又留在城內,大家隻好訕笑以對。
    劉羨本也沒指望他們能答出來,說這些隻是想自我總結一番,畢竟,這也是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帶兵,雖然人數極少。
    他說著心得道:“其實練兵一事,無非追求四個字,令行禁止。”
    “知道什麽是軍令,怎麽執行軍令,並且能夠執行軍令,就是一支不錯的軍隊了。”
    “孫子在兵法中喜歡說謀略,講究不戰而屈人之兵,談論將領指揮的藝術,但這都是有前提的。”
    “如果沒有一支能夠執行將領軍令的行伍,即使將領論戰無敵,在戰場上也是一觸即潰。”
    “所以吳起在兵法中少談謀略,多談練兵,與孫子可謂是互為表裏。”
    說到此處,劉羨望著不遠處尚且東倒西歪,不能成行的隊伍,感慨道:“但練兵枯燥,成效實在太慢,也難怪世人不愛談論。”
    說罷,他開始沉思此後的方略,不料這時,有一人出來說:“縣君,想要練兵有速效,我有一個想法。”
    劉羨聞言,抬首去看,發現說話的乃是獄司空薛興,他不免有些詫異,問道:“哦?薛司空有什麽想法。”
    薛興說:“自古以來,想要全軍都精通兵法,都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畢竟馬分良駑,人分優劣,總有人學得快些,也有些人學得慢些,進度不一,這是人之常情。”
    “隻是學得慢的總是多數,若是傾心於讓這些學得慢的人更快些,還不如教導那些學得快的士卒。”
    “先把那些學得快的士卒集中起來,把戰法和陣法都教給他們。等他們學會後,再提拔他們為什長,讓他們去教導那些學得慢的人。”
    “學得慢的人或許記不住,但再蠢的人也知道模仿,隻要什長知道該怎麽做,剩下的人反應慢些,能跟著去做,也就能搭出個樣子來。”
    “模仿多了,久而久之,全軍也就會習戰了。”
    劉羨聞言恍然,他不禁吟道:“故用兵之法,教戎為先,一人學戰,教成十人。十人學戰,教成百人。百人學戰,教成千人。千人學戰,教成萬人。萬人學戰,教成三軍。”
    這正是出自《吳起兵法》的內容,劉羨感慨道:“說得很好,想不到薛司空在刑律之外,也懂得兵法啊!”
    薛興抱拳說:“家父喜歡談論這些,所以卑職多少也知道一點。”
    “原來是家學淵源。”劉羨聽到這,頓時上下打量起薛興,令他渾身上下頗有一陣不自在。
    這些日子,薛興一直在觀察這位殺兄仇人,發現這位安樂公世子確實算一個好人。他不僅做事雷厲風行,談笑和善,難得的是也能同甘共苦。
    這幾天來高門原練兵,劉羨不僅把自己的俸祿拿出來作為軍糧,而且吃住都和大家在一起,絲毫沒有洛陽貴公子的貴氣,如果不是他的口音有明顯的不同,誰也不會覺得,這個年輕人會是夏陽的縣長。
    這樣一個人,應該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應該不會陰謀害人才是。不知不覺間,薛興想更多地了解這個新縣君,似乎從他身上,能了解兄長在洛陽的生活,也能了解在洛陽發生的種種變故。同時,他自己有預感,卻又隱隱不能說明,自己其實也想從這個人身上,了解一些自己祖先所追隨的,曾讓人舍生忘死的,又難以形容的事物。
    當日練兵結束後,在用膳的時候,劉羨忽然把薛興叫過來,問道:“你既然會兵法,身材也不錯,那是不是也懂一些武藝?”
    薛興當然是會一些,隻不過因為薛勇的存在,他自知怎麽努力也趕不上兄長,便轉而學文,所以也算不上精通。
    故而他點頭說:“卑職略懂一二,也就勉強防身,幹不了別的。”
    劉羨笑道:“這就夠了,我正需要幾個人幫我撐撐場麵,沒練過可不行。”
    “撐場麵?”薛興有些莫名其妙,他問道,“縣君今晚是有什麽安排嗎?”
    “是啊!今晚我要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談一件事,關係到我們夏陽以後的長治久安。怎樣,你願不願意去?”
    “縣君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我怎麽敢不去?”
    “好,那你用完膳後,就留在這裏,等到時間了,我喊你,你就跟我一同走。”
    說罷,劉羨就自顧自地離開了。
    他打算幹什麽?薛興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猜想,這位縣君莫非是動用了在洛陽的關係,求來了什麽外援麽?可不管是什麽樣的外援,也很難解決夏陽的問題吧。有句話說得好,強賓不壓主,如果能用外麵的人來解決問題,夏陽也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了。
    但薛興也察覺出一點不對,如果縣君是去求的外援,為什麽要自己來撐場麵呢?這也說不通,莫非他是知道我是河東薛氏出身,想要借機敲打自己麽?
    薛興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卻怎麽也得不出答案,最後幹脆就放棄了,畢竟就是今夜的事情,自己也沒什麽好準備的。出了什麽事情,自己也沒有什麽損失。
    於是用完膳後,薛興幹脆就和衣在帳內躺下了,這是他們臨時搭的營地,床榻其實就是用稻草墊的,比較簡陋。但薛興在白日裏也跟著操練了不少,正好有些疲憊了,秋天的暮色又來得格外早,沒過一會兒,睡意依然蓋住了一切……
    像是過了片刻,又像是過了很久。薛興聽到似乎有什麽在呼喚他,就像打破了罐子。
    他睜開眼睛,發現劉羨正好站在帳口,手裏舉著一個火把,低聲笑道:“你倒是好心情,竟然睡得著。”
    “時間到了,我們該走了。”
    薛興“哦”了一聲,直接從草墊上坐起來,拍了兩下臉後,又喝了口涼水,人頓時就清醒了。
    劉羨看了眼水壺,吩咐說:“多帶點水,再帶點幹糧,等會路上要走一會兒,早上估計還要走回來。”
    到底要去什麽地方?薛興愈發感到好奇,但他沒有問出口,而是往懷裏揣了兩個炊餅,拎了一個水葫蘆,就這樣出了帳篷。
    帳外明月高懸,看位置,此時應該差不多是亥時,新募的縣兵們累極了,多在呼呼大睡,高門原上響徹著他們的鼾聲。空曠的山塬上,隻有寥寥兩三個人在守夜。
    薛興跟著劉羨下了高門原,走到原下的官道上,看見了五輛裝著什麽事物的驢車,車前站著四個高大的青年。劉羨走過去跟他們打招呼,而薛興看過去,才發現都是縣府的人。為首的是跟著劉羨一起來的呂渠陽,而剩下的三人則跟薛興一樣,都是來夏陽找官做的外地人。
    這時薛興再看車內裝載的事物,手一摸麻袋,頓時就反應過來,袋裏裝的是糧食。五輛車合起來,差不多有三十石左右。
    這是要給人送糧食?不是去求援嗎?薛興更是感到糊塗。
    但劉羨並不過多解釋,他對隨行諸人道:“都準備好了吧,等到了地方,都不要怕,精神一點!不要丟了自己的臉!”
    說罷,當即就打著火把在前麵引路。
    就這樣,一行人六個人,五輛車,在月光下默默啟程。
    他們是從官道出發,可是僅向北走了三裏路,他們便偏離了官道,走上了一條小徑。又在小徑上走了十餘裏,他們又離開了小徑,踏上了一條被荒草淹沒,不能稱之為道路的道路。
    薛興跟在劉羨後麵,眼看著月亮升至頭頂,隨後又被密林所遮蔽,讓黑暗籠罩了四周。前方的目的地不由讓他覺得茫然,不知方向。深秋的夜晚又是這樣寂靜,沒有蟬鳴聲,也沒有蛙叫聲,偶爾被一行人驚起的烏鴉振翅聲,則更讓這深夜顯得恐怖陰森。就好像有什麽幽靈和鬼魂,正在黑暗深處,無聲地凝視著自己。
    這不由得讓薛興有些提心吊膽,再打量所處的環境,無疑是一個適合殺人越貨的荒郊野嶺。這讓薛興又不免產生出胡思亂想來:自己跟隨的真是縣君嗎?莫非自己是在做噩夢,在跟隨鬼魂,往冥府前進?
    正感到度日如年的時候,劉羨停下來了。他揮揮手,示意身後的五人也停下。而後眯起眼睛,指著不遠處的一個山腰問:“你們看那兒,是不是有火光?”
    山腰上確實隱隱有火光,一跳一跳的,雖不甚明顯,但幾人都看見了。
    劉羨說:“那我們就到地方了。”
    他讓眾人把糧車聚集到一塊,然後對著山上高呼道:“久聞孫首領英名,今日特來拜候!”
    劉羨這一聲高喝,頓時打破了龍門山的寧靜,烏鴉麻雀們都驚醒著振翅而飛,搖落出一場葉雨。而山腰處那隱隱約約的火光,緊跟著就跳亮了。
    劉羨又跟著說了幾聲後,一道火蛇從山頂穿梭而下,和山腰間的火光相匯聚,稍稍停頓後,就向山下飛馳而來。
    不多時,數十名火把從山林間探出,將劉羨一行人團團圍住。
    為首的一人踏馬而出,高聲問道:“你是什麽人?竟敢找到龍門山來?”
    薛興聽到龍門山三個字,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到了孫熹的老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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