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與馬賊談笑風聲(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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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來,孫熹其實已經得到了夏陽縣換了新縣長的消息,但對他來說,這是無足輕重的事情。畢竟他是本地夏陽人出身,知道夏陽的縣府是個什麽德性,也不相信換個什麽縣長就能有什麽改變,所以根本就沒當回事。
而當得知新縣長宣布剿賊的時候,他更是不當回事,對著探消息的人破口大罵說:
“一群吃豬腸的,又跑來嚇唬人啦!我以前種田的時候,縣府年年說要剿賊,結果呢,就是年年加租,呼延昌活得一年賽一年滋潤!什麽事都沒有!我信他才是見了鬼。現在又說剿賊,能剿成什麽?他先把縣裏的貪官都剿清了吧!”
過了幾天,孫熹又聽說劉羨招滿了一百名新兵,在高門原上拉練,他的態度稍稍端正了些,但還是譏諷道:
“沒想到真來了個傻子,他莫非真準備打一場?沒見過血的公子哥,知道什麽叫殺人嗎?不會以為刀劍認得高低貴賤吧!哪怕是洛陽的皇帝過來,挨了我一刀,那也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弟兄們都好好養馬,等這傻子過來現眼,我一刀就剁了他的狗頭,掛到縣門上給鄉親們看看稀奇。”
當然,話說是這麽說,大家仍然是該過日子過日子。畢竟都已經是深秋了,氣溫也下來了,今年七月份的時候,孫熹帶著三十來人,剛去同氏那勒索了六十石米糧,又搶了王林那邊的一批銀錢綢緞,眼下是吃穿不愁,沒什麽缺的,所以不是很想動彈。
如果沒人招惹他的話,孫熹平日裏也就在山林間打打獵,打算等到了吃完了存糧,再考慮明年開春的事情。
結果沒想到,在這麽一個晚上,會遇到有人來龍門山叫門。
剛聽到門外的騷動聲的時候,他悚然一驚,本能地以為是山內出了什麽亂子。但等山腰的看門人來匯報時,他才知道,原來是有人到山下叫門。
“什麽?隻有五個人,還帶著五輛車?說要來拜訪我?”
孫熹覺得莫名其妙,他問來上報的親隨說:
“這段日子,我們和誰有過交情啊?”
親隨回答說:“沒有,聽聲音,好像都是陌生人,說是拜訪,不一定是心懷好意。”
“說不定是誘餌,趁著天黑,引誘我們下去,然後突然出戰呢!”
孫熹想了想,覺得說得有道理,就說:“那來人還真是有種,五個人就趕來誘敵,你把弟兄們都叫起來,做好廝殺的準備,讓我們看個究竟!”
說罷,孫熹全身披掛,出屋飛身上馬,率領著五十多名馬賊就往山下騎。他老遠就看見劉羨的火把及影子,放眼四周,除了五個人外,就是黑魆魆的一片,這讓他頗有些驚疑。
但作為馬賊,即使驚疑也不能停下,最重要的就是一股狠氣,所以他放聲高呼,搖晃手中的火把,一麵恐嚇對方,一麵為自己壯膽,還有些人,往天上射帶骨哨的鳴鏑箭,好像有鬼魂在空中呼嘯似的。
一時間火光閃閃,枯葉如大雨般簌簌而落。
劉羨一行人眼看著這群人從山頂上衝下來,薛興等人見對方這個蠻橫架勢,都提心吊膽,產生了一種凶多吉少的預感。劉羨其實也有些不放心,但是他表麵上卻是驚人的沉著,嘴角浮現出一絲鄙夷的微笑。
他又對身後道:“不要怕,幾個蟊賊罷了,別丟自己的人!”而後微微向前幾步,表示自己首領的身份。
等火把如同一條遊動的長龍將劉羨等人團團圍住,孫熹往身旁遞了一個眼色,立刻就有人上前問道:“你是什麽人?敢找到龍門山上來。”
劉羨舉著火把,打量了他一眼,徐徐回複道:“在下是新任夏陽縣長劉羨,特意來拜候孫君。為了表達善意,我並沒有帶什麽兵馬,請大家務必放心。”
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就是新縣長?孫熹吃了一驚,他眯起眼睛打量劉羨,問道:“你說你是新縣長,口說無憑,可有證據?”
“有!”劉羨朗聲回答,一隻手伸入腰包間,取出印綬,對孫熹道:“這是朝廷下發的縣長印綬,在每份縣府發布的告示上都有印章,大家可以進行比對。”
一個馬賊聞言,立馬伸手搶過印綬,用火光對照著看了半天,然後拿到孫熹麵前道:“首領,告示上的紅印,好像真是這幅模樣。”
孫熹其實也不識字,他接過銅印,也看不懂上麵寫得什麽。但見劉羨如此沉著,他心中也信了七八分。這位縣長大概確實是來拜訪自己的,隻是他有些拿不準,這位縣長到底要幹些什麽。
所以他拿著印綬,翻身下馬,趨前幾步,上前打量著劉羨。
這位新縣君在數十名馬賊的包圍下,不僅麵無懼色,而且臉上還留有微笑,像是成竹在胸似的,膽量不可謂不驚人,即使是一向鄙視官府的孫熹,心中也不禁生出敬佩。
對方既然來了,又是說得好話,孫熹也不好給人家臉色。他雖然反感官府,以致於說出些要殺皇帝的胡話,但腦子也不是漿糊。也知道,可以和官府起衝突,但還是不能公然踐踏官府的尊嚴。
所以思忖一番後,還是大聲笑說:“啊呀!真是沒想到,我們小小的龍門山,竟然會讓縣君光臨,真是有失遠迎!”
不過這麽說著的時候,孫熹感到非常的別扭。畢竟按理來說,雙方當是不死不休的對頭。而且在此之前,他打家劫舍,交往的都是劫匪遊俠,已經很多年沒和縣府中的官吏接觸過。
但劉羨卻表現得理所應當,他接過印綬,放回腰包中,像一個遊俠般自然抱拳道:
“欸,孫頭領客氣了,您在夏陽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我初來乍到,怎麽敢不結識一番呢?”
“我這次來,還給大家帶了見麵禮,也就是這點寒酸糧食,三十石粟米,還望孫頭領不要嫌棄。”
得知劉羨不僅叫得親切,還有切實的表示後,孫熹尷尬的臉色裏終於透露出點由衷的喜悅來。他先是仰天哈哈大笑,而後向左右喝道:“蠢貨,還愣在這裏幹什麽?有貴客來了,還在這裏排著陣勢,是要叫乃公臉紅嗎!”
隨即又向吩咐說:“趕緊到寨子裏吩咐,拿點酒水出來,為縣君擺宴席!”
就這樣,劉羨就好像和孫熹認識了好久一般,和他手下的幾個親信寒暄幾句,然後手一揮,就讓呂渠陽、薛興等人跟上。一路上他與孫熹說說笑笑,談論這幾日在夏陽所見的風土人情,十分親熱。
等到了山上的營寨後,劉羨一行人到龍門賊的大堂落座。
但劉羨剛剛坐下,孫熹便有些憋不住了,他問道:“說起來,縣君,我們馬賊和縣府,那從來就是兩條道上的人,不是捉對廝殺,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不料今日竟然能看見縣君,真是讓我感到稀奇。”
“我孫熹是個粗人,不讀書,也不識字,所以就想和縣君說點敞亮話,縣君此來是為了什麽,不妨直接說給我聽,”
劉羨聞言,僅僅是笑了笑,他正襟危坐,挺直身子道:“孫首領如此快人快語,我也就不藏著掖著。”
“我此次來拜候孫首領,是想向孫首領請教一個問題。”
“問題?劉縣君請問。”
“我聽說孫首領本是夏陽本地的農民,為什麽放著好好的田不種,要出來當馬賊呢?”
這句話一出,原本活絡的氛圍頓時冷峻下來,在場的馬賊們都僵住了笑容,而為首的孫熹更是麵露殺氣。他握著腰間的佩刀,對劉羨徐徐道:“縣君深夜來到這裏,就是為了消遣我的嗎?”
“當然不是。”劉羨的神情與語氣都非常鄭重,他對孫熹一字一句地說道:“孫首領,我雖然是夏陽長,但你也知道,我初來乍到,對本地的民生並不熟悉,想要為民眾做點事情,也不知道從何做起。”
“這些天,縣府上下,所有的人都說,夏陽如今這樣,是馬賊害的。”
“可馬賊也不是憑空來的,總是先有了什麽緣故,才最後把人逼成馬賊。”
“我在告示上說,要剿滅縣內的所有馬賊,並不是說,要殺光縣內的馬賊,而是要去除馬賊橫行的成因。”
“孫頭領是本地人,我聽人說,之前也就是一個務農的農民,所以我特意來拜候孫首領,就是想聽一聽,孫首領對治理民生的看法。”
這一番話大大出乎在場所有人的預料。
孫熹如今已經三十七歲了,他從小務農,自學馬術,到三十來歲時拉人做賊,自然是見識過很多人。這其中有狂妄的,也有膽怯的,有老實的,也有虛偽的。
但是他們要麽是農民,要麽是流寇,要麽是那種油膩到市儈的商人和小吏,還從來沒有人,像劉羨一樣,如此恭恭敬敬地,把自己當做一個有學識有智慧的人來請教。
孫熹一時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但口中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良久才道:“縣君真是高看了,我是一個粗人,縣君要問我如何殺人,那我能給你講些道道,但問我如何治理民生,那我肯定是兩眼抹黑,和瞎子沒啥區別。”
劉羨笑道:“這本也不複雜,孫首領不妨就回答我之前的問題,您是怎麽當上馬賊的呢?”
再聽到這句話,孫熹也不覺得冒犯了,他覺得劉羨確實是有誠意的,也就當真講起自己的過往來,說道:“這倒也不是什麽難說的事,主要是沒什麽意思,如果縣君不嫌棄,我也就簡單說幾句。”
“但說無妨。”
孫熹便飲了一口酒水,敞開膀子追憶:“我其實不是窮苦出身,在年輕的時候,家裏還有個幾十畝地,在夏陽算是家境好的了。”
“所以我從小就不隻是務農,還養了幾匹馬,會一些馬術,也練了一些武,結交了一些朋友,甚至還是亭裏的裏長。”
這種條件,在別的地方,大抵隻能算小康之家,但在夏陽,確實算得上富庶了。劉羨便問道:“那後來是發生了什麽呢?”
孫熹歎道:“縣君應該記得,在太康年間,動不動就遭遇大旱,夏陽也是如此。在四年前的時候,我們亭裏尤其嚴重,鄉親們各戶的收成都很少,但還是做了喝一年粥的打算,想辦法把那年的租子給湊齊了,讓我代鄉親們運田租到縣裏。”
“結果沒想到,在半路上我被呼延昌帶人給搶了,還被打死了兩個人。我去縣裏報官,卻根本沒人管,還找我催那年的租子。”
“我說田租被馬賊搶了,縣府的人也不管,那幾個啖豬腸的狗賊,說沒交到縣府裏就是沒交,讓我再去催租。”
“這不是要人命的事情嗎?我回了鄉,就帶著幾個鄉親到縣城裏去鬧,說要麽去查馬賊,要麽免租。”
“結果呢?縣府就把我們一行人抓了起來,又打死了我兩個鄉親,然後把我在監獄裏關了一年。”
“那時候,我就想清楚了,做一個順民,不僅要被馬賊搶,還要被官府搶,還不能保住自己的命,那為什麽要做順民呢?”
“相比之下,若是自己做了賊,雖然是刀口舔血,但至少是我搶別人,不用再想著何時受欺,心裏不窩火,也是真的快活。所以我出來之後,就領著朋友鄉親們當了馬賊,風裏來雨裏去,一直至今。”
“一轉眼,已經是三年多的事情了。即使現在想來,也真是唏噓。”
其實這個故事,劉羨在來之前就已經查檔案知道了,但他仍想聽孫熹親口說一遍,好確認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而如今聽孫熹親口道來,他心裏已經有底了,不禁擊節讚歎道:
“孫首領做這些事,竟然是為了給鄉親們出一口惡氣,真是好氣魄!怎麽能說是賊呢?我看做賊的明明是那些縣吏,孫首領應該是豪傑才對!來,孫首領!我敬你一杯!”
說罷,他當即舉起一盞酒,對著眾人一飲而盡。隨後又問道:“我鬥膽問一句,不知孫首領以後有何打算?”
“莫非準備做一輩子馬賊嗎?”
這句話一出,在場的人就有些明白了,原來劉羨是來招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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