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慶功(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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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矩一箭命中杜幹後,梁山寨上全營啞然,劉羨趁此良機,率先持劍衝殺進去。後麵的縣卒見縣君都衝鋒在前,更是不敢怠慢,一股腦蜂擁而上。
    梁山賊雖然爭勇好鬥,又占據了地利,但是在喪失了首領的情況下,一時軍心大亂。有的人想鬥,有的人想降,有的人想跑,結果是一盤散沙,一衝就垮。
    結果就是,在付出了十七人輕傷、五人重傷、一人死亡的輕微代價下,劉羨成功攻克了梁山寨。俘獲馬賊九十七人,殺賊二十六人。繳獲麥六百石,粟一千石,金一百,木弓兩百把,環首刀一百一十四把,馬七十九匹,錦繡二十匹,獸皮三百餘卷。甚至還有一些諸如黃精、當歸之類的山中藥材,多得難以計數……
    如此一來,夏陽縣的最後一夥馬賊,也被劉羨正式剿滅了。
    當縣卒們拉著繳獲,牽著俘虜,趾高氣揚地回到縣城內,還在城郊的縣民們都紛紛湧到街道上觀看。
    他們一麵對著縣卒們歡呼,一麵又對馬賊們投擲打罵,不管是悲傷的情緒還是歡快的情緒,都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因為他們明白,從今天開始,生活已經截然不同了。不隻是過去的困難全部翻篇,而且他們對未來的生活也充滿了自信,因為他們有一位言而有信的縣君。
    能夠在三月內成功完成諾言,劉羨對此也倍感欣慰。
    其實他也沒有必定獲勝的把握,隻是麵對夏陽縣的這種沉屙,又要時刻提防賈氏的陰影,他必須快刀斬亂麻,將縣內的不穩定因素快速解決。若不成功的話,對他來說,也不過是斬首和淩遲的區別,遲早都逃不掉的。
    眼下,劉羨或撫或打,或勸或詐,總算是初步將夏陽縣的局勢控製住了,也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為傳達心中的這份喜悅,在回府之後,他當即下令,將繳獲的糧食拿出一百石來,就在縣城裏辦一次大宴會,招待全縣的所有百姓。畢竟再怎麽說,現在的夏陽縣也就兩千人左右,在人越少的時候,就越需要用這種方式來團結人心。
    說是大宴會,其實也就是蒸了很多粗麵做的饅頭炊餅。每人最少能分得三個,然後有能看到蛋花和肉沫的醃肉湯,還有不限量供應的菘菜(中古白菜)。
    放在洛陽,這樣的飯食算得上窮酸,但在邊疆,不僅能吃飽,還能吃上肉,就足以讓百姓們露出笑容,暢想未來了。
    故而在瀕臨夜晚的宴會上,百姓們乘興而娛,繼而表演起傳統的樂舞來。幾名夏陽少女圍繞著火光,踏鼓而舞,又有幾名老人和著鼓聲,高聲唱著一首漢樂府,歌聲喜悅又悲涼,仿佛是故友相逢,又像是窮途之哭。
    其辭曰:
    “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誰為行路人?
    況我連枝樹,與子同一身。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辰。
    昔者常相近,邈若胡與秦。惟念當離別,恩情日以新。
    鹿鳴思野草,可以喻嘉賓。我有一罇酒,欲以贈遠人。
    願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
    這首詩傳說是蘇武在北海時寫下的,他被匈奴扣押,牧羊於北海,十九年不得歸故鄉,傳聞這首詩,是他在草原上偶遇一名漢人,又是悲戚又是喜悅,繼而寫下的樂府詩歌。
    即使時光已經相隔三百多年,可如今聽來,依然讓人動容流淚。
    李矩聞此歌聲,不禁感歎道:“嗨,劉縣君,這是鄉親們在表示對你的感謝啊!”
    “蘇武寫這首詩,是因為在北海相逢了一位國人,即使素不相識,也當做骨肉血親,希望自己能與他長久作伴。現在鄉親們唱起這首歌,正是感念您的恩德,希望您也能長久地待在夏陽縣啊!”
    他們一行人的席案就在宴會正中間,縣吏們圍繞劉羨坐成幾列,飲食與普通百姓沒有什麽區別,也就是多一碟醬萊菔,一壺酪漿而已。
    劉羨側耳聆聽了一會兒,對李矩緩緩搖首,笑道:“世回,鄉親們不是在感念我,他們隻是在許願,希望告別以前的苦楚,令以後的生活能夠一帆風順。”
    “縣君何必自謙呢?夏陽衰落十餘載,至今方有振作,這不就是您的功勞嗎?”
    “那也隻是今天的功勞。”劉羨喝了口酪漿,對李矩談著自己為官的理解,“百姓看待官府,其實是一天一個看法,你今天做好了,他會誇,明天做壞了,他就會罵。他可以既說你好話,也說你壞話,這並不衝突。”
    “如果我因為今天的事情做得順利,以為以後可以高枕無憂了,然後靠在功勞簿上領俸祿,什麽都不幹,那鄉親們就會巴不得我早點滾,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隻有想明白了這一點,就會明白,他們剛剛其實是在許願,不是在感念我。”
    李矩聞言,不免有些傻眼,他確實沒想到,還有這樣一種角度,說道:“縣君未免把百姓看得太市儈了吧?”
    劉羨則笑道:“這怎麽叫市儈?這叫不要把百姓看得愚蠢,以為他們隻看得見你的好,看不見你的壞。”
    他頓了頓後,對一旁在席的縣吏們也囑咐道:“你們也要記住我的話,時刻都不能懈怠。”
    薛興等人不敢怠慢,立刻高聲應是。
    李矩也覺得這話語中有大道理,他低首說:“多謝縣君教誨。”
    “不要說什麽教誨不教誨的。”劉羨拍著自己的膝蓋,感慨說,“我今年才十九,明年才二十,還年輕著呢!說得我平白老了一輩的模樣。”
    而後他又對李矩笑道:“這次能夠剿平杜幹,多虧了世回的箭術,真是神妙啊!我所認識的人裏,除了洛陽的上穀郡公孟觀,還有我一個好友外,恐怕沒有人比得上你。你又這麽年輕,比我還小幾歲!”
    等李矩自謙了兩句後,劉羨又說:“世回,我這裏災亂新平,百廢待興,正是最需要人才的時候,你這麽年輕,又文武雙全。有沒有興趣來我這?我可以讓你當我的功曹。”
    這番話出自劉羨真心,他平時自視甚高,能看得起的人物無不是人中龍鳳,哪怕在洛陽,許多公侯子弟都不入他眼。
    但眼前的這個李矩卻讓他很是歡喜。雖然出身貧寒,但他卻練得一手讓人望塵莫及的箭術,而且悟性奇高,敏銳又會思考,不僅一眼看穿了自己的布置,更難得的是,有心氣,願意為國為民做些事情。
    劉羨雖然隻和他相處了不久,就已經感覺到,這是一個可遇不可求的棟梁之才。故而極想將他攬入麾下。
    可李矩聽聞劉羨的招攬後,隻是略做思考,就回複道:“多謝劉縣君好意,但我是平陽人,家中還有老母要贍養,如果不是朝廷,或是征西軍司有要事征召的話,我恐怕不便遠遊。”
    這其實就是一種婉拒,意思是夏陽太過窮困了。除非是直接舉薦到朝廷,或者走征西軍司的關係,不然,他是不會改換門麵的,寧願在平陽縣當一個小縣吏。
    畢竟怎麽說,平陽也是全國數得上號的大縣,相比之下,隻有兩千人口的夏陽根本不值一提。
    在場的大部分人都聽出了這層意思,臉色都不太好,張固更是麵色發寒,想出言訓斥李矩。
    但劉羨卻兩眼一掃,以眼神示意,將這些不滿全部壓下去了。
    他回頭長歎一聲,再對李矩說:“那真是可惜,像世回這樣的奇才,正如錐入囊中,到哪裏都能嶄露頭角。我本想沾沾世回的光,看來是沒機會了。”
    “不過世回此次路過夏陽,確實幫了我的大忙。等張縣君養好病上路,我會專門給征西軍司寫一封信,陳述世回的功勞。你見到梁王殿下的話,交給他,他一定會有所提拔的。”
    李矩拒絕了劉羨的招攬後,本來頗為忐忑。他確實不想待在夏陽,這裏實在是太窮困了,不如平陽遠甚。但同時,他其實也非常仰慕這位夏陽縣君,對方談吐中,既有武人的剛健豪爽,又帶有宏雅隨和,實在是讓人心生好感。相比於成為對方的下屬,李矩更想和他單純做個朋友。
    此時聽到劉羨如此善解人意的話語,他大為感動,推辭說:“不過是些微末功勞,何足掛齒呢?”
    劉羨的態度卻堅持道:“一是一,二是二,我前麵不是說了嗎?功過是不能相抵的,今天要是不把功勞記下來,以後就永遠沒人會記得,你才剛剛入仕,千萬不要在這方麵謙讓。”
    一番言語下,讓李矩更加感動。接下來,劉羨就閉口不談公事了,隻和李矩聊一些洛陽的風土人情,然後再詢問平陽當地的見聞。
    其實說起曆史的發源,平陽和夏陽還真有緣分,夏陽是春秋時韓國受封的地方,平陽則是三家分晉後韓國的都城。隻是平陽地處汾水之濱,在呂梁山和太行山間形成了大片的平原,天然是個富縣,哪怕是在夏陽在前漢最鼎盛的時候,人口也要比平陽少一萬左右。
    所以曆代的平陽縣令,基本不需要怎麽操心,隻要按部就班地熬資曆,基本就能拿出一份不錯的履曆,然後升遷郡守。
    不過李矩說起最近,卻難免有些抱怨。他說:“最近我們郡裏換了個姓宋的郡守,在郡裏橫生爭議,說什麽這個人姿勢不對,那個人喜歡喝酒,還有人相貌有礙觀瞻。總而言之,就是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把人辭退,實際上就是清除異己,換上自己的親戚……”
    劉羨聞言,心中一動,問道:“他為什麽這麽做,不怕在郡裏得罪人嗎?”
    李矩皺眉道:“當然得罪狠了,除了皇後他們家,縣裏有一半的士族都怨聲載道。”
    “我們縣君很不滿,和他吵了一架,說要上奏司隸校尉,將他免職。可我們郡守說,他走了宮中的關係,背後的人姓董,沒有人能扳得倒他!”
    “這一句真是可怕,我也不知道那姓董的是誰,我們縣君就嚇得立刻跑到長安來,準備找梁王殿下另尋出路了。”
    劉羨聞言,頓時就猜出來,這個宋姓太守應該是走了武安侯董猛的門路,這相當於是借了賈後的勢,怪不得這麽囂張。
    這讓他不由得搖搖頭,對李矩道:“那張君到長安,恐怕用處也不大。”
    “為什麽?”
    “梁王殿下在長安呆不久,也就是在今年年底,明年年初,征西軍司的領導,恐怕就要換人了。”
    聽到這個消息,李矩大吃一驚,一時心亂如麻,對此次長安之行的前途感到憂慮。
    而劉羨的心情也不好,他一想到賈謐等人正在堂而皇之地玩弄權術,排擠賢人,重用奸佞,就發自內心地感到不快。
    按理來說,劉羨其實應該高興才對。因為他們這樣做是在摧毀晉室基業,也是在自取滅亡,隻有這樣,自己才有複仇的可能。可眼睜睜地看著這群人殘害百姓,殘害人心中的正義,劉羨還是感到難以容忍。
    這時,他不免想到一個新問題,等梁王離任以後,新的征西軍司中,肯定會有人找自己的茬,那會是個什麽樣的人,自己又該怎麽應對呢?
    想到這裏,劉羨也感到有些無奈。不管怎麽說,自己也就是個縣長,無論怎麽應付,也隻能被動防守,根本不能主動進攻。如果失誤一次,恐怕自己就萬劫不複了。
    在這個時候,劉羨突然就格外想念家人,想念阿蘿,想念老師陳壽,想念家裏的親人,還有祖逖、陸機那些朋友。如果有他們在就好了,有他們在,無論遇到什麽困難,自己都不會覺得孤單害怕。
    正在思忖的時候,突然有一個縣卒跑過來,氣喘籲籲地對他說:“縣君,縣君……”
    劉羨見他有些急,便笑道:“有什麽急事嗎?慢些說也不打緊。”
    那縣卒喘順了氣,回複說:“縣君,有人要見你。”
    有人要見自己?劉羨有些好笑,他說:“我不就在這裏嗎?你把他領到這來不就行了?”
    縣卒道:“那人說,不便在大庭廣眾下相見,要縣君去見她。”
    “不便?有什麽不便?”
    縣卒遞給劉羨一個事物,說:“她說,隻要把這個簪子給縣君,縣君自然就明白了。”
    劉羨接過縣卒手中的簪子,定睛一看,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精神,一下子就被刺激得清醒了五六分。原因不為其它,這個簪子他見過,而且僅在一個人頭上見過,這是一支綴著九枚珍珠的鳳紋銀簪。
    他立馬站起來,一麵讓眾人宴會繼續,一麵對縣卒道:“她人在哪?你帶我過去。”
    來人就在夏陽縣南門,悠然地坐在一輛牛車上,她頭戴風帽,穿著寒地行旅之人慣常的皮袍,且用布巾蒙麵,但其身形婀娜,一望便知是名女子。
    劉羨打著火把走過來的時候,雖然已經知道來人是誰了,但情緒非常複雜,忐忑中摻雜著喜悅與疑惑。他揮揮手,讓身邊的縣卒離去,然後問道:“你怎麽來到這裏的?”
    女子緩緩舉手,將臉上的布巾摘下來,露出一張天下無雙的驚豔容顏,她輕輕一笑,似乎冬天就散去了,春天已提前來了。
    正是劉羨在三年前送往巴蜀的綠珠。
    兩人四目相對,她輕聲說:“公子,別來無恙?”
    劉羨望著她,突然想起了洛陽的無數青春歲月,那些他本以為已經結束和遺忘的故事,瞬間又浮現在自己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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