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重逢(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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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隔三年未見,綠珠似乎沒怎麽變化。她還是有一雙憂愁的眼睛,仿佛梅花般的絳唇,以及露水般的微笑,就像是劉羨偶爾做夢時記起的那樣,似乎難以琢磨,又讓人想要親近。
    可劉羨一見到她後,來不及升起重逢的喜悅,反而先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立刻追問道:“綠珠姑娘,你到底是怎麽過來的?”
    畢竟他和綠珠之間涉及到很多人,石崇、李密、劉聰、陳壽……這些都可以追溯到自己剛剛元服時做的一件荒唐事,那就是他在始平王府熬資曆的時候,百無聊賴就和阿符勒、劉聰、祖逖等人去劫了石崇的金穀園,而後他趁著大雨,孤身把石崇最心愛的侍妾,也就是綠珠,給搶了出來。
    劉羨常常回想這件事情,隻覺得不可思議,他自己都不太記得,當時的自己是什麽樣的情緒,什麽樣的感受,怎麽會幹出這種莽撞的事情來,畢竟當時自己剛剛成婚,稍有不慎的話,連全家都會受到牽連。
    但在詔獄的時候,劉羨還是想明白了。其實就是在守孝三年中,他積累了太多怨氣,又因為母親張希妙的教誨,不能對著父親劉恂發怒,結果一忍再忍,到了金穀園一行後,這股怨氣被石崇的暴虐所激發,終於忍受不了,用這種方式,來試圖發泄掉心中的恨,同時也彌補童年的遺憾。
    現在的劉羨已經能夠以平常心看待這段過往,但卻也不得不麵對自己年輕時荒唐所帶來的一係列連鎖反應。
    作為楚王一黨,他其實能夠承受得罪賈謐的風險,畢竟這是一個政治派係與另一個政治派係的事情。但對於金穀園大劫案來說,這是幾個年輕人和帝國法律之間的事情,這一旦發現,依然是劉羨承受不了的風險。
    所以這次和綠珠的重逢,劉羨第一時間表現得非常謹慎,甚至有些絕情。他不明白,綠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她是自己過來的?還是受了誰的指使?有多少人知情?
    但回答的卻不是綠珠,而是一個在他身旁的一名拿著牛鞭的年輕人,他上下打量著劉羨,緩緩說:“公子放心,這件事,我們兄弟幾人是商議過的。”
    他不說話,劉羨還沒注意到他,但一注意到他,劉羨的眼睛就移不開了,此人年歲應該和劉羨相仿,但臉部的線條很硬朗,給劉羨一種熟悉的感覺。
    像誰呢?像李密!劉羨頓時恍然,他問道:“你是老師的兒子?”
    果然,年輕人回答說:“正是,在下李盛,字賓碩,在家中排行第六。”
    劉羨的臉色有些緩和下來了,對李盛說:“你們來得不是很湊巧,我此時正好有事,你們先到我府上坐一坐吧。”
    說罷,他當即走後門,將李盛與綠珠帶到自己的小院裏,而後回到縣衙前主持宴席。然後宴會又辦了大概一個時辰,但此間劉羨有些魂不守舍,無論大家表演了些什麽,又唱了些什麽,都沒有往心裏去,腦海裏隻想著這件事情,不知什麽時候,宴會就已經結束了。
    此時冬風乍冷,明月高懸,等劉羨回到小院的時候,周圍的氣氛已經變得很靜。宴會開得很大,但也很累,所以大部分人都已經先歇息了,準備明天早上再收拾殘局。
    劉羨推開臥室的門,他第一時間是想和李盛好好聊聊。但一抬頭就發現,房中的火盆正爆著火星,隻照亮了綠珠一個人的影子。
    她此時正挽袖係裙,彎腰結發,拿著抹布擦拭房中的家具,身旁放著一個木盆,裏麵的水正冒著熱氣,映照出綠珠婀娜的身姿。綠珠聽到開門的聲音,立馬起身回眸,一手撩起耳邊的發絲,露出雪白的玉頸,嫣然一笑道:“公子,你回來了。”
    劉羨本以為自己已經能夠平常心對待綠珠了,結果在她一笑之下,發現自己又變得非常狼狽。他趕緊側過眼神,佯作無事地問道:“怎麽隻有你一人?賓碩呢?”
    “賓碩他趕了半個月的路,已經去側廂歇息了。”
    “啊,真可惜,我本來還有些話想問他。”聽聞綠珠的回答,劉羨歎了口氣,繼而道:“既然這樣,你一路車馬勞頓,應該也累了吧。早些歇息,我也先睡了。”
    說罷,他就準備轉身關門離開。
    不料綠珠叫住他,說道:“公子,這不是你的房間嗎?你要去哪裏歇息呢?”
    劉羨道:“我們縣衙裏還有客房,我可以去那。”
    “公子的意思是說,綠珠是一個想讓主人去睡客房的女人嗎?”
    這句話一下就把劉羨將住了,他狼狽道:“當然不是……”
    “那公子為什麽要躲著我呢?好像我是什麽怪物一樣。”
    “怎麽會?”劉羨還想掩飾一下。
    但綠珠卻不依不饒,她太明白劉羨心裏想的是什麽,所以一定要把說清楚:“公子剛剛還有話要問李賓碩,而我就在這裏,難道李賓碩知道的事情,我會不知道嗎?”
    “啊這……”
    劉羨像個啞巴一樣什麽都答不上來,弄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地放聲大笑,他舉起雙手投降了,說道:
    “是這樣,是這樣,我確實怕綠珠姑娘,我看到綠珠姑娘就想到當年我自己的不成熟,感到非常的羞恥和尷尬。”
    “所以公子是不想看見我,見麵就想讓我走咯?”
    “當然不是,我非常喜歡綠珠姑娘,隻是我不想被人當成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可公子越這麽做,越是孩子氣。”
    這麽說著,劉羨好像是被大刀砍中了,他卸下了自己的偽裝,走到火盆旁坐下。他重新正視起綠珠,就像三年前一樣,這個女子出身貧寒,外貌絕美,可比起她的外表,她的心靈卻更加驕傲與美麗,讓劉羨屢屢受到挫敗。
    綠珠也將手中的抹布擰幹,掛在水盆邊,而後端坐到劉羨對麵,在火光靜靜地注視著劉羨,說道:“你高了,也瘦了。”
    而後她很自然地拉住劉羨的右手,擼起袖子觀看道:“聽說你和一個人打鬥,把右手弄折了,現在好些了麽?”
    劉羨有些受不了,綠珠的手剛鬆開,他就連忙收回手說:“不用綁夾板了,但是醫療和我說,還要養個兩年。”
    他把話題拉回來,問道:“你在蜀中待得好好的,為什麽要過來?”
    綠珠聽到這個問題,促狹地看著他,笑道:“當然是有人寫信給我,擔心你不能照顧自己,讓我來擔起這個重任。”
    “誰會寫這樣的信……”話說到一半,劉羨頓時明白過來了,他瞪大眼睛問道,“不會是阿蘿寫的吧……”
    綠珠微微頷首,歎道:“她把事情都告訴我了,說你這個人,雖然這些年磨礪自己,成熟了些,但本性不變,還是太過於鋒芒畢露,不愛惜自己。如果沒有人看著你,你肯定要任著性子胡作非為,她擔心你做些傻事,就希望我能來代替她,至少讓你收斂一些。”
    聽到妻子對自己的評價,劉羨本能地就想進行反駁:“我怎麽就任著性子胡作非……”
    但他一對上綠珠的眼神,話語就卡在嗓子裏了。確實,眼前的這位女子,就是自己胡作非為的最大成果,這是他無法否定的。
    劉羨隻好尷尬地摸摸額頭,將視線切換到一旁,又問道:“我又不是孩子,哪裏需要人照顧?”
    “你怎麽不需要照顧?我看一眼就知道,你這才來夏陽幾天,額頭就多了道口子,怎麽弄的?”
    劉羨連忙把手從額頭上放下來,隨口道:“幾個蟊賊幹得,一點小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他又試圖想搶回主動權,說道:“就算要人照顧,何必要你來呢?”
    “因為我愛你,夫人也相信我愛你,不行嗎?”
    麵對這句話,劉羨正式在這場對話中潰敗了。
    他當然不會認為,阿蘿是個不會嫉妒的妻子。實際上,任何女性,隻要產生愛,都會產生一種獨占欲,非如此就不叫愛情。可阿蘿也就做了這個決定,可謂是犧牲極多。
    與此同時,綠珠的犧牲也很多。如今他正在人生最低穀的階段,誰也不知道會遇到什麽危險,所以劉羨有時情願孤身一人。可即使如此,這位女子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
    這都是因為愛情,愛一個人,就想要獨占他,愛一個人,也會願意為他犧牲。如今兩位女子都表明了這種情感,讓他無法逃避,隻能正視。
    三年不見了,綠珠身上的清冷感消解了許多,像是被冰雪覆蓋久了的白色玉玦,如今已經吸滿了陽光,似乎含有溫潤的熱氣,又如同一朵蓮花,既不讓人感到遙遠,又不會覺得妖豔。
    而她在金穀園上磨礪出來的敏感細膩,也變成了無往而不利的武器,每一句都能剝去劉羨的外殼,讓真實的感動無法隱藏。
    綠珠此時已經徹底主宰了談話的方向,她問道:“所以,公子還是想趕我走嗎?”
    不等劉羨回答,她自己搶先說道:“可我既然來到這裏,就下定了決心,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會離開的。”
    話聽到這裏,劉羨也覺得自己有些太過份了。他想,這就是自己年少時衝動帶來的債務,自己無法逃避,也確實應該為綠珠負責。他不禁長歎道:“綠珠姑娘,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綠珠歪著腦袋道:“這是公子對我的嘲笑嗎?”
    “當然不是,我喜歡你這一麵。”這是劉羨的心裏話,他當時去劫金穀園的時候,全然沒想過綠珠是個什麽樣的女子,隻一個勁想著自己的感受。但現在他卻發現,她在情感上擁有驚人的智慧,這份智慧讓他困惑,但也讓他著迷。
    平常人常常希望女性是順從的玩偶,希望愛情是全然忘記理智的衝動,可劉羨並不這麽覺得。他認為人不可能不會思考,沒有人會成為徹底的玩物。所以他相信,經過智慧審慎過還無法克製的愛情與衝動,才是真正長久和諧的。
    這是母親張希妙留給他的思考,劉羨原本隻是將綠珠作為彌補自己對母親虧欠的遺憾與妄想。可隨著這幾次談話,他發現,某種層麵上來說,綠珠確實和母親很像。
    但綠珠畢竟身份敏感,很多事情他必須和她交代清楚,免得以後引出大麻煩。
    “你準備以什麽身份在這裏?總要跟外人解釋清楚。”
    “武陽李密公的三女兒,公子覺得怎麽樣?”
    “這……可以嗎?”
    綠珠微微點頭,說道:“不是開玩笑,托公子的福,我一家被送到武陽後,李家上下待我很好。老夫人願意認我做女兒,在家譜上寫一個名字。”
    “這邊得知公子到夏陽擔任縣令後,李家上下討論了半天,最後就讓賓碩前來,既是為了沿路保護我,也是想來輔佐您。”
    “要知道,李家六兄弟在武陽,可是號稱‘六龍’呢!他一定會對您有助力的。”
    劉羨對此是知道的,但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囑咐綠珠道:“可即使如此,你平時也要少露麵,雖然這很不公平,但為了防止意外,我必須這麽做,你能做到嗎?”
    綠珠輕笑道:“公子不會以為,我在金穀園時,能夠自由出入吧?”
    這確實也是實話,接下來隻剩下一個問題了,劉羨問道:“可我總不能總叫你綠珠吧?你要待在這裏,恐怕還要換個名字。”
    綠珠低頭說:“那就勞煩公子給我起一個吧!無論遇到什麽,發生什麽,我都願陪伴公子,渡過餘下的一生。”
    這真是讓人害怕的告白啊!劉羨回想起自己的過往,發現自己的人生已經牽掛了太多人的命運,讓他時時刻刻都不敢放鬆。這很疲憊,但這正是一種愛的合集,既給予他無窮的力量,催促他必須向前。
    劉羨如今又得到了一份愛,雖然源頭是眼前這個出身貧寒的女子,他仍感到沉甸甸的。故而低頭沉吟良久,一抬頭,看見綠珠有若星辰的眸子,他不禁被打動了,回想起那個雨夜後的月亮,說道:“既然如此,從今以後,我就叫你照容吧!”
    綠珠顯然也想到了那一夜,那真是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一夜,但也是月光璀璨,天氣晴朗的一夜。
    她為之嫣然一笑,在火光的照耀下,當真是眩目無比,對劉羨說:“公子,我真的歡喜,我在蜀中學會了一首歌,我唱與你聽。”
    說罷,她立起身來,將長袖卷起,兩手相扶,用皎皎如月的歌喉開始唱道:
    “穆穆清風至,吹我羅衣裾。
    青袍似春草,長條隨風舒。
    朝登津梁上,褰裳望所思。
    安得抱柱信,皎日以為期?”
    這是一首講述相思的歌謠,說女子為了能夠等待心愛的男子回來,心中無限遐思,那個遠去的浪子真的會回來嗎?她相信她心愛的那個男子,一定會像尾生一樣信守承諾,在浪花中緩緩歸來。
    劉羨靜靜地聆聽著,他忽然覺得這首歌很熟悉,好像在哪裏聽到過,思緒也不禁隨歌聲高飛。
    他想啊想,忽然記起來了,這是兒時母親在耳邊哼過的曲調,一時百感交集。
    是否世上的每個人,都在等待一個不能歸來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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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故人過心上和曉組織的阿飛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