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長安交接(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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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中旬,隨著平陽令張瑜的病情好轉,李矩一行人告別夏陽,再次踏上了長安之旅。
由於生病在途中耽誤了十幾日時間,張瑜不敢再有所怠慢,上路之後,就打算日夜兼程地往長安趕。奈何天公不作美,他剛從夏陽趕到頜陽,突然天降一場大雪,幾乎大如鵝毛的雪花鋪天蓋地,一夜間就令關中盡素,雪層也積累到三尺之深,令人寸步難行。
這樣的天氣,使得他們隻能一天慢行十來裏,原本打算三天就走完的路程,他們不得不又花費了十來日,等抵達長安的時候,一轉眼,已經是元康二年的孟春時節了。
說是孟春,關中的春天總是要比關東來得晚一些,一行人抵達長安的時候,南北上下一片蒼白,渭水也還在結冰,沒有絲毫將化凍的征兆。
李矩還是第一次來到這麽遠的地方,也是第一次看到長安這座古城。平陽的人口雖然與長安相差不遠,但毫無疑問,這座城池的宏大與莊嚴,是隻有洛陽才能相提並論的。
走過漢帝諸陵,經渭橋入長安城,一路走來,可見長樂宮、未央宮、建章宮等高大建築,如同巨人般崛地而起,這不禁令他想起前漢的種種功業:韓信掃北、飛奪龍城、封狼居胥、東征朝鮮、經略西域……
數百年前的輝煌曆史,似乎都與這種古老的城池綁定在了一起。再看到長安城中處處可見的征西軍司旗幟,李矩繼而心生向往:自己是否也能參與其中,同樣開創一片輝煌的曆史,為世人所銘記呢?
這個疑問他一時是得不到回答的,眼下還是要和縣君張瑜一起,等著拜見梁王司馬肜。
此時正是冬春之際,正是州郡人員調動最多的時候,張瑜之所以趕時間,就是想早些來,早些把事情辦完。可耽擱了就是耽擱了,在這個時候想拜見司馬肜,就隻能老老實實排隊等候。
這一等又是十來日,直到雪水消融,渭水化凍,灞橋上的楊柳吐出新芽,終南山的山腰遍開桃花。而隨著一個龐大的車隊抵達長安城下,帶來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消息:趙王司馬倫將頂替梁王司馬肜,出任新的征西大將軍,都督雍梁諸軍事。
而梁王司馬肜,也將辦完交接後,於二月調回洛陽,改任為衛將軍。
這則消息無疑是代表著巨大的政治變動,能夠出任征西大將軍,坐鎮關中的,基本都是宗室中最有威望,最受信任的領袖。這一任命的出台,無疑表明了朝廷對梁王的不信任,畢竟梁王的資曆有些太高了。
但這個坐鎮關中的新人選,卻叫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為什麽是趙王?作為晉武帝司馬懿的幼子,司馬倫這一生沒有任何功績,當然,梁王也一樣。但司馬肜好歹在軍中熬了這麽多年的資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相比之下,趙王的資曆則有些太淺了,根本無足可取。
人們對梁王的卸任已經有所預料,但對於接替的人選,基本都是往隴西王司馬密去猜測的。結果沒想到,來的竟然是趙王。征西軍司內部一片議論紛紛,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大概是趙王會討賈後歡心吧。
李矩也差不多是一樣的結論,他因此很是失望,私底下對張瑜說:“縣君,皇後如此用人,不是自毀社稷嗎?”
張瑜則說:“我們在平陽不就知道了嗎?哪裏還要到長安才知道。還是早點述職吧,原本我還想在征西軍司謀個差事,現在想來,還是直接辭官回鄉吧,我想好好休息了。”
這位平陽令的語調中滿是疲憊,顯然這段時間的等待讓他精疲力盡,魂魄都已經飛回了家鄉,無心再想什麽官場上的事情了。
李矩也察覺到了這一點,繼而感到有些迷茫:他以後的仕途該怎麽辦呢?莫非繼續去給新縣君當縣吏嗎?可新的平陽令大概是那個宋太守的親戚,回去了大概也沒有前途,總不能真去夏陽當縣吏吧?
他看著長安繁華的人流,還有街道上飄揚的軍旗,心中很有些不甘心,想到懷裏劉羨寫的舉薦信,他還是想在征西軍司裏搏一個出身。
到了正月辛巳這一天,他們終於排到了號,進入了征西大將軍府。
征西大將軍府,也就是征西軍司,位於長安原漢宮未央宮處。由於縣令隻能帶一人麵見征西大將軍,而李矩平日做事又最盡心盡責,所以張瑜就令李矩作為隨從,一起進去。
正如大部分的院落一樣,此時的征西軍司也分為辦公的前院與私密的後院。前院裏人來人往,到處都是校對文書的官員。
但到了梁王司馬肜的住所後,環境又變成另外一種風格,怎麽說呢?非常的怪異。
按理來說,梁王司馬肜是一個非常閑適的人,那麽他的住所無非就是兩種風格。要麽是傳統文人的那種典雅清幽,放一些屏風掛畫之類的東西;要麽是老人那種生活物件極少的慵懶疏曠,隻擺弄些花草盆栽之類的玩意。
但在這個住所內,卻全然不是這麽一回事。
首先是有一堆美麗的侍妾,鶯鶯燕燕,打扮得花枝招展極為豔麗,她們毫不避諱地在府院中蕩著秋千,笑聲讓李矩等人心驚膽戰,誤以為闖入了誰的內室。
但領路的官員卻有些見怪不怪,繼續往裏走,然後李矩就看到了許許多多的長幡、燭台、焚香,然後又聽到了路過房屋中似有似無的呢喃唱經聲,好像是在做什麽大型法事一樣。
而在正廳旁邊的湖水裏,可以看到一個正兒八經的祭台,上麵還擺放著羊羔之類的祭品。一個身穿皂色道袍的人正背對著他們,高舉著香火,對著祭台念念有詞,隻是聲調更像是在唱歌。
這一切見聞都讓李矩感到迷惑,這好像是一個道士的府邸,而非是親王的了。
不過這不是他一個小縣吏可以置喙的事情,他想明白這點,就裝作什麽也沒看見的樣子,隨著張瑜繼續走。
等領路的府吏說了一聲到了,李矩這才抬起頭,然後就看見了兩個老人正在裏麵談話,雖然都是滿臉皺紋,可一個頭發花白,神態溫和,另一個則發絲烏黑,坐姿挺拔,好像很有精力似的。
稍稍旁聽後就知道,原來那個年老一些的就是梁王司馬肜,年輕一些的就是趙王司馬倫。
而此時的司馬倫,手中抱著一盆青銅做的小樹,上麵的樹枝掛著日、月、龍、虎、麒麟、鳳皇等各種形狀的青銅片,下麵則掛著上千枚銅錢,輕輕一搖,銅錢銅片撞在一起,便發出叮當當的聲音,非常的脆耳。他就是要把這株青銅樹,作為禮物送給自己的兄長。
“八兄,這是我請過天官賜福的搖錢樹,上可以祈福消災,下可以承運招財,你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可以用這個來擋一擋。”
梁王司馬肜頗為無語地看著這株搖錢樹,歎道:“九弟,不是我說你,我們這些宗室,私底下信這個,沒人會說你,但有些事,還是不要放到台麵上,會被人詬病的。”
司馬倫捋著須髯,不以為然地說道:“詬病什麽?那是那些愚人不懂!不信道,別說生前要受苦受難,就是死後,也不得灰飛煙滅,不得如我等能進入仙堂。”
“八兄,這些年,我正是日服丹藥,禱罪請神,才能延年益壽,身體強健,即使到現在,都能一夜禦三女而不倒。”
“你看看你,也就比我大八歲,現在都老成什麽樣子了,搞到現在,別說兒子,連個女兒都沒有,這就是你不信道害的。”
司馬肜聽了哭笑不得,他說:“我有沒有兒女倒在其次,九弟,關中是我家龍興之地,你來到征西軍司,可不是來玩樂的。”
“當然不是來玩樂的。”司馬倫擺弄著搖錢樹上的銅片,好整以暇地答道:“八兄,你沒看見我正安排人祈福、改善風水嗎?隻要上蒼賜福,關中必定平安無事。”
聽到這個回答,司馬肜更是一個字都說不出,隻能不斷地歎道:“你呀,你呀……”
而門外的李矩也反應過來,原來府邸裏的裝修是趙王安排的。沒想到,這位新任征西大將軍,竟然打算用祈福的方式來治理關中,這不禁讓李矩產生出一種荒謬感。難道祈福後,坐下來就能讓天下大治嗎?
正思考間,兩位親王也收到了通報,喚張瑜進去述職。
李矩趕緊整理心情,隨張瑜進去。對於這次述職,他準備了很久,不管是什麽刁難的問題,他都自信能圓滿回答。如果能夠借此機會表現一番,給自己謀得一個前程,就再好不過了。
但是出乎他的預料,張瑜的述職非常簡短,兩位親王也都沒有詳細追問,隻是在得知了張瑜準備辭官歸鄉的時候,詢問了一下他辭官的理由,還有平陽的近況,似乎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可這也很合理,畢竟再怎麽說,張瑜也不過是一個縣令,充其量是一個大一點的縣令,在管著幾個州的親王眼裏,完全是司空見慣,無足輕重的。
等李矩認識到這點後,不免有些懊惱,他隻能在心中安慰自己:自己還年輕,在平陽多熬幾年也沒什麽,總會有出頭機會的。
很快到了述職的尾聲,按照慣例,梁王司馬肜問了一句:“你卸任前,有沒有什麽人想要舉薦?”
平陽令張瑜當即說道:“殿下,臣這位隨從,也就是平陽傳舍李矩李世回,實有奇才,懇請殿下錄用。”
“哦?”司馬肜將目光移到李矩身上,一麵上下打量,一麵追問道,“他有什麽實績嗎?”
張瑜答道:“世回他前年方才元服,非常年輕,但處事卻極為謹慎,對於過手的每件事,都精益求精,毫無浮躁之氣。而且他敏而好學,甘於向各類同僚求問,縣府之中,就沒有他不會的庶務。加上他自幼修武,練得一身好本領,可謂是文武俱全。”
“更難得的是,他德操過人,此次我來述職,路途遙遠,又多有賊患,縣吏多不肯隨行,被我挑中的幾人,多是哀聲怨道。而世回不僅毫無怨言,還多次看護於我,打退了沿路遇到的一些賊寇。”
“在路過夏陽時,他還曾在百丈外一箭射中馬賊,助夏陽長平了賊患,夏陽長萬分感激,還給他寫了一封舉薦信。”
說罷,張瑜伸手到李矩麵前,李矩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把懷中的舉薦信拿出來遞到張瑜手中,心下感動不已。
張瑜從袖袋中摸索出一塊玉佩,不動聲色地壓在信下,一塊遞給梁王司馬肜,司馬肜順手接過,司馬倫則目不斜視,也當做沒看見。
一場明目張膽的行賄就這樣順利地展開與結束了。
但司馬肜也不是毫無波瀾,在聽到夏陽兩個字後,他眼皮一跳,看了一旁的趙王一眼。見他還在擺弄自己的搖錢樹後,梁王展開信件,粗粗一看,不禁訝然道:“咦,劉懷衝已經穩住局麵了?”
讀罷,司馬肜思忖了片刻,又打量了李矩片刻,轉首對司馬倫笑道:“九弟,我做個主,把這個年輕人提拔為牙門將如何?”
牙門將?李矩聞言,喜悅到有些茫然。他知道這個職位,簡單來說,就是征西大將軍的親衛,所統人數不多,職權亦不大,可官品卻高達五品。
而一旁的司馬倫卻隻當是尋常,他口中說:“八兄都這麽說了,那我也沒什麽意見。”
說罷,司馬倫拍拍手,對門外道:“孫師寶!孫師寶!你過來一下!”
一個長相像猴子又像老鼠的人跑了進來,李矩定睛一看,發現這人是那個在門外祭祀唱經的道士。他動作非常麻利地靠過來,像條黃鼠狼一樣趴在趙王麵前,問道:“殿下,有什麽吩咐?”
司馬倫接過劉羨的信,轉遞給孫秀,又指著李矩說:“把這個小子調為牙門將,你帶他走一下流程。”
這人像狐狸一樣諂媚地應是,然後就帶著李矩出來了,往前院走的時候,他主動對著李矩自我介紹道:“我是趙王長史孫秀,你稱我職務便可。”
李矩不太喜歡這人的諂媚氣質,但礙於人際交往,還是點點頭,拱手道:“見過孫長史。”
孫秀對他的生硬毫不在意,揮揮手,而後笑著看向自己手中的信件。
看到末尾的夏陽長劉羨幾字,他忽然覺得有些眼熟。回想了片刻後,他記起金穀園賈謐的吩咐,不禁擊掌道:“呀,原來是這個倒黴蛋啊!”
李矩聽到這沒頭沒尾的一句,完全不明所以。但他看見孫秀的笑容又是一變,咧著嘴像一隻叼著老鼠的夜梟,令他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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