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杯弓蛇影(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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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另一邊,安置好綠珠後,劉羨還有一件事要處理,那就是和李盛進行一次詳談。
說起來,雖然全天下的人都把巴蜀視作安樂公府的龍興之地,也就是劉羨的家鄉。而在這近二十年的歲月裏,他也曾無數次,在父母叔伯的描述裏,在蒼頭女仆的追憶裏,在李密陳壽的教誨裏,聽說過巴蜀的風光、氣候、人文等等。好像他出生下來,就與這片土地有不可割舍的宿命。
但文字到底是文字,很難在腦海裏變成具化的現實。這麽多年來,劉羨也始終未能踏上過巴蜀的土地。
而事實上,到目前為止,他認識的所有人裏,隻有李密一家是真的在巴蜀。而隨著李密的早早病亡,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有什麽聯係。他隻能相信李密所說的,有人在蜀中等待他,而他也必然有使命去那兒,隻是需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隻是正如老師李密分別前所言,到底什麽是合適的時機,李密不知道,劉羨也不知道。他隻知道現在大概是不合適的,如今賈氏如日中天,他若是逃到蜀中,恐怕立刻就是大軍圍剿,而在洛陽的家人們,恐怕也要因自己的牽連而屍骨無存。
可即使如此,他還是需要了解一下現在的巴蜀,最少也要了解一下武陽李氏,好為自己以後的計劃做一些準備。
所以和綠珠結束的次日,劉羨先忙了一天的庶務,等到夕陽像被呂梁山的山野給吸了進去似的,漫天彩霞,他就去拜訪李盛。
李盛這一天就一直待在劉羨院落的客廂內,等劉羨敲門的時候,他隨即起身開門迎接,露出一副等待已久的神情說:
“原來是小主公,歡迎,歡迎。”
劉羨寒暄道:“真是委屈賓碩了,近來縣務繁忙,我身為縣長,需要以身作則,讓賓碩久等了。”
李盛很曖昧地笑了一笑,回道:“小主公怎麽這麽客氣?我在家鄉等了幾年,也不怕多等這一會兒。”
此時已是黃昏,屋中的視線有些昏暗。兩人入屋後,劉羨就找了盞油燈點亮,然後兩人對坐榻上,相互打量。
雖說之前兩人在縣門前見了一次,但當時已是深夜,看得並不真切。如今在對視的情況下,劉羨再看李盛,第一印象還是感覺到硬朗,因為他的眉骨和下頜非常突出,顯得棱角分明。不過李盛的儀態非常得體,行禮的尺寸把握得也好,讓人看了覺得有風骨而不感到倨傲。
不過劉羨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這份得體的表麵下,李盛帶有一些對自己的質疑,正如同自己想通過他來了解蜀中一樣,李盛也想通過這次談話來了解自己。
劉羨先開口說:“這段時間,麻煩你們照顧綠珠一家了,沒少讓你們操心吧?”
“怎麽會?大人去世前,對我們幾兄弟囑咐過,小主公是要做大事業的人,我們要盡心輔佐,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要有怨言。”
“這麽說就太讓我慚愧了,如果不是沒有辦法,我也不會出此下策。這其中牽連到很多人,本該是我的責任,最終卻轉交到你們身上,實在是我的過錯,我向你道歉。”
老實說,李氏兄弟對劉羨的這個安排,私底下確實是有腹誹的。畢竟李密回鄉之後,長篇大論地對兒子們誇讚舊主,讓他們放棄仕途,專心等待安樂公府的召喚。
可結果,這位小主公與武陽李氏聯係的第一件事情,是送來一名美女,很難不讓人懷疑劉羨的德行。若非他們特別尊敬父親,恐怕根本不會接納綠珠。
雖然綠珠一家到來後,和李氏上下相處得很融洽。但有了這層懷疑,李氏兄弟都難以安坐,故而在收到主母尚柔的書信後,就想著借此機會,親自來夏陽看看劉羨,確認父親的眼光。
在來之前,李盛腦海中的劉羨,是一個非常狂傲的形象,不料乍一接觸,卻發現這位小主公謙和有禮,好似一位謙謙君子,如今見他極為自然地道歉,不似虛偽,不禁將他心中的隔膜衝淡了不少。
故而李盛回複說:“小主公不必介懷,家母很喜歡綠珠與小梅,願意認她倆做女兒,絕稱不上什麽麻煩。”
“這就太好了,我有很多話想問你,正好是吃飯的時候,我們一邊吃一邊說。”
這麽說著的時候,綠珠正好端了晚膳進來,是兩碗熱騰騰的麥飯,配一些醬燒的蕪菁。
劉羨朝她笑笑,接過飯食,而後在分配餐具的時候,笑談道:“我阿母在世的時候,常常說,洛陽的蕪菁沒有蜀中的甜,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給我說說吧。”
劉羨和李盛就從蜀中的風情開始談話。
出乎李盛的預料,劉羨雖然從來沒有去過蜀中,但是他對蜀中的特產、風光、人物、習俗,似乎都一清二楚,其中有很多事物,李盛自己都習以為常,並沒有特別注意,而劉羨一說,他才反應過來,似乎確有其事。
鄉土永遠是化解隔閡的最好話題,不知不覺間,李盛就放下了旁聽的姿態,開始主動和劉羨說一些話。
起初是劉羨說得多,他說得少,但慢慢地,兩人說話的內容相平衡,到最後,就是劉羨在聽,李盛在說了。
這時他們聊到李密的六個兒子,也就是李盛的幾個兄弟,李盛介紹說:
“我同輩有六人,我排第六。”
“大兄名賜,字宗碩,今年三十有四,文章得大人真髓,可謂華蓋全州。”
“二兄名偃,字學碩,今年三十有二,他為人謙和有禮,在縣中擔任縣丞,精通庶務,頗有令名。”
“三兄名超,字公碩,今年三十,他擅長經學,精通《史》、《漢》。”
“四兄名堪,字元碩,今年二十七,他有誌隱逸,頗修清談,在鄉裏從無敵手。”
“五兄名興,字雋碩,今年二十三,他雖年輕,但亦有文才,並不遜色於我二兄。”
“這都是得益於我家大人的精心教導,也有賴於他的名聲,所以當地的人謬讚我們六兄弟為‘六龍’。”
這麽說著的時候,李盛突然話鋒一轉,說道:“小主公,我有一件事要請教。”
劉羨此時已經是一副側耳傾聽的神情,他見李盛有話說,便搖了搖上身回答道:
“有什麽事,你但說無妨。”
“說實在的,我衷心敬佩我的幾位兄長,但是若真論才華,我哪樣都不比不上我的這些兄長們,但偏偏鄉人們將我們兄弟並稱六龍,這讓我壓力極大……可我又想,這些名聲對我有什麽用呢?我自己本就沒什麽才華,是怎樣就是怎樣,這是裝不出來的。所以我想從此以後,就做一個普通人,您看對不對呢?”
這個問題非常的突兀,劉羨這樣一個聰明人,很快就聽出了話語的弦外之音。
李盛當然不會是沒有才華的人,他其實就是以這樣一種自比,來形容他們兄弟對於父親李密安排的看法。他們顯然不太能認可李密的安排,也不覺得自己有複國的責任。雖然世人常常講究忠孝,但是為了父親的願望,就把腦袋賭上,也有點太過激了。
所以李盛用這種話語來試探自己,如果劉羨回複得好,武陽李氏可能會繼續押注。如果回複得不好,兩家可能就會從此訣別了。
劉羨想了想,便搖搖頭回答說:“也對,也不對。”
“哦?為什麽這麽說?”
“人做什麽選擇,歸根到底都是要由自己來決定的。如果背負六龍的壓力,真的讓你很痛苦,那也無須在意別人的目光,隻要下定了決心,就沒有人能阻攔你。所以我說,這是對的。”
“那又為什麽說不對呢?”
“因為人自己思考的時候,總是會有錯誤的地方。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就是這個道理。”
“但世人的評價,卻並非是憑空而來的,他們之所以認定你為六龍,一定是因為你有傑出的地方,說不定隻是因為你沒發現。如果因為妄自菲薄,就放棄了一種可能,那實在就太可惜了。時光可不會倒轉,等渡過碌碌無為的一生後,若是後悔,可不能重頭再來。”
李盛聽到這段話,不由得低下頭去,滿懷感觸。
劉羨算是給了一個比較圓滿的回答,雖然眼下非常困難,但他沒有以父親的遺願來要挾自己,而是把選擇權交還給他,並試圖耐心地說服,讓李盛慎重考慮。
所以李盛得出了一個結論:這位小主公確實有一定的可取之處。
隻是,麵對眼下這種受到後黨針對的困局,他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挺過去呢?這也是李盛此行來到夏陽,最想搞明白的事情。人當然該有偉大的夢想,可要是夢想大到無法實現的地步,那就不是在追夢,而是在自討苦吃了……
這時兩人的飯食都已吃完了,劉羨收拾了一下袖子,走下坐榻,對李盛說道:“賓碩,我看外麵月色不錯,要不我們出去走走,邊走邊談吧。”
“也好,我也想吹吹夜風。”
兩個年輕人就打開門,從院落裏走到縣衙外,然後繞著縣衙的圍牆開始繞圈子。
雖然是走夜路,但是劉羨並沒有舉火,因為黑夜裏的光芒依然明亮。
此時兩側的道路上,全是凋謝得光禿禿的樹幹,這讓兩人可以清晰地看到頭頂美麗的銀河星辰,和那銀河融合在一起的是月亮的光輝。樹枝的影子灑落在地上,也從他們兩人的臉上飛逝過去。
李盛一轉首,看到劉羨坦然的神色,問道:“主公,您怕過黑嗎?”
“怕黑?為什麽問這個?”
“哈,說來不好意思。我小時候,也就是四歲時,大人就去京城為官了,家母那時候身體不好,在家裏養病。我大兄就請鄉裏的道士來看,道士說,是屋子裏有鬼魂作怪,黑夜裏尤其猖獗。”
“然後道士就在我們家擺了個祭壇和油燈,禱告一番後,把油燈點亮,說這盞油燈能夠驅邪,我們要日夜照看,一刻也不能讓油燈熄滅,直到家母好轉為止。”
“所以那段時間,我天天熬夜照看燈火,也特別怕黑,生怕燈火滅了,惡鬼不僅會害死家母,也會害死我。”
“直到現在,我一個人在夜裏睡覺,也習慣點一盞油燈,在純粹的黑暗裏,我就恐懼得無法入眠。”
這又是一次旁敲側擊,李盛並不掩飾,劉羨也聽得出來。
劉羨便站定了,對李盛徐徐道:“賓碩,我也曾經怕過黑。”
“哦?這是為什麽?”
“因為我五歲的時候,有個男人死在我麵前,是被亂刀砍死的,血流了一地。所以之後的夜裏,我經常會做噩夢,懷疑自己被惡鬼纏身。”
“原來如此……”
“但我現在已經不怕了,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因為我結識了彥輔公,你應該知道那是誰吧?”
“您說的是樂廣樂彥輔公?”
“是,彥輔公曾經有一次招待好友,讓他在家中喝酒。結果好友在他的杯中看見了一條蛇,誤以為彥輔公要害他,但又想不到法子拒絕,就還是把這杯有蛇的酒水給喝了,喝完後回去就生了大病。”
“彥輔公見好友生病,就去探望他,結果好友不願相見。彥輔公不明所以,就硬闖了進去,對好友百般追問,這才得知了緣由。”
“他很奇怪,自己並沒有在酒水裏放蛇啊!於是他就回到當時好友喝酒的桌案上,自己倒了一杯同樣的酒,結果發現,酒水裏確實有蛇!但他端起來酒盞後,酒水中的蛇又不見了!”
“彥輔公莫名其妙,抬頭四顧,才發現座位對麵的牆壁上掛著一把弓,弓的影子照在酒水上,就像是一條蛇,實際上根本沒有什麽蛇。”
“彥輔公把這件事告知給自己好友後,好友恍然大悟,沒多久就恢複如初,重病也就不翼而飛了。”
講完了這個後世知名的故事後,劉羨對李盛徐徐道:“從那以後,我就知道,生病是這樣,怕黑也是這樣。很多事情都是自己嚇唬自己,除去有些天災實在應付不了外,尋常的生活裏,實在沒有必要去害怕。”
“如果你對我沒有信心,可以在這裏多待一段時間,我會證明給你看,或許我現在還沒有辦法回到洛陽,也沒有辦法直奔巴蜀。但那些想要害人的陰謀,也不過就是杯弓蛇影。”
這隻是一番對話,兩人並沒有講什麽非常實際的事情。但李盛還是吃驚於劉羨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度,因為他身上同時擁有著謙和、狂傲、真誠、虛偽、冷漠、仁慈等氣質,這種種矛盾似不可調和的事物,卻奇妙又融洽地融合在一起,組成了一個深不可測的人。
這就像是一條隱藏在雲霧之中的龍,時而能看見它的首尾和鱗爪,卻難以窺測到它的全貌。
“社稷神器,唯有他可負擔。”想起父親去世前斬釘截鐵又顯得誇張不實的遺言,李盛不禁抬頭仰望明月,月光黯淡卻又清晰,使得他不得不承認,這個荒唐的計劃,或許,大概,確實,有一絲成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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